第8节
  风澈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的脸,急促的呼吸使胸腔起伏得厉害,他浑身发抖,脑中翻江倒海。
  那张脸,分明与他别无二致。
  有人凝聚七魄,竟然是为了复活自己。
  假风澈凑近到姜临身侧,红唇靠着他的耳边一开一合,不知说着什么,风澈这张脸,稍稍流露出魅惑之感便会与人充斥着极度暧昧的氛围,风澈自己看着都觉得羞耻非常。
  姜临手中的剑缓缓垂落身侧,一身剑意敛去锋芒,连瞳孔散发的幽深都化作了沉寂。
  姜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灵府大敞闪着金色的流光,假风澈笑嘻嘻地勾住他的颈,马上就要用唇吻到他额头上的灵府抽取魂魄。
  风澈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红蟒吸收四魄便化为人形,三盏茶后吸收的第五魄掌爱的非毒,居然是选择从姜临身上抽取。
  风澈没来由地心里腾出一股怒气,顾不上隐藏身形,一个闪身挡在了姜临的面前。
  他不知自己此时什么心情,一巴掌拍在假风澈脸上的那一刻才回过神来。
  风澈与假风澈对视,均是愣了半晌。
  风澈心底一惊,看懂了对方眼底的情绪。不同于姬水月当年的失败品,这仅仅一个虚幻的影子,竟然没有极端的情绪切换,而是揉杂了几种情绪,露出了一丝轻蔑和愤怒。
  那假风澈理直气壮地斜睨过来,甚至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冷哼一声:“你这张脸也配看我?”
  风澈:“……”什么东西啊这人?狂的要死,和谁这么像啊?
  他手中阵图亮起绛蓝色,乾位飞速构架凝结出光幕,欲困住假风澈。
  假风澈双手藤蔓一般绕上来,直逼风澈灵府。
  一时灵力相撞,气浪翻涌。
  风澈稳住身形,眉头愈发紧缩,这不仅仅是情绪拟人那么简单,“它”,不,“他”甚至拥有了自我意识,懂得趋利避害,懂得自己现在需要什么。
  假风澈一击未果,脚下步法游离,化作红色的流光,作势要遁逃。
  风澈自然不能让“他”溜走,不然那无辜的几人都会从此灵魂残缺。
  他足尖一点,“缩地成寸”阵图浮现,右手震位电光闪烁,交织成网就要缠上红蟒的七寸。
  谁知那红蟒飞掠而去,又极速折返,头尾呈对折状骤然冲刺,分裂出一缕红光,猛地朝风澈撞了过来。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目的性太强,任谁都不会反应过来加固灵府,加之风澈重生不久,灵府尚未稳固,竟被“他”生生撞了进去。
  风澈起初一直在纳闷,究竟这咒法进阶到了什么境地,完备到让未成型的赝品如此拟人。
  但他更加疑惑的是,当年身死道消,魂飞魄散,到底是什么沾染了他如此浓郁的灵魂气息,才能在吸收了四魄之后就凝聚出形态,口吐人语。
  然而此刻,撞进灵府的一缕红光早已失去了刚刚不可一世的姿态,它瑟缩在风澈灵府角落,连声都不敢吱。
  风澈灵府内部生息吞吐,节奏规律地蕴养着神识,灵魂在此栖息,而那缕红光,与此地同频共振,连吸取灵气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感受到交相呼应的共振,以及面前这位看似不识,却从灵府透出灭顶的压迫感,使原本在外打算占领对方灵府乃至身体的本体停下了飘忽不定的身法,僵直在原地,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爬上了“他”的脸。
  风澈用神识镇压住灵府内入侵进来的那团红光,冷声低呵:“尘念,多年不见,长本事了?”
  第11章 尘念当归
  那与风澈灵魂羁绊如此之深的红光,正是风澈前生的武器“尘念”。而尘念的由来,只不过是风澈抽出的自己魂魄中的戾气。
  其实,说来可笑。
  世人皆知风澈当年一意孤行叛出风家拜入姬家门下,众说纷纭中,有人怀疑他与姬水月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受了姬水月万千恩惠,否则为何他甘愿放弃这大好前途,硬是要成为姬家客卿。
  然而,他风澈,确确实实,是心甘情愿放弃风家道子的身份,一步一步踏入姬家的大门的。
  却不是因为受了什么贿赂恩惠。
  只是他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他出了风家大门,便如风行舟所说,他与风家再无瓜葛。
  甚至他动身前往姬家寻找炼心路的路上,都顺风顺水,就如同命中注定一般,他踏入姬家地界,炼心路的门就对着他轰然大开。
  这一脚踏进去,便注定了他受尽万人唾骂指责的一生。
  外姓人想拜入姬家,须通过姬家祖辈留下来的炼心路,越是坚定想入姬家大门的人,炼心时间越长,也说明其对姬家的忠心。若通过炼心,可根据其忠心程度分配权利,若不通过,则肉身化为炼心路上的一具尸骨,灵魂锁在炼心路,永生永世也不得入轮回。
  风澈这一入,便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百年炼心路。也正因为如此,他出炼心路那天,此地冤魂绝迹,凶兽屠尽,姬水月亲自出面迎接,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姬家客卿之首。
  炼心路戾气凶蛮,锁了无穷无尽冤魂狰狞索命,关了成百上千凶兽吞噬血肉,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蒙住人心。
  受此百年熏陶,纵是铁石金玉也会浸满戾气凶煞,何况是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风澈后来杀到麻木,杀到灵魂都裹挟了血腥杀戮。
  他发现自己逐渐失了心智,杀心浮现在心头时,他就丧失了理智,随后的记忆便会一片空白。每每醒来,看见自己身边躺满了凶兽的尸体,才恍然猜出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些尸体,并非他一贯的一击毙命,而是极其细心费力地,将阵图打入凶兽体内,或是离火,自五脏六腑燃到骨骼血肉,只留下一副空空的皮囊;或是巽风,在体内卷起风盘,筋骨灵脉倒行逆施,爆体而亡;或是震巽木,自内脏抽根发芽,贯穿全身,在七窍中生长而出,直至吸尽了养分,尸体成为一具干瘪的骨架。
  手段之残忍,让人发指。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下去,那样即使他通过了百年炼心路,也注定成为姬家门下的一台杀戮机器。
  其实姬家想要的也只是杀戮机器而已,靠拼杀换来逆天改命的说法,只不过是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骗人的说辞。他们怎么能甘愿让外族人在清醒状态下掌握到核心的权利。
  但风澈,他必须握住姬家命脉,在姬家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在一片幽暗中坐下,从灵府中揪住了自己的灵魂。
  剥茧抽丝,历尽整整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逐渐将灵魂分成无数缕,在每一缕中过滤出其中的戾气。
  其过程,无异于将灵魂击碎重组。
  “尘念”便如此凝聚成红线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它是风澈灵魂的一部分,风澈才可以用它同时启用多个阵图,一心二用。
  银铃“何夕”,是他镇压“尘念”的武器,两者结合,方能为他所用。
  如今银铃“何夕”不知所踪,有人想利用“尘念”复活他,“尘念”性本凶戾,吞噬魂魄壮大己身几乎是它的本能。又因为它在风澈身旁陪伴了百年,或许耳濡目染或许天赋使然,它把风澈性情学去了大半,简直可以说是,惟妙惟肖。
  风澈正想着如何让尘念把吸进去的几道魄吐出来,突然腰间被一双手臂紧紧环住,像是怕极了他要消失一样,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身后之人微微沉下头颈,将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温热的气息在耳侧吞吐,激得他从耳廓麻到尾骨。
  风澈将手搭在那人的手腕上,刚想扯开,一滴温热滚落在他耳朵上,沿着耳廓一路滑落逐渐变得微凉。
  风澈愣住了。
  身后之人暗哑哽咽的声音传来,似经历了无尽的沧桑与凄凉,终于化作一句短短的叹息:“你,回来了……”
  那句话在空中短暂地停留,钻进风澈耳中,又穿行进他的脑海,如同洪钟大吕,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风澈的理智。
  姜临,他……怎么哭了……
  风澈站在原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指尖与手腕触碰的肌肤传来滚烫的温度,他默然地吹了一会儿冷风,渐渐冷静了下来。
  姜临如此失态,并非是认出了自己,分明是还未从幻境之中走出,才将自己错认成了谁。
  被“尘念”盯上掌爱的非毒魄,姜临确实是将深情刻在骨子里的妙人啊。
  风澈如此冷静地想着,不知为何有些不明不白的燥意。
  他未来得及抽开身子,许承焕的大嗓门在巷口响起:“卧槽!!!”
  这一声,贯穿巷头巷尾,回音在风澈耳朵里响了好几次。
  风澈猛地想要抽离出来,拽住姜临的手腕竟没拽动,反倒被他搂的更紧。
  他转头看过去。
  刚刚大叫的许承焕嘴巴还张着,下巴也没收回去,足够塞个鸡蛋。
  宋术抱着小姑娘,捂着她的眼睛,自己眼睛反倒瞥来瞥去。
  白冉冉一手抱着剑,一手拽着看上去已经从幻阵中清醒、但明显亢奋过头的姜思昱,不让他乱跑。
  反倒是季知秋快步走上来,不确定地问道:“风兄”
  风澈揪住姜临的衣袖,快速瞟了一眼身后,轻咳一声,倒是反客为主镇定自若起来:“你们少主中了幻境,此时神智不清。”
  众人连忙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别开脸眼神四处乱瞟。
  风澈两手交叉,扬起下巴,压下心底的不自在,声音带了些许愠怒:“都看什么呢?还不照顾好你们少主?我要去镇压那吞人魂魄的东西!”
  众人慌忙围上来,几人合力才将姜临撕下来。
  风澈心中叹气,几百年不见,剑骨大成,这力气,几个人拉着才松手,真是畜生啊……
  刚刚姜临泪眼朦胧仿佛是错觉,他站姿笔直如松,只是浑身收敛了剑意外放的锋锐,幽邃的眼盯着风澈出神。
  整个人透出一种,还没出幻境的投入感。
  风澈心底猜测得到了佐证,懒得理自己莫名其妙又烦躁起来的感觉,发泄似的理了理腰间被姜临揉皱的腰带和外衬,将在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尘念”四周的乾字囚笼解开了。
  没认出亲爹,企图夺取亲爹魂魄,又被亲爹揍了一顿,数罪并行,“尘念”整根绳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咸鱼状态,缩回正常的发带粗细长度,然后直接装死不动了。
  风澈面无表情,一记眼刀过去,这货顿时滚起来示意自己还活着,摇尾巴晃脑袋,就差吐舌头汪汪叫了。
  他像往常一样接入“尘念”的灵识,却不知为何以往与他心思互通的“尘念”像是被什么咒法禁锢了语言表达能力,死活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听见它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不仅如此,他不管如何下发命令,“尘念”它自己也吐不出来吸进去的四魄,风澈万般无奈地将“尘念”捡起来,它立刻撒娇卖萌,细细软软的一团顺着风澈手指爬上去,绕在了风澈手腕上。
  一旁的姜临似从幻境中走出了,他按了按眉心,扫过众人,目光轻轻落在风澈身上一瞬,又转到姜思昱身上:“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般来说,失一魄只会丧失该种魂魄掌管的情绪,短期内的生存还是可以维持的,只是性情会发生改变。
  姜思昱失了掌惧的吞贼,脱离了从幻阵里面刚醒过来的迷茫,此时恢复清醒又极度亢奋,可谓是狗胆包天,他收敛起平日里看见姜临时恭敬的表情,冲着姜临挤眉弄眼,嘴上的话更是答非所问:“叔叔,所以说他们传的你喜欢男人是真的?”
  他这一句,四周众人都惊了。
  姜临撩起眼皮,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白冉冉偷偷踢了姜思昱一脚,暗示他别说了。姜思昱狐疑地回头看他:“白冉冉你有病啊?没事儿踢我?”
  姜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白冉冉畏畏缩缩地别过脸。
  已经没眼看姜思昱了,自求多福吧。
  姜思昱一拍大腿,像是吃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瓜,惊喜到不能自己:“叔,你抱人家风临我都看见了,”风澈上前一步,拼命捂住姜思昱的嘴,没想到这孩子手劲还挺大,左扭右扭挣脱了。姜思昱扒着风澈的手,像是看不见姜临逐渐暗沉的表情,继续冲着他喊:“你要是真喜欢,就领回家去,我会说服我祖父的!”
  此言即出,全场肃穆,只有呼呼的风声在人群中穿梭,还有姜临背后利剑的铮鸣声愈响愈烈。
  姜临盯了姜思昱一会儿,接着又看了风澈许久,久到风澈心里莫名其妙升腾起被抓包的心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