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这可引起了小骚动,阿兹海默患者回去的话,都要统一坐上大巴,一道回疗养院去。偶尔会出现失控的老人,最多也就是站起来吵闹,或者失禁而已。
  这位阿婆可谓是健步如飞,披上外衣,一溜烟似地就出门了。
  “不要让她离开!孟,快拦住她。”主管大惊失色。
  好几个人上前围住她,阿婆惊得大声叫唤:“你们抓贼呢呀,抓贼呢呀!我不是贼,为什么不让我走哇!”
  英国人听不懂中文,完全无法沟通。
  孟惟在一团糟中挤过去,沟通半晌,才得知,这位阿婆根本没有阿兹海默症状。
  交谈后了解到,阿婆只是来错地方了,她应该去楼上的普通老人戏剧中心,但是阿婆头一回来这里,不认识路,加上不肯问人,就在阿兹海默患者咖啡厅,一坐坐了快半个早上。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主管他们搞清楚以后,让孟惟送她去楼上排戏的地方。
  “吓死我了,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抓起来,送去警察局呢。”阿婆心有余悸,一只手紧紧挽住孟惟的胳膊。
  孟惟时不时低头看看阿婆,有点怀疑她去楼上戏剧中心,能不能融入进去,在戏剧中心排戏,对参加者的英文听说读写能力都有一定要求。
  来上课的人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白人老奶奶,老大爷。
  知道阿婆没有阿兹海默后,孟惟不再像对待幼童一样小心翼翼,送到门口后,示意她进去吧。
  阿婆还抓着孟惟的手,同时偷偷从门缝中朝内看。
  偌大的练习室里,二十几张椅子,围成一个大圆圈,大家正在朗读。
  看了好一会儿,回过头,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对孟惟说:“妹妹,你能陪我进去吗?”
  此情此景,就像小朋友第一天上学,一个人不敢进门,请求家长陪着进去。
  这真的很难拒绝,孟惟心软,于是跟同事说了一声,告诉主管,今天她要陪这个迷路的老太太上她的第一堂戏剧课。
  事实证明,留下是对的,第一堂课的内容是剧本朗读,一本密密麻麻,全是字的剧本发下来,每个人分配到一个角色,立刻就要开始轮番念台词。
  这对英国的老太太大爷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一个挑战,只是热身活动。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懂英文。
  淑珍阿婆就不一样了,戴上老花镜,端详剧本,看了一会儿,就头晕眼花了。
  偏偏每隔一会儿就会轮到她,搞得她精神高度紧绷,很慌忙,念不出来就丢人了。
  孟惟拍拍她的手背,小声说:“别怕,我会帮你的。”
  轮到淑珍阿婆,她只会念一段话中最简单的单词,复杂一点的就不会,停顿在那里,然后孟惟在她耳边,念出那个单词,阿婆跟着重复,一个词一个词地把那段话念完。
  孟惟觉得这时候,她很像舞台上,演员的提词人。以前的舞台上真的有一个小角落,藏着一个人,演员忘词了,提词人在下面小声念词。
  阿婆每次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念完自己的话。
  她很紧张,拿出花手绢,时不时擦擦额头的汗。
  所有人在她念台词的时候,安静地等待,今天的课程几乎都被延长了一半。
  终于,一部剧本念完了,最后一句台词是阿婆念的,念完后,她不太高兴地叹了口气,太难了,而她的表现也太差劲了,阿婆的神情几乎有些难过。
  谁知道,一起上课的老年同学们爆发出响亮的掌声,“做得好,淑珍!我们做到了,我们念完了剧本!”
  老师也笑着鼓掌:“感谢我们的新同学,她展现了对戏剧的努力跟决心。”
  “看呀阿婆,他们说你做得很棒呢!”孟惟示意阿婆抬头,所有人都在为她喝彩,大家都是这么友好。
  淑珍阿婆发现大家都很喜欢她,非常意外,害羞地用手帕捂住了脸。
  这是孟惟最喜爱这家剧院的地方。
  剧院在努力地与时俱进,从百年前,名流人士觥筹交错的夜间派对,扩大成老年人,阿兹海默患者学习戏剧,休闲娱乐的老地方,它尽可能地包容,让更多的人享受到舞台之乐。
  故事就在这里,来看,来玩,欢迎所有人的大驾光临,字面意思上的,所有人。
  欢呼的海洋中,正在鼓掌的孟惟听到手机震动,看了一眼是谁发的,把手机锁上,放到一边。
  茜茜生了很大的气,今天还在长篇大论地发语音,指责孟惟不知好歹,过分,失信。
  因为直到今天,孟惟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接受那份,代写论文换得进组机会的工作。
  这就是孟惟的一周,上课,打工,实习,上课,打工,实习。
  有时候会很累,但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甚至偶尔会感激,冥冥之中安排一切的造物主,
  这条齿轮还在运转中,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转。
  打工获得钱,得以生活,上课学习写剧本,得以在剧院实习,
  只要过得精打细算一点,便宜一点,
  她就可以让这条齿轮不至于因为没有润滑油而渐渐停下来。
  下午四点,结束一天的工作,天气很好。
  剧院位于市中心,前后都是商店,人流涌动,熙熙攘攘。
  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孟惟就着保温杯里的水吃面包,
  这算是一顿午饭,中午太忙了,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英国人不太注重午饭,在外面经常能够看到,一到中午,上班族跟学生,
  就在室外找一块草坪,长椅,任何能坐下的地方,
  吃超市买的三明治,或者从家带的食物。
  基本都是冷的,午餐够填饱肚子就好,人们准备晚餐会用心一点。
  所以孟惟也不觉得自己坐在小巷子的台阶上吃面包有什么不对。
  她常在在剧院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买一种小圆面包,
  要自己从货架竹篮里夹出来,放进油纸袋子里带走。
  芯子是软的,外皮有点硬,表面裹了一层碎坚果,
  吃起来没有任何味道,不甜也不咸。
  确实有点干巴,所以要配水吃,她习惯每天早上灌一保温杯热水出门。
  这样白天出来,渴的话就不用买矿泉水了,
  绝对不可能买咖啡,一杯咖啡的价格抵得上一顿午餐。
  小圆面包就很便宜,只要七十便士,吃下去还很填肚子,
  饱腹感特别强,一个就够她吃了。
  如果在超市买现成的三明治,
  最便宜的鸡蛋苜蓿美乃滋口味,要两镑五十便士。
  好吃一点的三层烟熏牛肉三明治,要三镑五十便士。
  遇到临期食物的话,会便宜很多,
  但是都不如小圆面包便宜,只要七十便士,总是如此,从不涨价。
  市中心的奢侈品店跟大商场很多,常有年轻的亚洲男女来购物,
  孟惟坐在台阶上吃面包,街边躺着不少流浪人,她不害怕,也不挪位置。
  时不时有路过的年轻中国情侣盯着她看,大概有点惊奇。
  她垂着眼皮,撕下一片面包,自己吃一点,分给路边的胖鸽子一点,
  英国到处都是这种爱走路的鸽子,很少见它们起飞,永远气定神闲,
  胖得像小狗,走路要小心不要误踩它们。
  这时,一个流浪/女人跳了起来,对着路过的情侣唱起“我的爱是一朵红红的玫瑰”,
  向他们讨两个便士。
  她是这条街上的流浪人之一,外号“唱歌的康妮”,
  这举动吓得盯着孟惟看的情侣快步走开。
  康妮对孟惟眨眨眼,淘气地笑了一下。
  孟惟有时候买到临期三明治,会分给康妮一半。
  她俩在路边一起吃,算是老熟人了。
  眼前的光线忽然被盖了一半,有个人停在那里,也不走,
  孟惟从下往上看,扬起脑袋。
  “妹妹,你怎么就吃这个呀,还坐在地上?”淑珍阿婆很不赞同地摇头,“地上凉,面包没有营养。”
  “我……”孟惟咽下微弱的解释,听话地把面包放进袋子,打算带回家吃,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
  见孟惟不战就投降,阿婆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你回家吃什么啊?”
  吃面条拌罐头沙丁鱼,一开始觉得味美又便宜,连着吃了十几顿,有点受不了了。
  这肯定也不能讲,孟惟轻声说:“做饭吃。”
  “做什么菜?”
  “做蔬菜沙拉,配肉酱通心粉。”听上去有荤有素,颇有营养。
  阿婆摇头:“外国菜,都是冷的,不好吃。”
  真是一个挑剔的老太太,孟惟挠头,想说通心粉是热的。
  “上我家去,我给你做吃的。”淑珍阿婆理所当然地要孟惟跟她走。
  孟惟连连摇头:“不必麻烦啦,真的不必。”
  “不麻烦!我是开茶餐厅的,开在中国城,吃的有的是,你跟我走。”
  见孟惟还是退让,阿婆眼睛一转,一手扶着头:“哎哟,我觉得有点头晕呐,上了那么久的课,好累哦,我一个人走不了那么远啊。”话一说,孟惟就不退了。
  阿婆见缝插针拉住她的胳膊,要孟惟把自己送回家。
  中国城距离市中心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一路上阿婆都在打听,孟惟平时吃什么,会做什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