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得知玉盒灵丹确实是裴湘特意安排的之后, 太上皇反而不急着询问那丹丸是否能够延年益寿了。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反反复复, 变幻莫测,最终,冷静通透到底占了些许上风。
  太上皇微微阖着双目,回忆裴湘修道的经历,越发觉得, 她手中不会有真正的能够救命的灵药。
  这倒不是太上皇小瞧裴湘和她身后的师门, 而是, 正因为知道了她的师门是正统的崂山道派,他才觉得希望不大。
  这世道, 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 神、人、妖、鬼就开始共存了。各个种族之间不是没有摩擦争斗, 但是总体上来说,大家尚能和平相处。
  这样的安稳状态, 其实要归功于天道下的种种规则, 那些无形的约束力量,让各族上层统治者和修为高深的大能不敢轻易挑起矛盾争端, 只能遏制住种种野心和贪婪,当一个相安无事的好邻居。
  人族觊觎妖族的天材地宝吗?当然觊觎!
  不提尚在温饱中挣扎的普通百姓, 只说历代帝王,能有几人没有过长生不老的想法呢?越到晚年,就越渴望得到长久的青春康健,这是人类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东西。
  但是, 纵观史册, 竟然没有一个帝王成功寻求到灵丹妙药, 也没有哪个帝王因为这种愿望兴起屠戮妖族、囚困人修的贪婪暴虐,这是为什么?真的是人君当久了,心胸就变得豁达淡泊了吗?
  太上皇心想,见鬼的豁达淡泊!
  他以亲身经历证明,不是没有产生过种种贪婪的念头,不是没有留恋过至尊的权势。若是可以,他早就派属下去给他寻找仙丹灵药了,即便因而产生了血腥杀戮,又能如何呢?
  但是,每当他兴起类似念头的时候,脑海里就会生出莫名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让他不得不放弃。
  当然,他也尝试过用恩威并施的手段,迫使一些修道有成的方外之人献上灵丹妙药。可结果证明,这个办法并不好用。
  真正的方外之人并不好拿捏,他们尊重世俗皇室,却也不会奉承阿谀,大家彼此礼敬,井水不犯河水,就是最好的相处状态。
  当然,除了真正的世外高人,俗世里还有些半吊子的修炼者,这些人倒是可以诱之以利,但是,他们却拿不出太上皇想要的好东西。
  原本,太上皇对于借助神奇手段延寿之事,已经歇了心思的。但是,这次贾家发生的事,又在某一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的渴望,所以,他表现得十分激动。
  可这份激动的情绪并不长久,等到众人都退下了,给他留下一个安静空旷的华丽大殿的时候,他心底翻腾的情绪也渐渐冷却下来。
  御宇多年,太上皇经历过太多的风雨波澜,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就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可以凭白得到的。占了一样好处,总要从另一样里付出些代价的。
  在寻找裴湘的两天里,他翻阅着裴湘的过往经历,高昂的情绪便一点点地沉淀了下来。
  但是,人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理智已经告诉自己,这次的希望不大,极有可能是空欢喜一场。心中却依旧保有隐秘的渴望,希望万事都有例外,希望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如今,太上皇亲耳听见裴湘承认,是她设计了贾家之事,心中忽而一沉,复而又生出忐忑。他有些迟疑惧怕了,他怕美好的愿景其实是海市蜃楼,所以,他没有立刻追着询问灵丹的效用。
  裴湘也一直在关注着太上皇的反应,在发现这位老人家变得沉默后,心底偷偷松了一口气,抚摸阿白的动作也慢慢缓了下来。
  她知道,她此时面对的太上皇,依旧是一位睿智清明的王者,他不会被永生长寿的渴望控制住心智,成为任性妄为的统治者。
  ——留出两天的时间果然是对的。
  ——看来,无需借用阿白的力量出手改变太上皇的记忆了。
  裴湘此次进宫,对自己要完成的事有七分把握,剩余的三分,是白锦给她的底气,让她敢于走这样一步险棋。
  她之前已经设想好了,若是太上皇因为灵丹妙药一事失去理智,想要采取一些暴烈的手段巧取豪夺,那她就只好顶着被天道记大过的危机,借用白锦的一部分修为,使用术法改变太上皇的记忆和想法,让一切回归原本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不让白锦亲自动手?
  一是因为,白锦是狐族少君,一进入这巍峨壮丽的宫殿,就被紧紧地盯住了,那上苍的力量限制住了白锦,不让他仗着强大的力量肆意妄为。
  二来则是,裴湘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对于修行之路,她是没有什么长久的发展了,所以,她并不惧怕将来的“报应”。
  裴湘和太上皇在这短暂的沉默时间里,都思索了很多。
  两人心中的想法几经变换调转,分别试想过最糟糕的境况和隐藏的底牌。也许在某一瞬间,形势是一触即发的,但是最终,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太上皇换了个更加舒服懒散的坐姿,决定把事情问明白,不管希望多渺茫,总得试一试的。
  ——老三这冷清严肃薄情的性格都能钟情一只狐狸精,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
  “既然是你安排的,那么,那玉盒里的灵丹和仕女图也是你放进去的了?”
  裴湘颔首:“玉盒里的东西都是我放进去的。”
  太上皇刚要询问灵丹的真假和效用,同样沉默了一会儿的明钊忽然开口问道:
  “为何要把自己的画像放入其中?即便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曾经的狐妖,那贾家暴露了国公夫人谋害国公爷的丑事,也一样会受到惩罚的,你完全可以隐藏在幕后。”
  对于这个问题,裴湘迟疑了一下,她眨了眨眼,而后露出一个比较无辜又带点儿甜的笑容,温温和和地说道:
  “我并不太了解圣人的处事风格,担心,嗯,圣人没心思调查贾家之事。所以我就想着,圣人即便忽略贾家的不妥之处,也不会忽略那灵丹和装灵丹的玉盒。在检查的过程中,肯定能找到那画像的。而我又和陛下相识,那样一来,小赤狐的冤情肯定会被揭露的。”
  裴湘不在精明人的面前隐藏心里的小算计,但也不会直愣愣地说出真相后,就觉得对方肯定会包容她。
  所以,她马上诚恳地望着太上皇,说出了她放画像的第二个目的。
  “还有就是,我猜太医们肯定弄不明白所谓的灵丹到底如何。与其辛苦太医院的国手们,不如让我主动出现,告知圣人和陛下真相。
  “在玉盒中放画像,也是间接证明,我确实是这玉盒的主人。陛下,你可以仔细看那仕女图,那是我亲手绘制的,我的画法笔触,您是了解的。”
  这话勾起了明钊对过去的记忆,他想到和裴湘赏画作画的经历,脸上表情更加温和。
  太上皇的心里本来没有多少芥蒂,如今被裴湘这样一说,心情也比较平缓:
  “哦?那你说说,这灵丹到底是什么,为何我只要闻一闻,就觉得神清气爽。”
  裴湘浅笑:“圣人,那其实并不是可以服用的灵丹,而是海外鲛人族的宝贝,是百年才出产一颗的鲛珠。而那绘制了仕女图的薄绢,也不是普通的薄绢,而是水火不浸的鲛纱,另外,我在鲛纱上面留下的丹青是可以清除的。这两样宝贝,都是贫道倾家荡产和那鲛人族的长老换取的。”
  听闻玉盒中的丹丸果然不是灵丹妙药,太上皇无声叹息,不能说不感到失望,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在寻找裴湘的两天里,他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并有了心理准备。
  而后,他又听裴湘说,那是百年一颗的鲛珠,心中便泛起了类似于失而复得般的喜悦涟漪。
  “百年鲛珠?可有什么奇效?”
  “陛下,普通的鲛珠看上去和珍珠无异,但是却可以避水,可以醒神,不过效果微弱短暂。而贫道放入玉盒中的这枚鲛珠,并不是普通的鲛珠,它是鲛人族百年才出一颗的宝贝。
  “世俗之人得之,随身佩戴,可以气血通畅,醒神静心,神清气爽。您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总是困倦乏力,若有了这颗鲛珠,就感觉不到病痛,可以身心舒畅地生活。”
  太上皇已经感受到了鲛珠的妙用,此刻听裴湘明确说出其效用,心中一定,但是,他也没有忽略某些细节。
  “裴昭希,你的意思是,这鲛珠带给朕的那些感受,其实并不是在治愈沉疴,修复身体根基?而只是……让朕神智清醒,感受不到病疾带来的虚弱困扰?就是治表,而不是治内里,对吗?”
  裴湘点了点头,不等太上皇进一步询问,她迅速做出严肃的表情,语气郑重地说道:
  “圣人,昭希不敢隐瞒,得和你说实话。但凡有修道之人或者方外奇人告诉你说,有丹药可以帮你延寿,你都不要相信。而是要立刻吩咐人,把那居心叵测之人抓起来审问。因为,这世间所有增加寿命的东西,对您来说,都是无用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太上皇脸色暗沉,他之前就听说过类似的说法,但是一直不愿意完全相信。如今又听裴湘如此郑重直白地说明,便不太甘心地多问了一句:
  “这是为何?”
  “圣人,您和陛下都是至尊至贵之人,您这一生的福禄寿数,那是天道定好的,多一丝少一丝都不行。我辈修士,纵然有些手段,其实就是天道下的蝼蚁,蝼蚁的微末浅薄手段,焉能改变天道钦定的人主君王命数?您想想,这可能吗?”
  裴湘的话消减了太上皇的愠怒与不甘,因为不管心里有多失望,但他却不得不认同裴湘的解释。
  作为曾经的帝王现今的太上皇,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天命神授,生而尊贵,所以,他的命格运道当然是不能轻易改变的。
  ——若是随便一个修行之人或者什么精怪之流,都能拿出改变朕寿命的宝贝来,那这世道岂不是乱了?
  裴湘转头看向明钊,同样温声劝说道:
  “陛下,这话对您也是适用的。当初在围场,我拿出的内服丹药和外用膏药并不算真正的灵药。说白了,那只是用俗世最好的药材制作而成的,再加上师门传承多年的方子,才有那样好的效果。那些药的效用,都没有超出某些界线,所以,我才敢给你用。”
  “可是,你当初不是还给那贾代善半颗内丹吗?难道国公爷的寿数就可以更改了?”太上皇提出质疑。
  裴湘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圣人,陛下,说起这个,也是昭希近来才想通的。我总觉得,昭希能有后面的祸事,和我妄图插手荣国公的寿数有关。
  “您看那件事的结果:荣国公根本没有接触到灵丹,直接病逝;我被追杀,一直到了几年前,我送出的那半颗内丹反而变成了毒丹;而最近,又是因为灵丹之事,贾家遭难,累及子孙后代。
  “圣人,陛下,二位英明,可看出了这冥冥当中的定数?妄图和天道作对的,都被清算了。况且,那国公爷的身份再尊贵,说白了就是一介臣子,对于大局无碍。而圣人和陛下则不同,您二位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关乎着整个人族。
  “这也是真正修行之人一直避着皇家的原因,即便想和您们结下善缘,也要小心翼翼。就像多年前的紫阳道长和静念方丈,他们二人不也是一直非常谨慎吗?”
  明钊忽然问道:“既然如此严格,你送来这百年鲛珠和水火不浸的鲛纱,会不会有妨碍?”
  裴湘莞尔,眉目清宁出尘:“有得必有失。”
  她没有多说自己会遭遇到何种妨碍,会失去什么,但是,明钊和太上皇都从裴湘的表情中察觉到,她这次主动奉上鲛珠,其实是做出了很大的取舍。
  明钊抿了抿唇,他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裴湘想要“得到”什么:
  “你打算如何对待那位警幻仙姑?”
  裴湘洒脱一笑,没怎么隐瞒自己的意图:
  “若是借用不到外力的话,我会耐心蛰伏。等到法力高超了,再找上门去比试一番。不过,她是有仙籍之仙姑,又有人间风月情孽供她修炼,一时半会儿的,我是追赶不上她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听出这个回答中,重点是“借用外力”。
  太上皇扭头看了一眼儿子。
  明钊则有些没头没脑地对太上皇说道:“父皇,处理贾家,是他们咎由自取,和鲛珠这样的宝贝相比,微不足道。儿子还不昏聩,也不会因为私心损害江山社稷,儿子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太上皇叹了一口气,他想到自从得到鲛珠之后,自己日日精神充沛,虽然身体的状况没有好转,却不再饱受病痛折磨。单凭这一点,确实是占了大便宜的。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
  父子二人交谈的时候,裴湘就坐在下手喝茶,眉目安宁,表情恬淡,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超然。
  但她心里面暗自嘀咕的弯弯绕绕一堆,绝对不比对面的两个男人少。
  ——我东西送了,话也说明白了,就看这天家父子俩有没有做“良心商人”的觉悟了。
  若是他们能顺着她的引导暗示出手整治警幻仙子,那她就能省不少事,也可以早点和白锦返回狐族亲亲我我晒太阳。
  若是他们没有等价回报的打算,那鲛珠是她送出去的,自然有办法做手脚。到时候,即便是连蒙带骗地讲条件,也得让当今天子和太上皇帮她出手。
  总不能倾家荡产地纵容不相干的人吃白食吧?
  想到自己通过师父的追求者龙宫公主联系上了鲛人族的长老,又厚着脸皮砍价,最后还花光了所有积蓄外加赊欠了白锦一堆东西,总算换来一颗能给人间帝王使用的百年鲛珠,裴湘就心痛得直抽抽。
  再想到自己的备用计划一二三,裴湘心里深深叹气。
  ——其实,我特别不喜欢坑蒙拐骗的。
  ——我的本性就是个诚实人儿。
  ——但有时候,命运总是推着我说出各种天花乱坠的奇怪话,真是挺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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