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理果然是这样,枇杷也是这样想的,她也不舍得把营州让给突厥人。营州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虽然可能没有长安那么好,但是枇杷就是从心底里喜欢营州。
  但是,她还是又说:“我真不舍得昕姐姐啊!”
  “不止你不舍得,我们也都不舍得。”
  “我要告诉三哥昕姐姐要走的消息,他今天还把昕姐姐气哭了呢。”枇杷又想起了早上的事,“我让他跟昕姐姐赔礼,毕竟以后恐怕就见不到了,总不能让昕姐姐与三哥生着气离开。”
  “你三哥心情不好,你就不要去烦他了。”
  自从三哥受了伤后,杨夫人多次悄悄叮嘱枇杷要让着三哥,枇杷也听话地照做了。但是三哥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不能走路就乱发脾气什么的,所以时间一长枇杷就又忘记了,现在听母亲这样一说,便赶紧点头,“那好,我去替三哥向昕姐姐道歉,让她不要生气就行了。”
  “唉,也好,”杨夫人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昕姐姐要走了,你总应该送点什么给她做个纪念。毕竟是大姑娘了,以后这些人情事故的,总要心里个数。”
  “是啊,我只顾着伤心,倒把这个忘记了。”枇杷想了想并没有什么章程,便又问母亲,“娘,你说送什么好?”
  “女孩子之间送东西不在于贵重,而是在于心意,最好是你自己做的什么东西,比如小荷包、小帕子或者绣个帘子、罩子之类的。我这里有很多花样,来,你挑一样回去绣个荷包吧。以后你昕姐姐看到荷包就能想起你。”
  枇杷非常后悔向母亲问起送昕姐姐礼物的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杨夫人已经帮她找了一块做荷包的锦缎,又拿出了一大包花样子给枇杷看,“这个喜鹊登枝的怎么样?连年有余也好,还有这个,花开富贵……”
  枇杷一一看过去,“都太难了,有没有简单点的。”
  “这个连枝纹的最简单,”杨夫人见枇杷点了点头便将花样子拿了出来递给枇杷,“现在你父亲回来了,你也不必天天骑马到城外去,打猎更不必了,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练练针线,再把过去学的琴棋书画都练一练,免得时间长了忘记了。”
  枇杷垂着头拿着花样子回了房,虽然前些日子每天都是那样的累,但是她还是喜欢那种充满了生机的生活。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也能见到很多的人,即使练武打猎很辛苦,但是总要比关在屋子里绣花要好得多。
  玉枇杷最讨厌的就是绣花!
  其实杨夫人教导枇杷时,始终把女红当成最重要的一项,但是尽管枇杷先后学会了写字、画画、调琴、烹茶等等,但是唯独女红一直不尽如意。
  其实比起写字作画弹琴烹茶,女红的难度并不大,杨夫人也多次说枇杷不是因为笨而学不会,而是天生就是不喜欢,硬逼着做了也不用心,所以她的绣品才会惨不忍睹。
  枇杷回了房,看看花样,描在了母亲为她找好的缎子上,然后穿了针,从最容易的叶子绣起,但是只绣了几针还是放下了。过去她还能硬着头皮绣上半个时辰,但是经过了半年的自由生活后,她实在连一刻钟都忍不下去了。
  ☆、第7章 老杨树下
  枇杷叹了声气,扔下了手中的针线,打开了自己的小箱子,过去做的几样针线还在,她一一拿出来摆在案上细看。
  说是全部都摆了出来,其实统共也不过三五个荷包和几块帕子。当年枇杷曾要送给父亲和哥哥们的,一向娇惯她的三个哥哥说什么也不肯把枇杷做的荷包挂在腰间,唯有父亲在枇杷的撒娇下答应了,但是马上又被杨夫人拿了下来,说是如果玉将军真挂着那个荷包出门,将来枇杷就不可能嫁出去。
  看了一眼曾经被嫌弃过的东西,枇杷也觉得实在没法拿来凑数,昕姐姐的女红非常好,而自己那些歪歪扭扭图案的绣品送她只能贻笑大方。
  枇杷想了想,母亲刚说,要送自己亲手做的东西,那么也不只有针线才是自己做的,别的应该也可以。于是她继续在箱子里翻找着:胶泥做的小房子是大哥买的,一大包染了颜色的羊骨头是二哥为自己弄来的,一套木头刻的小人是三哥给的,当然也有几样是自己做的小玩艺儿,但过去的这些心爱之物眼下在枇杷看来都很幼稚无趣了,想来昕姐姐也不能喜欢,枇杷又一一放了回去。
  送什么好呢?枇杷的目光开始在屋子转,当她看到墙上,马上就有了主意。拉过一张胡床,爬上去将挂在墙上面的皮子拿了下来,认真挑了几张。
  一张全红色狐狸皮,上面的针毛还带了银色的光,品相非常之好;四张免皮,都是雪白雪白的,正是最近半年里枇杷亲手打的猎物留下皮子中最顶尖的,也是三哥亲手帮她硝制好的。正是如母亲说是自己亲手所得,拿来送昕姐姐应该再合适不过了吧,母亲也没有理由再逼着自己挑花样子绣花了。
  枇杷为自己的机智很是洋洋自得。
  杨夫人看到枇杷准备的礼物,果然噎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枇杷笑开了花,又乘胜追击道:“娘,还有这块狼皮,是三哥以前打的狼,我拿出来也送给昕姐姐,就说是三哥送的,就当给昕姐姐赔礼了,是不是很好?”
  杨夫人的脸更纠结了,但她还是没有反对,“随便你吧。”
  看着枇杷高兴地出了屋子,她在背后低声嘀咕了一句,“没心没肺的丫头。”
  枇杷的耳朵灵着呢,马上转回头问:“娘,你说谁没心没肺啊?”
  “你管我说谁呢,赶紧回屋子里写一遍《女诫》,晚上拿来给我看。”
  母亲的语气里已经带着不快了。枇杷立刻明白,自己虽然聪明地逃脱了绣花的任务,但是总不能连字也不写,于是便回房认真地写起了《女诫》。
  当然她一面抄还一面自言自语,“‘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真是好笑,哪家生了女儿真放在床下面的?再说又哪里能把纺缍当玩具的?那还不是要弄坏了?何况女子为什么卑弱?越弱他们便越欺负你,我射箭比营州的男孩们都好,他们才肯服我,听我的调遣。”
  ……
  “‘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已也;舅姑之爱已,由叔妹之誉已也。由此言之,我臧否誉毁,一由叔妹,叔妹之心,复不可失也。’哼,别人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他们好,要是别人对我不好,我为什么要讨好别人呢?就是叔妹,也要讲道理哟,喜欢说人坏话的人,我才不理他们呢!”
  枇杷就这样一面评论着一面写完了一遍《女诫》,“‘其斯之谓也。’哈!终于写完了!”
  对于《女诫》,枇杷是非常熟悉的,杨夫人不只教她背过,又亲自写了一篇《女诫》给她当字贴,所以枇杷看都不必看就能默下来。
  但是她却是一点也不信的。
  里面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枇杷随口就能说出好几条来,曾经也多次问过母亲,比如“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可是城北的那罗忽整日喝酒不干活,还打老婆和孩子,他老婆改嫁不对吗?要是不改嫁,她和孩子早就饿死了,要么就让那罗忽打死了!
  再比如“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婆婆说得对,按她说的做当然应该,可是她说的不对,为什么也要听呢?错就是错,对就是对,谁对就应该听谁的!
  对于枇杷的提问,母亲给枇杷讲了很多很多,真如做《女诫》的曹大家一般对于未嫁之女的淳淳教导,“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吾今疾在沈滞,性命无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怅。间作《女诫》七章,愿诸女各写一通,庶有补益,裨助汝身。”
  但是杨夫人所讲的道理,枇杷越是长大越是越是疑惑,究其根源其实她只是要求枇杷服从,但是枇杷只要是自己不相信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真正服从的。
  所以母亲虽然还一直坚持《女诫》是对的,又让枇杷反复抄写,但是枇杷抄归抄,却越发的不信了,不过她也没有反对抄写《女诫》,毕竟已经背熟了,写起来还挺顺手的。
  更何况总写这一篇,她有时还可以浑水摸鱼,拿些以前写的充数。
  要知道笔墨纸砚这些东西都是极贵的,在营州又非常稀少,除了节度使家以外,几乎没有人会买。杨夫人虽然与别人不同,舍得买了笔墨给儿女们用,但是在使用时还是会格外节约。
  于是枇杷用的纸自然要用了正面用反面,甚至还在字里行间写,新旧墨迹混杂,杨夫人家务繁忙,不仔细看就混过去了。
  就像今天,枇杷就没有写“敬慎第三”那段。
  总之,应付过母亲布置的任务,枇杷的心情格外的好,轻轻地哼起了营州的小调,“你道生胜死,我道死胜生,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
  “呯!”的一声,一颗小石子打到了枇杷的窗子上,枇杷就知道是营州的小伙伴们来叫自己,于是赶紧跑出屋子,向西边的院墙上看去,就见阿鲁那正在院墙上探进头问“今天你怎么没去打猎?我们还在城门外等你半天呢。”
  “父亲回来了,我娘不让我随便出门了。”
  “我今天打了一只野雉,送给你吧。”说着,阿鲁那已经将那只野雉扔到了枇杷面前。
  阿鲁那力气虽然大,但是箭术却不如枇杷,也不如枇杷机灵,所以平日得的猎物总不如枇杷多,再者他父亲不过是一个队长,家里人口又多,再多的东西也不够,所以枇杷将野雉捡了起来又重新丢了回去,“不用了,你拿回去吧,过几天我一定会想办法出城,到时候我会在城门口等你们。”
  “枇杷,你在同谁说话?是谁要出城?”杨夫人说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啊,没什么,是阿鲁那说他要出城。”枇杷赶紧回答,回头再看阿鲁那,早已经从墙头消失了。
  “你不要总与那些野小子混到一处,”营州虽然地处边塞,但也有几户诗礼之家,杨夫人一直鼓励枇杷与这些人多来往,甚至为了能让枇杷与节度使陈家的嫡女能够交往,她还特别以弘农杨氏后人的身份去拜访了陈家大夫人。
  但是枇杷就是不喜欢与陈婉在一起玩,而陈婉也不喜欢枇杷的性子,久而久之她们除了新年节度使府上宴客时竟然根本就不见面,与其余的几个文官的女儿也不甚亲密。唯独和周家的周昕还算不错,可是周昕又快要离开了。
  可是,阿鲁那他们就不同的,枇杷也不过与他们结识了半年时间,却每日呼朋唤友地亲热极了,这还没到一天不见,人就找上门来了。杨夫人恨其不争地看了一眼女儿,又严肃地说:“这两天你不许出门了。”
  枇杷的好心情又没了,她没精打采地在院了里转了一会儿,决定去找三哥说话,可是厢房里并没有人。
  咦!三哥能去哪里?
  枇杷在家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他的人,略一思忖就转到了厢房的后面,那里有一株特别高而茂盛的杨树,到了夏天,大家都很喜欢坐在那里乘凉。现在虽然还没到夏天,但是三哥不可能出门,自然就在这里了。
  三哥果然在树下,还有昕姐姐。
  枇杷并不奇怪,因为那株大杨树的一个枝干早已经伸到了周家的院子,所以过去三哥、昕姐姐和自己时常在乘凉时从杨树上爬到对方家中,比走大门要方便得多。现在昕姐姐一定是从杨树上爬过来的。
  原来他们两个已经和好了!
  枇杷正要上前笑话他们几句,和好了竟然不告诉自己!可是就在她开口前突然听到昕姐姐
  说:“你求杨夫人找媒人到我们家提亲吧,我愿意嫁给你。”
  什么,昕姐姐要嫁到自己家!枇杷吃了一惊,但是她马上就醒悟了,过去三哥和昕姐姐确实非常好,他们还曾不告诉自己偷偷出去玩呢。当然那时枇杷发现后总是很气愤的,总要三哥给自己赔小心送礼物才会原谅。
  哎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枇杷其实也隐约知道了一点男女之事,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好,将来就要成亲,当然成亲要有媒人,又要有热闹的婚礼,就像昕姐姐所说的那样。
  如果昕姐姐能嫁给三哥该有多好!她就不会离开营州了,而且以后会一直与自己在一起玩。枇杷差一点就跳出来大声欢呼,“太好了!太好了!”
  总算她是大姑娘了,也懂得这时候自己不应该跳出来,反倒后退了两步,把自己藏到了墙后面,然后伸出头盯着三哥,等着看他开心地答应。
  ☆、第8章 城外狩猎
  听了周昕的话,玉守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非常生硬的语气说:“你走吧,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也不想娶你。”
  枇杷怔住了,忙向前上了一步,看向昕姐姐,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段枯枝,发出了些许声音,她又赶紧向后退完全躲到了墙后。
  好在,说话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她,而是还在静静地对峙着。在玉守义坚定的目光下,周昕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不是狠心,我是不喜欢你,你走吧,跟着你的家人回长安。在那里好好地嫁人,将来生几个孩子,不要再记着我。”
  一向懵懂的枇杷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三哥其实不是不喜欢昕姐姐,而是因为他受了伤才不肯娶昕姐姐,他希望昕姐姐能够嫁给一个健康的人,过更好的生活。
  周昕又哪里听不懂呢,她捂着嘴呜咽地哭了,“我真愿意的,只要你们家去提亲,我一定会说服父母嫁过来的。我不想去长安,我要留在营州和你在一起。”
  “不,”三哥又在沉默了很久后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家不会提亲的,你回长安吧。”
  虽然枇杷很想走过去告诉周姐姐,其实三哥是想她留下的,但最后还是悄悄地退了回去。正要进自己的屋子,却又转了回去进了东屋。
  杨夫人正开箱子和刘嬷嬷找着什么,见枇杷进来马上便发现她没精打采,遂奇怪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娘,我们家请媒人到周家向昕姐姐提亲吧。”
  “是守义让你过来问我的?”杨夫人盯着枇杷问。
  “不,是我自己想的。”枇杷并没有说出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毕竟三哥和昕姐姐都不会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看着杨夫人眼中的疑惑,她又急忙解释道:“昕姐姐其实很喜欢营州,也愿意留在营州,而且她不会在意哥哥的腿受了伤。”
  “这些事情你就别管了,”杨夫人拍拍枇杷的脑袋,“回屋里看会书吧,或者去陪你三哥说话。”
  “爹和娘不是要请名医帮三哥看腿吗?哥哥的腿一定能好!”枇杷并不肯放弃,“如果再不提亲,昕姐姐就要跟着周大人和周夫人走了。”
  “如果守义的腿好了,娘就带着你三哥去京城找周家提亲的。去吧,枇杷,娘正给周夫人准备送
  行的礼物呢。”
  如果哥哥的腿能治好,那么再把昕姐姐追回来也好。枇杷并没有听出杨夫人语中敷衍的意思,而是很开心地回屋了。
  没几天,周家就要离开营州了,玉家做为老邻居特别将周家全部请过来吃饭。男人加上男孩子们在外院,而杨夫人带着枇杷与周夫人带着周昕就在东屋里摆下了两张长案,母亲与女儿们分坐一处,野味果品杂陈,又有营州人自酿酒,也算非常丰富的宴客了。
  今天杨夫人在枇杷与周昕的案上也放了一壶酒,破格让她们也喝点,因此枇杷便殷切地先为周昕倒了一钟,然后也给自己斟上,劝说道:“这酒并不醉人,过年时我就喝过,你尝尝,没事的。”
  周昕听了便端起了酒钟咕咚咚地将一杯酒全部喝了下去,倒把枇杷吓了一跳,“还是慢点吧。你从不饮酒,这样喝没准还真就醉了呢。”
  一钟酒下去,周昕的眼睛已经红了,听了枇杷的话,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放了下酒钟端坐不语。让枇杷心里更加地难过,瞧着周夫人与母亲正在交谈,就低声说:“我爹和我娘已经把哥哥的脉案送到京城,求了王大人请宫里的御医帮忙看诊,还说如果我三哥的腿能看好,就带他去京城向你们家提亲。”
  周昕不意枇杷说出了这样的话,马上羞得满脸通红,紧张地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正与杨夫人说话,并没有注意自己和枇杷,就低声回枇杷道:“你乱说什么。”
  “我亲耳听母亲说的,不会错的,”枇杷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三哥也还不知道呢。”
  周昕到底要比枇杷大上几岁,喜出望外后又觉出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母亲怎么会对你说这些事呢。”
  枇杷不想说出自己偷听了三哥和昕姐姐的对话,然后才去问杨夫人的,便道:“我就是听到了,而且亲耳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