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最庄严的地方,最荒唐之处
  难道只要他不用我最害怕的东西对付我,我便已经适应了他的一切吗?
  甚至还有些渴望?
  不,我不能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我努力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将身体的感觉与脑中所想分开,看着摇晃的鎏金天花板,想着母妃,只有想着她的时侯,我才能彻底的清醒。
  “朕能将你怎么办?怎么办?”他低声道。
  “皇上,不如您赐臣妾死吧……”我闭上眼睛,“臣妾能带给您的欢愉,其它人一样能做到,臣妾的身份让臣妾处于风口浪尖,臣妾好怕……自新婚之日起就怕,臣妾虽愚顿,也知道皇上……”
  忽地,我感觉身体被大力一撞,身体极紧地贴在了椅背之上,双手勒得生疼。
  “愚顿……”他冷冷地道,“好个愚顿……朕知道你想离开朕,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有机会便趁势而为,有人想利用你的身份,你便推波助浪,任他们误会,你笃定朕不能杀你?想着混入京师的流沙月会有机会?”他狠狠地道,“你太小看朕了。”
  身体的快感与脑里的兴奋混为一团,他是这样想的?真这样想?他知道我与这些事有关,却不知道这些由我一手策划,认为我不过是旁人手里的棋子,自己也甘愿做这棋子?
  那便太好了,他在自己缓缓地往铺好的路上走。
  他忽地抽身而起,放开了我,目光凝于我的脸上,半蹲了下来,眼神有些迷惑,却带着如刺般的尖利,我一惊,便清醒过来,醒起双腿却还是不雅地放置,刚想动,却被他两手握住:“你刚刚……笑了?”
  我有些迷茫,万想不到他会这样的问,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愿意望他的,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他,入眼之处,却是健壮如岩的前胸,皇袍半敞,靡魅非常,我忙偏过头去,低声道:“皇上说什么?”
  他手指一划,却划断了缚着我双手的布巾,将案前跌落的长披拿起,丢在我的身上,沉声道:“收拾干净。”
  就这样,他便放过了我?
  我望着他的背影,依旧是如岳般的雄伟高大,可在这金碧辉煌之中,却不知为什么,却让我觉出了几分萧瑟。
  待我勉强穿上衣服,将长披裹好,理好了乱发,颤抖了双腿步下台阶,却听他道:“林必顺,叫人抬步辇来,送锦妃回宫。”
  林必顺悄无声息地从殿门外转了进来,低喏了一声。
  他虽为阉人,可我一想起刚刚的情景必被他听在了耳里,心里不由一阵恼恨,可他却面无表情,仿佛见怪不怪,道了一声遵旨,过了一会儿,步辇便抬进了殿内。
  这一次,他却没有过来扶我,只立于一旁等着我自己走进步辇之内,夏侯烨这次实在折腾得厉害,不比花园那一回,我扶着玉围栏步下台阶,却脚一歪,差点跌倒。
  夏侯烨哼了一声:“林必顺,你的手被人打折了?”
  “禀皇上,娘娘不喜欢奴才扶她……”林必顺恭敬地道,“奴才办事,一向照主子的喜好而来,皇上不也喜欢奴才这一点吗?”
  这是林大总管第二次顶撞夏侯烨,我不由有些羡慕,为什么他能对他这样?而我面对他的时侯,除却了害怕,就再无其它?
  眼看步辇只有三两步路了,我怕夏侯烨又出什么花样,忍了酸软痛疼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可下一刻钟,我便感觉到自己又被抱进了怀里,明皇的宽袍拂在我的手腕上,他半裸的胸膛尚未掩好……等醒悟过来,已被放在了步辇之上,几步之远的地方,站着满脸不愉之色的林必顺,我甚至能看清他眼里的不满: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可再怎么样的红颜,我也不能左右他的意志。
  我被送回了兑宫,可却再没有奶娘来安慰,怜惜我,空旷的殿内,鎏金的墙画富贵满堂,却散出冷冷的光,有宫人早备下了汤水侍侯我沐浴,从屋顶垂落的晃金纱隔断了屋内升起的水汽,使满屋的馥郁全被封在了室内,让人滞息,也让人温暖,如以往一样,我将菱花镜摆放在了适当的位置,使它能通过灯影映出来我屋子里必经之路的动静,只有这样,才让我在这宫里略感安全。
  浸了花香的水汽从浴桶里升起,带着微微的暖意包裹着我,让我微闭了眼睛想要在这桶里睡了过去,可短暂的朦懂之后,却使我倏地惊醒过来:有好长的时间,我没有往菱花镜里望了。
  转眼向镜内望过去,上面却蒙了一层水汽,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急忙用手擦拭镜上蒙着的白汽,可越擦,心里却越慌,只觉心脏扑扑地跳着,几乎要从里面碰了出来,等到擦干净上面的水汽,看清楚来我屋子里的主道上只有繁树静花,这才微吐了一口气,省起刚刚不过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已。
  沐桶之内虽依旧是水暖香浓,可我却不能稍解心中突如其来的慌乱,倏地想起上一次夏侯烨站着的赏花阁,忙又将镜子转过一个角度,重重灯影反射之后,看清那阁中唯有石桌宫灯,才真正放心下来。
  可我却再不能呆于桶内了,擦拭了身子,穿上棉袍细裘,插上金玉珠钗,才感觉安全了一点。
  很久以前,我便知道,其实,我身体里面流着乌金大王的血,其实和他一样,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警惕与戒心,如同草原之狼,永远的防备,永不信任。
  当室外有宫婢低声禀告:“娘娘,荣嫔娘娘前来探望……”
  我手里捏着我梳子不由得跌了落地,我没有发觉她?那么短的时间,她便长驱直入了?
  强定了定神,想来这荣婷虽是无时无刻不打着翻身的机会,但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伤痛,看来不过是为了打听消息,看看我还有没有能力钳制住她而已。
  于是略整了整衣裳,道:“请她进来吧。”
  我将银梳自地上拾起,便见她从屏风处转了进来,裙裾微摆,浅黄色的绣鞋沾了一根翠碧的青草,待直起身来,却瞧见她头微微地垂着,满脸的恭顺之色,向我半拂行礼:“公主,奴婢今日做了些酥油桂花糕,想起公主以前是最喜欢吃的,奴婢便送了过来,想请您尝尝。”
  我抬头望她,见她的双眼被半遮在睫毛之下,看不清她眼里的神色,再打量其周身,却是谨守礼仪,广袖不摆,发丝不动,确没露半点异样,但我太了解她了,几日之前,她尚暗中推波,在葛木林证实我身份真假时推上了一把,又岂会这么容易善罢干休?
  “只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的西夷小点。”我叹了一口气,示意宫婢将她身边侍婢手里拿着的红漆盒子接了过来,自己却是扶起了她,“自奶娘调走后,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荣婷却是退开了一步,以示与我身份大不相同,仍垂首道:“公主需要什么,尽管和奴婢说,奴婢自当尽力地做了来。”
  “说什么话呢,咱们都是皇上的妃子,别如此称呼,让人听见不好。”
  寝室中的晃金纱无风而动,暗织的金丝被灯光一照,起了鳞鳞水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忽隐隐有些不安,待仔细想时,却想不起那不字来自何处。
  荣婷神情越发的恭敬:“公主,奴婢以前对不住你,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只想补偿……”她停了停抬头望我,“奴婢……只想在这宫里头活下去。”
  她双眼有些畏缩,又有些期望,如很多年前她初初被带进了西夷的落迟宫一般,望着站于大殿之中的我,害怕被其它公主挑剩之后,再被我挑剩,赶出了宫去。
  她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久远碧蓝的天空,与这里金碧辉煌不同的粗邝宽广的西夷王宫,虽与这里一样的冰冷寂寞,却尚有几人陪着。
  心中不由有些柔软,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身边的故人,只剩下你了,如若不是你……”
  她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愧疚,却是垂了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她洁白的脖颈,浅色的衣领,竟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些喜意来,那句未完之话:……若不是你对我太过,我怎会如此待你……便再也说不下去,却是不由自主地回头望着那能照出远处景物的菱花镜,里面依旧反射着赏花亭里那张石桌与檐前挂着的宫灯,那宫灯被风一吹,微微地转动,现出上面八仙过海的吉祥图,张果老倒骑着毛驴……以往唯自一人时,我便时常这样地望着镜子里,自是清楚那亭里的一景一物,可此时,看清那宫灯上荷仙姑拈花而笑,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心想,幸好,幸好。
  便继续道:“如若不是你常常地照应着,怕是我连西夷的点心都忘了什么滋味呢。”
  她微微有些愕然,眼眱毛连眨,我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想来我那瞬间的失察,当真不止她被我忽略了。
  今日,便是她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吧?
  至始自终,她总是不甘心。
  “公主如若喜欢,奴婢便时常给你制了过来,自来了中朝,奴婢便做了很多错事,如今想来,当真后悔。”
  我心中更肯定她想引我说的是什么,想让那一日我和她独处之时我的种种言行再现一次,想证实我并非表面上的儒弱可欺?以证实我为了拉她落马,所布之局?
  可她是否知道,夏侯烨早已明白了我的反抗与不甘?
  我低叹一声,有些怅罔,忽地问道:“荣婷,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西夷的消息了,不知你可曾有?今日陪皇上上朝才知晓,流将军可能派人潜入了建都,也不知他有否派人入宫呢?”
  她再也不能掩饰脸上的惊讶与失望,抬头望了我一眼,低声道:“奴婢怎知?奴婢被贬,一切用度适减,身边侍侯的人都换了。”
  我笑了笑:“是我唐突了,你又怎么会知晓?说到底,他们对我们都有一份防备的,对了,宫内之人大多跟红顶白,你用度既减,不如从我这里拿些东西过去,也好应应急?”
  我顺手拿起了桌上一只冰玉凤钗,塞在她的手里,道:“荣婷,这只钗是我西夷带来的,并不记入档中,你如今处境困难,我能帮你的,也只有如此了。”
  她眼波一闪,恨意从眸中掠过,转眼却又是那恭敬之色:“公主,奴婢怎敢要您的东西?”
  我苦笑一声:“荣婷,不过几日,你便跟我生疏了?我不怪你依旧记挂着上次之事,可我们相处这么多年,其中的误会也不只一件两件,那个时侯那种情况,我不怪你将某些事推往我的身上,宫内之人么,俱是可怜之人……大多如此,我已习惯了,你既已认错,我也不想再推究,如今奶娘调往了他处,我身边相熟的,便只有你了。”
  她的手指终捏住了腰上的彩穗带子,指甲嵌入手心,也不知痛不痛?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恭顺:“奴婢谢公主赏赐。”
  我猜得不错,她没有将我布局之事全都告诉于他,她也害怕一甘不能证实,便多了一条妄言之罪,她很可能闪烁而隐晦地向他提起,我并非表面这样性格的人,在他多疑的性格之前,她也只能小心谨慎行事,先不详尽告之,自告奋勇前来试探,以望我能自曝真相……只可惜,她不明白,我太了解她了。
  我不经意地望了望那挂了《吹萧女仙图》的墙壁,薄薄的木板后面,便是另一个房间,想来他就在那里听着吧?宫里的房间是如此的相似,就如大婚之时,我头盖红帕坐于喜床之上,一墙之隔传来的细微呻吟呢哝,可极清楚地传至我的耳内。
  荣婷告辞之后,我紧紧地盯着那菱花镜,果然,过了不多时,他明黄色的身影便倏忽般出现在赏花亭内,立于石桌前良久,又隔了一会儿,却走到那盏八仙宫灯前,定定地看着宫灯上画的图样,以手指轻拨了一下那宫灯,这才去了。
  如若不是我记忆超群,这一样小小的疏忽便可要了我的命:今晚吹着和缓的南风,宫灯极重,有八面,被南风吹动微转,一柱香的时间也不过能转动至有吕洞宾的那面而已,可那时,我在菱花镜内看到的,却是反向的荷仙姑的拈花含笑之图,风未转向,那么能使它动的,却只有人了。
  看来,荣婷终找到了机会,不顾一切地向他提起我陷害她的某些,为了增加可信度,她便要求他在隔壁默听,设下了此局,只以为在我与荣婷独处之时,便会露出马脚,只可惜,她自小到大在宫里早养成的谨慎小心还是使她不敢和盘托出,只要我今日微露出一些破绽,她便会向他全盘告之,可她没有找到机会……这一次,只会让夏侯烨更不相信她。
  我想,这一次,她会不会彻底死心?
  我微微一笑,望着菱花镜,我不是早知道了她的性格,才敢行此大险,将自己所有暴露于她的眼前的吗?使她张皇失措,垂死挣扎的吗?
  今日之事,不是早有预料的吗?
  象她这种人,我越是张狂,她便越会小心行事,因她虽对夏侯烨一往情深,却依旧不相信他能保得了她……我,在她心中,始终是她的另一个依靠。
  如宫里所有人一样,这种惯会看风使舵的品性,已深入她的骨髓之中……越是良善可欺之人,越会极快地被她出卖,而越是凶狠狡猾的,却越使她有所顾忌。
  隔了一日,宫内又传来消息,荣淑嫔连降三级,被贬为美人,迁往更偏远的临风阁居住,不过一个月而已,她便从位极荣宠的四妃之一贬为了最低等的美人,她的升降使宫内人更为张惶警醒,大约她们心底都明白,没有外家的帮助,夏侯烨的荣宠不过是一时兴起。
  我去探望过荣婷,她与三四位同是美人的妃子住在偏远的景华宛内,略高位一些的宫婢都可以给脸色她们看,此时,她脸上的张惶与失措倒是真的了,她见我来探望,神情复杂莫名,眼里却有些希望,我不由奇怪,她以为我当真会再次不计前嫌?
  她请求我将她调回身边,重成为我的奴婢,她的话,让跟随我的宫婢脸上露了鄙夷之色,我却轻声附耳对她道:“你放心,如有机会,你会重回我的身边的。”
  我怎么忘记她为一已私利领人潜进落迟宫,使落迟宫溅满鲜血?
  终有一日,我要让那些凶手一一倒于我的面前。
  她是唯一能认得那些人面孔的,我怎会让她轻易地沉于宫闱之间?
  在宫内的日子有时侯漫长而悠远,有的时侯却过得如白驹过隙,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我只觉一天缓慢得仿佛是一辈子,夏侯烨再没有在兑宫出现,他也不象以前一般,经常召我们一起赏花欢宴,宫里头熄了锣鼓,绝了丝弦,没有人会向我暗通消息,我也不知道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风止云歇,有时侯我竟感觉,兑宫仿佛成了青灯古佛之处,隐进了深山,使我不能闻得窗外之事。
  这一日南风缓起,初时不过有微风卷起,到了傍晚,风声呼啸,竟是将院内高树刮得呼呼作响,宫人见此,便早早地紧闭了宫门,合紧窗棂,屋内垂了帷纱,遮挡冷风。
  过了一更没多久,刚用过晚膳,我正歪在榻上看翻看一本《杂草志》,便听得外间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吹进的冷风绕过了屏风将屋子里垂落的帷纱揭得如飞花落杨,烛火摇动之间,只觉冷风刮在脸上,带来冰冷凉意,竟将我垂于胸前的头发往后吹拂,我时常观察着菱花镜内显出的人影,自是知道并无其它人等来到兑宫。
  愕然抬头,却见是我宫内的大宫女青茗,带了两名小宫女从屏风后转了过来,弯腰向我行礼:“锦妃娘娘,华妃娘娘稍频既至,请您稍侯片刻。”
  说话之时,那两位小宫女已守在了出口处,一人手里拿了金锤,另一人则手持拂尘,竟隐隐有六宫之主的前行之仪的气势。
  我原就知道兑宫宫女,更叠极快,大都是旁人安插的心腹,却未曾想华妃的手段这样的高超,几经更换,也让她将我身边的大宫女一职安插了自己人。
  青茗一向隐忍谨慎,今日却全无顾忌,自是得到了这后宫之中虽未受封,却有实权的华妃的指示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我暗自往菱花镜内一扫,便看见华妃与一众宫人锦衣华服,玉带佩绶,身着正装,往我居住之处而来。
  虽未近我的住处,但她脸上的严霜与脚步的急促,却引得廊上经过的宫婢垂首侧身而立,有一些胆小的更是脸色煞白,风吹起她们急急行走之时裙裾的下摆,竟使我想起了华妃为南越长公主时曾登城墙指挥三军,那个时侯,面临着夏侯烨逼于墙下的千军万马,她是否也是方才的神色?
  青茗传话之后便端立于屏风前不动,屋内几乎听不到一丝儿声音,她进门之时南风吹进飘飞的帷纱已然垂落,室门关闭,烛灯灯焰不晃,只闻得些微的灯芯劈剥之声。
  可隔不了一会儿,方才合上的门一下子又被打开了,灯蕊吹得成了一颗极小的豆焰,几乎熄灭,垂落的帷纱又飘飞起来,几至屋顶,手边的书页竟被风翻得哗哗做响,带来满屋的风冷肃杀。
  宫里的房子总是极大极阔,华妃一众人涌了进来,佩绶华服,宽袖高髻,也不过占了屋子里小小一块地方而已。
  她脸上俱是冷霜冰意,走进屋来,早有宫女搬来班椅请她在椅上坐了,她带来的女官宫婢立于她的身后,竟有了一丝三堂会审的架势。
  我愕然向她行礼,勉强道:“怎敢劳烦姐姐来此,姐姐如有传召,自当妹妹前去乾宫才是。”
  华妃望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帘,轻声道:“锦妹妹容颜怯怯,仿若华衣不胜,倒真有几分原本的模样。”
  她语气不善,来势汹汹,眼神之中俱是森冷的冰意,早没了原来对我略微的好意,我暗暗思索,不明白为什么却又是她前来质询?
  我微垂了头道:“不知华姐姐今日到此,可有什么要妹妹效劳之处?”
  她低笑一声,双手交握,尾端的黄金指套不经意地敲击轻磕,道:“本妃有何资格来询问妹妹,自是又捧了皇上之命前来问你。”
  我一愕,抬起头来,却见她眼里现出复杂之极的神色来,略一想,便明白了她心中酸苦,照道理来说,我若犯错,如有实证,便要夏侯烨直接下旨,若无实证,前来询查的,也是内惩院主管,可夏侯烨却派了她来,虽有看重她的意思,另外一层,不也有将此事大事化小当成家事的意思在内?
  上次荣婷受审,尚有内惩院的嬷嬷在场,而这一次,却只有华妃而已,难怪她的脸色那么难看了,她心中虽是五味俱全,依旧却不得不扮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对我自是没有半分客气。
  我却是吓得不轻的样子,惊慌下跪,道:“臣妾谨听皇上训示。”
  她淡淡问道:“本月初十,你是否去了景华宛?”
  我低声道:“荣婷被贬,臣妾担心她初居于此,一应物品或有失缺之处,所以,臣妾便去看看……说到底,除了奶娘,她是臣妾自西夷而来唯一的旧人了。”
  我的说话,使她神情有些恍惚,竟喃喃一句:“唯一的旧人么……?”重复了这一句之后,脸色才变得冷利起来,“你倒是宽宏大量,她如此的对你,你倒还顾着她?”
  我苦笑一声:“华姐姐,这宫内之人,自西夷至中朝,何人不是如此?”
  我又看见了她脸上一晃而过的失神,显见她心意摇动,却不知是不是忆起了自己?
  我继续道:“何人不是想着往上?逆水行舟,如不奋力向上,往往就是舟毁人亡的结局,臣妾何必恨她?说到底,在臣妾身为公主之时,她帮了我许多。只是臣妾并没有她那样的能力能逆水行舟,臣妾弄不明白,为何皇上一丝情份都不顾……”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怪皇上?帮着荣婷说话?她屡次害你,却在你的心目之中比得过皇上?”
  我茫然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华姐姐说什么呢?她怎么比得上皇上?臣妾只是,只是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皇上一时间将荣婷封为四妃之一,一时却将她贬为低等美人,臣妾有些害怕呢……”
  我这话显是说中了她隐藏于内心深处自己尚未察觉的恐慌,既使他和她再深情似海,那便怎样?到了她再无可用之处时,她的处境,会比荣婷好吗?
  我看清她眼色变幻莫测,显是心中情绪万端,却是颤颤地垂了头,低声道:“不知华姐姐问起前几日臣妾的出去,所为何事?”
  华妃这才定了定神,语气有些激荡:“本妃问你,你去荣美人之处,是否想和她暗通款曲,联络已潜入皇宫的西夷旧人,有所图谋?”
  她的心绪明显被我打乱,却瞬间平静下来,真不愧为南越长公主,到底曾协管过万马千军,我心中暗暗佩服,却是想,只是不知如你知道你的亲弟弟当晚所说的言语,已将你视为天底下最恨之人的时侯,是不是还会如此平定?
  我愕然抬头:“华姐姐说什么?臣妾自去了荣婷之处后,便一直安守兑宫,并没有外出过,怎么和人暗自联系?”
  华妃道:“那你既是不知当夜便有人潜进了景华宛,挟持荣美人前往兑宫,可惜来的路上,便被侍卫抓获了,荣美人细皮嫩肉,在内惩院可经不起什么拷问,早将一切该说的全说了……你还要我仔细说出荣美人所招供之事吗?”
  我在心中冷笑,荣婷,我早说过,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再次成为我的奴婢,为何,你总是疏忽我的话呢?
  脸上却是怯怯之色更显:“华姐姐,既是半路抓获,想从景华宛至兑宫,可途经不少地方,比方说皇上的朝阳殿,玉姐姐的坤宫,对了,还是华姐姐的乾宫……怎见得那些人挟持荣婷就是往臣妾这边来的呢?华姐姐也知道,荣婷为求自保,很喜欢将某些事推往我的身上……”我苦苦地笑了笑,“华姐姐,臣妾已经习以为常了,所能做的,不过自辩而已。”
  我说话之时,她脸上先是露出不信之色,再便是恼怒,到我说至最后一句,她却有些恍惚茫然,显然,我这个公主在西夷王宫所有的遭遇何尝不是她自己以前受过的?只不过,她的母妃运气比我的好,终有了出头之日,被南越王封为王后,她后来才能与其弟极尽荣宠,再那以前所受的屈辱,又如何能抹平?
  我所述所说,不过攻心而已。
  自少时开始,我便知道,察颜观色是什么滋味儿,在父王面前,我要察颜观色,在其它妃位高过母妃的贵人面前,我更要察颜观色,这样,才能不被他们拈记,不被他们所害。
  她神情缓和下来,刚进门的肃杀与冷利表情在脸上慢慢消失,却依旧淡淡地道:“如此说来,你全不知情那一晚所发生之事?”
  我垂头道:“华姐姐,臣妾自西夷而来,原来身边尚有三十余人服侍,但一年以来,那些人或因罪调往它处,或因主管嬷嬷责罚身染重病而亡,来来往往,臣妾身边只剩下一个奶娘,而月前,奶娘也……臣妾身在兑宫,便如盲目瞎眼之人,有谁能为臣妾通风报信?”
  华妃脸上终现了一丝惨然,虽然她也将自己的心腹派往我处,但她自是知晓我在这中朝皇宫所受的种种,与她相比,她为天上,而我,则为地下。
  可她哪里知道,只有这样任由如此,在这一切发生之际,在所有的事都恍和我有联系的时侯,才能让他们思虑重重,让他们暂将我剔除出此事之外。
  就连夏侯烨,不也认为,所有发生的这一切,我虽卷入其中,也不过顺势而为,没有人会以为我是这一切的谋划者!
  华妃脸色更为缓和了,居然轻叹了一声,道:“锦妹妹,我这也是不得已代皇上问话,要知道,皇上这几日可是大怒,杜青山有人潜进了皇宫,劫持荣美人,那些刺客在被侍卫发现之时却服毒自尽,这是流沙月属下一惯的做法吧?荣美人关进内惩院,立刻交待了他们是为你而来,却又语焉不详,再加上太庙……”
  “太庙怎么啦?”我仿是没有看见华妃脸上一闪而逝的懊悔失言表情,“对了,过几日便是国师代皇上祭天之日……”
  华妃瞬极便端正了表情,道:“没什么,你还是保持现如今的状况为好。”
  我低声道:“其实,荣婷不说,我也猜得出她说些什么,不错,我是跟她提过,我想回家,回草原……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听了我的话,华妃却是静默无声,隔了良久才道:“你说的什么话,既已嫁来中朝,哪能想回就回的……”我这话原是大逆不道的,可她却也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言语来斥责我,只道,“别让人再有机会利用你的无心之言。”
  我有些抱歉,知道自己在利用她瞬间的软弱来达到自己的目地,可这也何尝不是我心底最深的想法?
  西夷碧蓝的天空,碧青的草原,自临桑城破之后,便只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永远也不能达到的梦而已。
  “想回去么……”
  倏地,低沉的男声在屋子里响起,仿如雷雨之前低沉的空气,夹着滚滚乌云而来,虽无惊雷炸起,却已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能观察四处通道的菱花镜已让我用锦布盖住,因而,夏侯烨的到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也让我浑身一颤,脸上有了真实的畏惧之色,跪于地上的膝盖此时感觉到了冰痛刺骨,不由自主地双手紧握想要环抱住自己。
  他要如何?
  我满脑子想的便是这句,他要如何?
  我想起了他铁铸般的双手,可轻易地拧断我的脖子,岩雕般的双腿,只微一用力,便会将我压得动弹不得……
  我只见到身前有阴影投下,两道利光聚于我的身上,却是长久的一动不动,仿佛要将我身上射上十个八个窟窿,隔了良久,那阴影才移开了,吩咐道:“华妃,你先带人退下,朕有话单独和锦妃说。”
  华妃却有些担忧,低声道:“皇上,她虽言语有失,倒没有什么大错儿,毕竟她远自西夷而来……”
  夏侯烨似笑非笑:“锦儿倒是很有些人缘,连蓉儿都为她求情?”
  每当他言语轻柔之时,却是连华妃都不敢稍拭其虎须的,她只得带了屋内众人退下了。
  眼见身边的灯光照出来的一片明亮又被阴影遮挡住了,身上虽着了厚袭锦袍,却也感觉到了无端端的寒冷,感觉下额被他的手指挑起,带着薄茧的手使我的下额竟微微有些刺痛。
  “张开眼,望着朕!”他语气之中依旧带着笑意,听在我的耳里,却如隆冬降雪,冰粒子打在脸上,冷得刺骨。
  我缓缓张开眼,望着他,他半弯着腰,面孔离我极近,眼神之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怒意,却是如深谷幽潭,黑黝黝的,平静而危险。
  “皇上……”我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
  他松开我的下额,用手指肚轻抚过我的嘴唇,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温度,有熏染的檀香味道,石雕般的面孔上次受伤的部位经御医的治疗只剩下了一个白印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触摸让我浑身又起了颤栗,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
  “别怕朕……”忽地,他眼神闪过一丝痛苦,快得如蜻蜓点水,我几疑我的目光有错,正怔然间,他却是松开了我,直起身来,冷声道,“你想回去?回西夷?所以有宫外来人潜入与荣婷暗通消息?所以太庙之中将又起恶兆?你们想扰乱朕的天下……”
  “不,皇上,这一切,臣妾怎么知晓?”我伏于地上,倏倏发抖,却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所有的一切当真如我所愿发展。
  “你们没有想到,那样周密的计划,最终还是被朕所察吧?十日后的太庙祭天大典……你们选了一个好时机,那一日,朝圣万民皆会前往太庙,朕不该广发慈心,将西夷的火神也供奉进了太庙,让你们有了可乘之机,流沙月不错,手下竟如此多的能人异士,居然在坚硬的岩石山上开出一条通道,直通往太庙大殿,朕可以想象得到,到了祭天那日,异兆又起,此次却是火神发怒,以你们西夷人对火神的尊崇,再四处以火神的名义惩罚几个不听话的,一场反朕的大祸,是不是终被你们挑起?”
  “不,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只是想回家,想回草原……”这是我心中真切的希望,西夷草原那一片碧绿,已成了我永不能达到的梦想,我苦笑,“臣妾如果有此能耐,又怎会被皇上挑中,入得中朝后宫?”
  他冷冷地说话那翻话,想是这次是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次,说过之后,胸膛竟是起伏不定,目光更是冷利阴寒,听了我的辩解,却忽地笑了笑:“不错,你怎么知道……有的时侯,朕当真看不清楚你……单凭你这样的清楚朕为何挑你入宫,朕就应该明白,你并非表面所述……”
  我一惊,他又起了疑心了吗?却是强自慎定:“皇上,臣妾再愚顿,也在西夷王宫生活了多年,父王对臣民的取舍,或多或少传进过臣妾的耳内,自古帝王,莫不如此……”
  “自古帝王,莫不如此……?你是说,朕和其它人一样?”
  我惊慌伏地磕头:“臣妾惶恐,胡言乱语而已,皇上,皇上能饶恕臣妾上次的无礼,臣妾便早感皇上恩典,可臣妾……臣妾实在是想家……”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理我的辩解,道:“你想家,所以,一有机会就想和人逃了出宫?所以,那些潜进宫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你?朕可以告诉你,你永远离不开这中朝皇宫,永远离不开朕的身边!”
  我伏首于地,低声颤颤:“臣妾知道,知道……臣妾既是以西夷公主的身份嫁入中朝,便有自己的责任……”
  “你要真记得自己的责任便好,十日之后的太庙大典,朕会亲自参加,流沙月远道而来,为朕设下了这异兆之局,朕怎会不好好利用?”
  我浑身一颤,却是不敢抬头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