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文昌十三年夏,七月初五。
  这个日期犹如醍醐灌顶,将原本还在猜忌的陈婠彻底惊醒,将所有事情都准确的对上。
  这个关键的结扣,竟在不经意间悄然打开。
  陈婠转头,看着眼前故作低顺的安平,将眼底的冷意深深隐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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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分,晚霞映在天边,终于抵达了陈家老宅。
  老管家开门时,先是一愣,待看清了三人模样时,一时惊得难以置信,连行礼也忘了。
  “刘伯,此行突然,家中还有干净的厢房?”陈棠开口,先引了妹妹入院。
  刘伯边关上门,情绪十分激动,“公子和小姐的房间一直空着,每天都要打扫一遍,没想到,老奴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公子和小姐…老奴该死,是惠妃娘娘和定远将军!”
  说着就要跪拜,被陈棠一把扶起,“刘伯,不必多礼,在沧州,您永远是我和婠儿的亲人一般。”
  主仆几人一边往正厅走,一面叙旧。
  晚饭虽然简单,却是陈婠最喜欢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安平布完菜,自然地立在一旁站着,陈婠拉她坐下,“一起吃吧,今日此处没有什么娘娘将军,只有咱们陈家的人。”
  “小姐不生奴婢的气了?”
  陈婠轻敲了她额头一下,“尽说傻话。”
  这一席饭食,用的极是舒心,喜乐融融。
  七月初五,正是瑞王宴之前的事情。
  难怪当时安平如此积极,想去瑞王宴看看,现下才明白,她是想要入宫。
  “再添些青笋,这味道很好。”陈婠沉下心,最后一次试探。
  安平欢喜地去添饭,倒是一旁的陈棠有些讶异,他记得小妹幼时起便最不喜欢吃笋类,今晚怎地突然主动要求?
  饭毕,陈婠在自己的闺房中安置,安平下去整理东厢房,她见无人,便将抽屉的最后一层来开。
  拿出一盒驱蚊虫的香料,分出一盒留下,另一盒拿去给安平用。
  东厢房整理的干净,陈婠过去看时,安平还在擦桌子。
  “初夏夜晚蚊虫滋生,老宅尤其多,我在房中找了些香料,给你送来。”陈婠施施然入内,将香料焚撒进烛台里面,登时香气溢出。
  “我回去收拾些旧东西,你赶紧睡吧。”陈婠并没多留,披着寝衣便关门出去。
  安平放下手中活计,满室艾草的香气,看样子,陈婠并不像是有所图谋。
  过了一会儿,刚躺下,又传来敲门声。
  安平连忙穿上衣服,一开门,就见陈婠披了灰色的披风站在门外,“安平,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奴婢穿好衣服就来。”
  虽然不情愿,但仍是陪着陈婠从后门一路北上。
  “小姐,陛下吩咐过的,如此不妥…”安平见她一直往北去,毫无停下的意思。
  陈婠拉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得空出宫,安平,你陪我去北面的花游亭坐一坐吧,小时候咱们经常去的地方。”
  安平执意不肯,最后禁不住陈婠的央求,终是登了亭子。
  夜晚无风无月,唯有满天繁星。
  花游亭一面挨着沧州城内,一面却是和苍山相连,另一面是山体的阴面,正临着一处陡峭的悬崖,悬崖之下,乃是滚滚沧河水,深不见底,水流湍急,极是险峻。
  安平背坐在亭中,只觉得冷风阵阵袭来。
  陈婠就在她对面,拿了帕子握在鼻端,也不说话。
  山间合欢树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合欢籽随风落下。
  缭绕在鼻端。
  “记得十岁那年,你陪我来这里摘柿子,为了救掉下山坡的我,险些废去了一只手臂,整条手臂都划破皮肉翻了出来,几乎能看到骨头…”
  安平握着胳膊,“都是旧事了,小姐还提它做什么…”
  陈婠望著她,“不,从前安平对我所有的好,我都一直记在心里,永远永远也不会忘的。”
  这话,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奇怪…
  安平觉得手脚有些发软。
  对面的陈婠一身暗色披风,看不真切。
  “安平!”陈婠忽然尖声道,“我浑身发软,好像…好像不能动了!”
  安平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想要站起来,却已然动弹不得,浑身筋骨像被人抽了去,毫无力气。
  “小姐…我也是…”她话未说完,却抬头看到了陈婠渐渐逼近的脸容。
  她素身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目光如寒月,“方才的话,其实我还没说完。我的安平永远会记得,但你不是她对么?李青萝!”
  那三个字准确地刺入她耳中。
  面前的安平脑中轰然作响,死死盯住她,如坠深渊。
  ☆、第55章 前尘斩断故人遇
  安平装作害怕的模样,眼波四下扫了扫,“小姐,您在说什么?这里并无旁人呀,您休要吓唬奴婢…”
  陈婠一笑,见安平正在费力地扭动着身子,显然想要用力,只可惜…“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咱们一会子叙叙旧,艾草和合欢花米分一同吸食,便会麻痹手足,气若眩晕,对了,香料我加了两倍的分量,想来几个时辰之内,你都动不了的。”
  正是那盒送给她驱蚊的香料。
  安平仍是无辜地望着她,“小姐,您可是魔障了?咱们再不回去,大公子便要发怒了。”
  陈婠款款坐下来,紧挨着她的身子,轻手板起她的脸,“我的安平,从不会有你这样怨毒的目光。这世上也许没有人相信,但可惜你遇到的人是我。不知可是上苍助我,白日在小林岗,看到了一座坟茔。那上面文昌十三年,七月初五,正是你意外坠马死去的日子,而恰好同一天安平在河边不慎落水,然后,你就变成了安平,取而代之。”
  分明是极温婉的样貌,话也是如玉温润,但字字句句听在安平耳中,却如针如刀。
  这一番话后,即便是隐藏很深的她,已然有了丝毫崩裂的迹象。
  陈婠见她表情变换,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
  “太荒唐了…小姐您莫不是受了刺激,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安平的胳膊用尽全力,却只能移动寸许。
  陈婠摇摇头,“这话儿,我只敢对你说。生即是死,死依附生,今日死譬如昨日生。李美人,本宫说的可对?”
  若说叫出李青萝这个名字,是可以从郑贵妃处打听出来,并非难事。
  但李美人一说出口,令眼前安平真正地目瞪口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青萝这一世只是郑贵妃母家的表妹,根本就没有入宫,还在皇上登基前便死去了。
  陈婠她,怎会知晓从前的事情…
  杀手锏一出,饶是再镇定的安平,也露出了蛛丝马迹。
  她动了动嘴唇,“你到底是谁…?”
  陈婠却是一巴掌打了下去,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花游亭。
  “这一巴掌是替我的安平打的,可怜她薄命,可恨你恶毒!既然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却仍是毒心不改。”
  安平被打的发懵,很快,又一巴掌落在另一侧脸颊,“这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你屡次陷害,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在法华寺中,你已然丧心病狂,竟用火烧桐油这般恶毒的手段,不仅会烧死我,更会害死两厢侧苑多少条无辜性命!”
  夜风寂静,吹过合欢树梢头,有片片合欢叶落下,随风的飘絮迷进了安平的眼。
  她嘴硬不语。
  陈婠不疾不徐,一双纤细的手,缓缓掐上了她的脖子,声音轻飘飘的灌入耳中,“李青萝,你还不知道吧?从前我是不信天道轮回,但如今只有亲身经历过的,才明白。上一世在冷宫死后,我便重生回了现在,回到了十五岁入宫前。”
  眸中一瞬间的清明决绝,烫地“安平”一滞,这眼神,才是从前那个柔面冷心的皇后!
  “安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的喉中发出极是痛苦的呜咽,“我不相信…你这样的毒妇不配重活一次…”
  双手渐渐收紧,“白绫的滋味定是很难忘的,是你的不自量力,害了你的孩子。”
  夜色漆黑,前尘往事无边翻涌,滚滚不尽。
  面前的李青萝终于彻底崩溃,能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但偏偏陈婠的样子却更加清晰,终于和大殿上那个神态淡然、冷眼看着自己缢死的陈皇后重合在一起。
  天衣无缝。
  对峙良久,陈婠看着陪伴自己近十年的安平,虽然只剩了驱壳,但要亲手了断她性命,仍是无法下手…犹豫中,安平从前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现。
  她恍惚的一瞬,双手的力量也缓了下来。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原本被制住的李青萝却猛然挣脱开来,反手将陈婠按在亭柱上。
  如此局面,是陈婠万万不曾料到的,李青萝的力气极大,许是安平这副身子做惯粗活,拼力气,陈婠是敌不过的。
  “虽然你的迷药很厉害,但你不知道,这世上会用药之人,并非只有你一个!陈婠,你还是太自负了。”李青萝披着安平的面孔,森然一笑。
  “难道你认为紧紧是如此,我便敢约你出来那就太天真了。”陈婠虽然被她制住不能动弹,但脸上云淡风轻,丝毫不慌乱,“有没有感到小腹隐隐作痛?自然,每过一刻时辰,疼痛便会加剧一分,穿肠毒乃是绿头蛇毒,无药可解。”
  李青萝怨毒的目光逼视着她,带着一丝疯狂,“无妨,有你陪我一起下地狱,也算没有白白重生一场。你害了我的孩子,因果报应,你自己的孩子也小产了。陈婠,你终于也能明白我的痛苦了!”
  眸光似有惊讶,陈婠正在一步一步诱导她亲口说出实情,“是你在我身边动的手脚?”
  李青萝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快慰,“下药还有玉花膏,甚至你的喜好,都是我托沉香告密与太子妃,本想借她的刀来除去你,谁知那个病秧子是个不中用的,心肠不够狠毒,注定了当不上皇后!”
  陈婠脸色渐渐发白,“沉香是被你害死的?”
  “谁让她多事,拿了我的好处便听话些也罢,偏偏好奇心太重,这不能怪我心狠。”李青萝炫耀一般,伸手捏着陈婠的脸蛋儿,“我就瞧不出,陛下究竟喜爱你哪一点!脸蛋儿么,算的上清秀,身世勉强算清白…”她的手掐上陈婠的腰,“那便是床上的狐媚功夫厉害,勾着陛下的魂儿了!”
  她旋即放肆地笑道,“可惜你这样一个让陛下神魂颠倒的冷美人,就要葬身在这荒野里了…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沈青桑的话,回荡在耳边。
  她说的对,若非是天大的仇恨,绝对做不出火烧法华寺的穷极之举!
  陈婠被她捏的疼,但所有的疑惑经她亲口说出,已然真相大白。
  怪不得当初让魏如海查看时,端来的补汤中便没了生白附子。而且,安平从前无意中透露给陆太医,说这补汤是皇后所赐,如此,便不敢再查下去。
  李青萝算计的精明,也的确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