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不会把原件寄给你,我会亲自带上它,再回国一趟。母亲,很高兴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舒眉满怀着母性柔情地说:“小石头,你已经不年轻了,身体吃得消这样的长途飞行吗?要不算了,还是我订机票去美国见你吧。”
  “没关系,我虽然老了,身体状况却还过得去,头等舱的长途飞行也不算太辛苦。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南京和你见面——因为南京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意义非凡。虽然我很小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但父亲终其一生都希望能带着我重返家乡,带我看看他和你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他的心愿虽然没能完成,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由你领着我故地重游。”
  舒眉明白了,她含泪微笑道:“是的,他会愿意的,我也愿意替他完成这个心愿。——小石头,那我在南京等你回来。”
  网络时代的通讯之便捷,让大洋彼岸的江明石在挂断电话半个小时内,就把江澈那封信件的电子版发到了舒眉的邮箱里。
  电子版的信件图片打开后,那一笔工整清劲的小楷一跃入眼帘,舒眉就忍不住又泪眼模糊起来。一个字一个字无比珍惜地读下去,她眼中的泪水一行又一行地涌出来。
  爱妻舒眉见信如晤:
  提笔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是垂暮之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多年以后,老去的我依然清晰记得当年的你。虽然,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久远往事。
  四十年前的南京城,我失去了你,小石头失去了母亲。我曾经以为我们一家三口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却原来,命运只给了我们如此短暂的相聚。你留下的信件,让我明白了你我二人竟是如此的情深缘浅。此情只能成追忆,今生今世空惘然。
  你在中央饭店神秘消失后,我强忍悲痛按你信中所说,带着儿子按原计划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此后的四十个年头里,再也没有回过故国。因为正如你所说,故国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先是战乱不休,继而是政治运动不断,像我们这种有着华侨背景的人实在不适宜回国。尽管我很想带小石头回趟南京,去一一重游那些承载着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的记忆的地方,重温当年鸳梦。
  犹记得那一日,你我在中央饭店的初相遇;
  犹记得那一个黄昏,你我在福音堂里一起并肩弹琴;
  犹记得那一个月夜,你我一起泛舟秦淮河时的良辰美景;
  犹记得那一处江南庭院,你我之间的第一个吻;
  ……
  岁月如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匆匆一生中,被深刻记住的总是最珍贵的记忆。如珍珠般贮藏于心底,完整如初、美好如初。
  四十载光阴倏忽如电抹,如今的我,已是白发苍苍一老翁。而未来的你,却还不曾出生问世。昔年古人感慨一双爱侣的无法长相守,曾作诗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然而,在你我之间,不只有着年龄的差距,更有着时空的隔阂。终我一生苍老,也无法等到再睹你红颜一笑。
  舒眉爱妻,今生无缘再见,唯盼来生。来生若有缘,愿与卿白首不相离。
  夫江澈手书
  将整封信读完后,舒眉趴在电脑前恸哭不绝。站在女儿身后的舒鹏飞,尽管已经是饱经世事久历世情的中年人,却也被这封时隔多年仍深情不改的情书催红了眼圈……
  江明石预订了这个周末从纽约直飞上海的飞机,然后再从上海转飞南京。在他赶到南京前,舒眉谢绝父亲的陪同,坚持独自一人先去重访旧地——八十年前,那些她曾与江澈在三十年代的南京城留连过的旧地。
  经历了八十年光阴的打磨后,南京城早已不复当初民国时期的模样,整座城市发生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老地方都不复存在了,譬如福音堂;譬如月来阁;譬如金门服装店。而像秦淮河、玄武湖这些地方虽然千百年长存,但风景也不再似旧年。
  舒眉独自漫步于秦淮河畔时,天空忽然洒下一阵珠子似的急雨。她躲进路边一家卖工艺品的小店避雨,店堂里正幽幽地播放着周杰伦那首中国风的《烟花易冷》。
  繁华声 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
  舒眉以前曾经听过这首歌,但当时听得并不在意,过耳即忘。此时此刻,却听得字字入心,句句伤心。“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如你默认,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这首歌的歌词,仿佛就是她与江澈一生情缘的写照。
  店门外,春雨如泣。店堂内,舒眉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下起了小雨,泣不成声。店里的客人与老板,都十分不解地看着这个悲伤落泪的女孩子。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当众洒泪,但所有人都可以肯定一点:她一定很伤心、很难过……
  115|82.29. 独家发表
  骤雨初晴的午后时分,舒眉来到了颐和路公馆区。 她发现这里是所有故地中保存得最好的一个地方,基本上维持了当年的面貌不变。因为两百多座民国时期风格各异的花园洋房,在历经战乱后大部分依然完好留存于世,使得这片街区成为了近现代建筑之样本。而南京市政府在改造颐和路公馆区时,也一直以维持原貌为主,最大限度的还原了民国风。
  所以,当舒眉来到这条熟悉的街道,看见一派仍然堪称熟悉的街景时十分激动。她迫不及待地跑去寻找自己和江澈当年曾经租住过的霍公馆。却极其失落地发现该建筑已经毁于战火。
  幸而,在江苏路23号,舒眉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薛岳的公馆。薛公馆的总建筑面积曾经超过700平方米,共有两栋楼房一处平房,可是如今只剩下迎院门的一幢两层西式楼房。
  现在的薛公馆已经变身为“薛岳抗战纪念馆”对外开放,舒眉毫不犹豫地进去参观。纪念馆里集中展示了一批记录薛岳抗战历程的珍贵资料,以及他亲笔写下的书信。
  舒眉这才知道后知后觉地得知,薛岳将军是中国近现代著名的百战名将之一,亦被认为是抗日战争中歼击日军最多的中国将领,有着“战神”的美誉。1949年蒋-介-石败退台湾后,他也随之撤往台湾,并在1998年以103岁的高寿走完人生路。而他的子女全部去了国外。
  薛岳将军与其子女的人生路走向,让舒眉不由安慰地吁了一口气:看来薛白听了我的话,薛家没有人留在大陆,保全了一家骨肉。也不知道她后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一念至此,舒眉马上给江明石打了一个电话,向他询问薛白后来的情况。上一回和他通电话时,他一再提到薛阿姨,很显然他在美国生活期间再次见到过她。
  电话里,江明石对于这个问题笑得很开怀地回答:“薛阿姨和陈伯父在抗战胜利后也都来了美国定居。而且他们后来还成了我的岳父岳母,我太太就是他们的大女儿。她陪伴了我整整五十年,为我生了三子四女,让我儿孙满堂。”
  情不自禁地,舒眉就回忆起了1937年的那个暮春初夏。那时候,她刚在医院生下儿子不久,前来探望的薛白笑吟吟地说,以后如果她生了一个女儿就和她儿子结娃娃亲。当时那些话在她看来像是戏言,可是时光却将其演变成了真实上演的爱情童话。
  问过了薛白的情况后,舒眉继续问起其他的朋友们:“那么关野信、阿巧和吴才呢?你知道他们几个后来的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