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康熙亲征, 三路大军加起来总人数超过三十万, 比整个准格尔部的总人口还多。但真正困难的不是战而胜之, 而是如何在这茫茫大草原上找到敌人。
  费扬古舍命换来的情报被提到最高等级的军政大会上讨论, 佟国纲、明珠、索额图等重臣全部在坐, 御帐里的灯火燃到了后半夜。
  康熙突然起身, 用手撑着桌面沉声道:“传旨, 令抚远大将军主力、恭亲王左路军速来和尔图与大军会和;再派人携了朕的亲笔信,前往噶尔丹军营,暂时稳住他, 以待战机。散了吧,等裕亲王回来第一时间禀报朕。”
  才议论到一半,这样重大的军情为何如此草率决定?众大臣大惑不解, 眸中流露出思索的光, 缓缓依言散去。
  “皇上用盏茶吧。”梁九功忙捧了参茶上来,递笔研磨, 裁纸铺平。
  康熙掩嘴低咳两声, 闭闭眼调整了晕眩的视线, 挽了袖子在纸上落下亲笔信, 虚与委蛇地说“朕此行并非来剿, 而是以武促和,意在两族修好”, 又重提许嫁公主和亲一事,并赐给金银牛羊, 意图麻痹噶尔丹。
  他一边笔走龙蛇, 一边思考措辞,难免更费了些精神。写到一半定睛细看,却不太满意。盖因他久病不愈,腕力不足,笔迹轻浮变形。这样的亲笔信只怕不足以取信于噶尔丹。
  梁九功在旁边侍候,见他把那纸揉做一团,正要上前重新铺纸,却见康熙突然毫无征兆地直直往后倒去。
  “皇上!”梁九功不敢声张,忙扶了他在榻上睡下,唤了随军的顾太医前来诊脉,悄悄煎了药回来,却见四阿哥候在营房外面,一眼看见他手中的药碗。
  胤禛急切地迎上前去:“梁公公,皇阿玛可是身体不适?我想当面向皇阿玛问安。”
  梁九功手上端着药碗,百口莫辩左右为难,又担心他嚷嚷起来反而泄露了消息,只得放了他进帐。
  昏黄的烛光下,康熙幽幽转醒,脑子里依然是阵阵天旋地转,浑身虚软,眼冒金星,八月的天气闷在帐篷里,却遍体生寒。
  他下意识用手撑着床坐起,却从脑袋上掉下个凉凉的湿毛巾来。余光见床边有人,他只当是梁九功在身边伺候,便吩咐:“倒茶。”
  胤禛愣了一下,赶紧提壶倒水,捧着满满一杯茶过来,当着康熙的面用了一口,温度尚且合适,才送到他嘴边:“皇阿玛请用。”
  “怎么是你?”康熙看到袖口上的龙纹刺绣才发现是他。
  “儿臣撞见梁公公偷偷熬药,便过来瞧瞧。”胤禛说着红了眼眶,重重叩头道,“儿子不孝,皇阿玛病中还要为我操心。”
  这是说他先前不肯吃东西的事了,康熙闻言一笑,却又笑不出来,就着他的手慢慢饮尽了一杯茶,方才觉得好些了。
  胤禛又拿毛巾津了烧酒,替他擦拭额头,凉沁沁的倒还舒服。他又回禀道:“请皇阿玛除了上身的衣裳。”
  康熙卧在榻上,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胤禛低头喃喃道:“儿子也不太清楚,但是六弟小时候生病发热,额娘常用烈酒反复擦拭其胸口、两腋,效果立竿见影,想来用在您身上也是一样的。”
  “这......”梁九功额上不由渗出一滴冷汗,治病的法子没有经过验证,怎么敢往皇帝身上使?
  这样的道理康熙如何不知?太医院的太医们开出来的方子,历来是不温不火的,治不了病,也死不了人,全因害怕药用猛了,皇帝有个万一,摘了他们的脑袋去。
  也只有胤禛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虽然谈不上术业有专攻,却是一腔正气,没那么多畏首畏尾的忌讳,肯全力一试,只盼着他好起来。
  康熙闭了眼,点头应允:“好,你来试试。”
  胤禛如言替他擦了身,片刻,梁九功端了凉好的药汤上来,胤禛亲口试药,服侍他喝下。康熙挣扎着就要起身,继续写那劝降书,奈何刚刚下地就猛的一阵晕眩。他扶着额头在塌边坐了一会,突然开口说:“老四,拿笔墨来,替朕写一封书信。”
  胤禛只当是寻常圣旨,他跟随康熙在中军大帐里,做的就是抄写往来文书、整理军务情报的工作,因此不以为意,很快在炕桌前提笔坐定。
  康熙缓缓道来:“圣谕厄鲁特蒙古准格尔部巴图尔珲台吉......”
  胤禛手腕一抖,白纸上溅上些墨点。巴图尔珲台吉,正是噶尔丹叛乱前,清廷赐予他的封号。
  康熙凝望他的目光深沉莫测:“你修习董书,八岁以前临摹的都是朕的字体。准噶尔人重武轻文,又不常与朕接触,七八分像足以蒙混过关。此信事关重大,送信之人将是乌雅晋安,你可敢下笔?”
  若这封信能够取信于噶尔丹,便能防止其再次逃遁,只需拖延五六日,等候前锋、左路大军齐聚,便可一举歼灭。否则便会错失战机,而且一旦代笔之事被噶尔丹识破,清廷使者必死无疑。
  胤禛顿时后背冷汗涔涔,手上一管狼毫重若千钧。他知道这是皇阿玛给他的考验,要说最熟悉皇阿玛字体的,满臣里有纳兰明珠,汉臣里有李光地,都是陪伴皇阿玛二十多年的老臣了,代笔仿写绝对要比他更稳妥。
  但是康熙一向乐于栽培儿子,不仅是能力,更是心智。千军万马、家国社稷系于一身,看他敢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胤禛挑亮了炕桌上的灯芯,在炕桌前挺直了腰板:“请皇阿玛口述旨意。”
  “好!”康熙倚在榻上,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信件内容。胤禛在如实记录的基础上稍加润色,晾干墨迹之后交给他过目。
  康熙只略略一瞟,便闭目点头:“用印吧。”
  梁九功捧上九龙升腾檀木嵌珠匣子,里面大红的衬布上放着一枚三寸见方的交龙纽碧玉玺。上好的碧玉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润油亮的光泽,像一位吐露着幽幽光华的美人。
  胤禛深吸口气,双手平举从匣中请出了这枚康熙御笔之宝,盖在了信纸一角。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裕亲王福全和大阿哥胤褆,披星戴月地往康熙驻地赶来。与此同时,康熙仍旧抱病带兵前行,两军于三日之后的八月二十三日在波罗屯相见。
  此时康熙已经因为带病疾驰,病情加重,高烧不退以致夜不能寐了。
  众大臣恐慌不已,本来以为只是一趟“军事旅行”,结果噶尔丹的面还没见上呢,要是皇帝先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仗就不用打了。
  纳兰明珠、李光地和佟国纲等重臣,议论纷纷,在康熙床前长跪不起,苦求他回銮调理修养。
  康熙决意御驾亲征,除了满族固有的好战血统,更是因为他自比唐宗宋祖,渴望像成吉思汗那样在马背上建功立业。
  如果因为小小风寒,致使整个大军无功而返,百年之后史书上留下的,就不是康熙皇帝的千古英名,而是笑柄了。
  何况密信送出之后,噶尔丹也借机打探清军虚实,双方探子使者往来频繁。康熙怕被噶尔丹看出端倪,直致重病昏迷都封锁消息,坚持不退。终于撑到了大阿哥回来这一天。
  在草原上被噶尔丹遛狗似的,戏弄了大半个月,又说要退兵?胤褆早窝了一肚子火,一身戎装就要往殿中闯。
  明珠却在半路截住了胤褆,只一句话就泼熄了他争强好胜的心:“建功立业的机会没了还能再有,可若皇上有个万一,太子继位顺理成章,大爷可要三思啊!”
  胤褆顿时汗如浆出,卸了兵刃铠甲跪在康熙床前,端茶倒水地伺候。
  康熙病中惊醒,陡然见长子二十多岁、做了阿玛的人了,痛哭着跪请他回銮,宁可不要战功、不要兵权,只要他养好身体。旁边老三老四两个小的,也跟着砰砰磕头。
  父子四人相对饮泣,康熙长叹一声,想到紫禁城里等着他回宫的老太后、妻妾儿女,终于收了那逞强的心,下旨:“挑选二千铁骑随朕回銮。老大,你上前来。”
  胤褆心里一跳,连忙膝行上前。
  康熙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凝视他的双眼,喘着气说:“胤褆听旨,朕把中路禁军交给你,你配合裕亲王、恭亲王,务必击溃噶尔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胤褆不由大喜过望。他跟随福全在前锋军中,到底是副将,有功劳还得分给皇伯父一份,哪里比得上自己独领一军来得痛快?
  而且康熙所率领的是中央禁军,虽然兵力不多,但乃是由上三旗亲兵组成。自努尔哈赤建立女真国以来,上三旗的兵马就只听命于天子。这其中的意义可大了去了。
  他当即叩首道:“儿臣领旨。皇阿玛先行回京修养。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儿臣必定携噶尔丹首级,回京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