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九龙玉瓶
  青菱镜破,宝钗已折,可她记得的,只是鹊桥仙偶,佳期如梦。
  王府发生的被窃事件,让白幂深以为王府也不是安全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危险会更多。如果我待在王府,贵妇、贵女拜见,我总得出来相见,便就有无数的风险。所以他决定将我带在身边,我这才知道他除了是封王建府的王爷之外,还领了定周朝廷尉之职,上管定周朝内官员贪赃枉法,下管缉盗拿匪。总而言之,朝廷的大事小事,明事暗事,他都管。
  所以前来定周进贡的交趾国王子千里迢迢上京,却在长安城附近的县城止商被劫,查处之事便成了白幂理所当然的应尽职责。
  难怪这府内大大小小的人都怕他……他这个职位,让人联想到黑夜里的猫头鹰,白日里的乌鸦,总和死亡有脱不尽的关系,和鸟人也有脱不尽的关系。
  尤其是当他换上一身黑色裘皮大氅,银鞘宝剑,衬着他如白玉一般的容颜,漆样的黑发与眉眼。全身上下不是黑就是白,凌厉冷峭,如一把出鞘的宝剑,拔了出来就会鲜血如染。
  出府之前,我建议他不如微服私访,别这么招摇。如此出行,岂不是摆明了让盗贼惦记,成为小孩半夜哭闹时当娘的用来吓唬人的人?
  他没理我这个茬。
  所以,我只得跟着他招摇出行,十二名黑衣侍卫左拥右护,屋顶角落还有无数暗卫倏忽来去。远远看去,就是一大群乌鸦鸦鸦而来,弄得黄尘滚滚,飞沙走石,惊得路人走避,车辆避行。
  马是骏马,路更是一路畅通无阻,未到天黑,我们就赶到了止商县城。我们大队人马尚未进城,县令跌跌撞撞而来,将我们迎进了县城最大的客栈──悦来。
  大红牡丹的地毯,崭新的桌椅台凳,显然经过了县令精心的准备。
  因白幂说了不能扰民,所以县令没有清场,但旁人一见来了来么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连走避都不及,哪里还敢在这里停留?不一会儿,整个大厅的人全只剩下了我们。
  夏寄从二楼楼梯上骨碌碌滚下来的时候,我正在桌边大叫上茶,和着我这一声大叫,忽而地动山摇,栏板咿呀。白幂愕然抬头:“你把楼给叫塌了?”
  我惊喜:“我什么时候练成的音波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于是漱了漱口准备再试试。
  还没开始试,滚动声停止,有物体撞到了我的裤角。夏寄在大红牡丹的地毯上昏头昏脑地睁开眼,一见是我,惊喜到:“阿淡,半边猪肉钱,快还我!”
  紧接着,夏菡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后面跟了两名店伙计:“别跑,想白住店,门都没有,没钱是吧?没钱把你卖到青楼抵债!”
  听到这里,县令的脸都青了。
  赤裸裸的威胁啊!
  自此之后,在我的百般挽留外加猪肉的诱惑下,夏菡和夏寄留在我身边成了我的护卫加债主。之所以称为护卫,是因为白幂侍卫成堆,而我却一个没有,作为他的义妹,这让我感觉很不公平,所以在不当护卫猪肉永远没得还地要挟下,夏菡与夏寄不得不成为了我的护卫。
  于是,他们也被发了一身黑压压的衣服,和白幂的护卫形似而神不似。每当他们走近那堆同僚,总被那些人眼一瞪,就给瞪回到一边角落里。
  客栈的晚上,尤其是这么月黑风高的客栈之晚,总要发生一些事,比如说店小二刀如旋风,剥人皮削人骨,做人肉包子。暗暗灯光之下,店老板吩咐一个活口不留,全剁成肉浆,明早包饺子……可我瞪大了眼在床上等了半天,什么都没等到。正失望间,窗口传来窸窣声,我大喜,终于来了?!
  从枕头下摸了一把削水果刀拿在手里,一把拉开窗门,却见夏寄倚在窗前,手里拿了朵从厨房偷食时顺带的油菜花,浅笑盈盈地望着我:“阿淡,睡不着,出来陪我赏月?”
  边说边顺手把油菜花插在我的头上,我抬头看了看如黑幕一般的夜空,心想的确睡不着,于是跟着夏寄往屋顶爬。无论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一把梯子,夏天坐在屋顶观星,冬天坐在白雪覆盖的屋顶观星,有的时候,连雨夜,我都会看见他在屋顶,所以说,他是一个无限向往广阔天际的孩子。不料却被半边猪肉困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俩坐在屋顶,沉默地看着黑沉沉的夜幕,看了半晌,只觉有泪滴落手背。
  “阿淡,今夜无星,不用伤感,日升月落,星辰交换,总有一日,天际会星光璀璨。”夏寄虽是农家孩子,但也有诗人的情怀。
  “伤感个屁,下雨了,还不快走!”
  我话音未落,天边轰隆隆响起雷声,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
  在我们往梯子下爬的时候,忽然之间,我看见对面屋顶有红影一闪,利刃如闪电一般,倏忽而近,眨眼就来到梯前,眼看梯毁人亡!却听到廊下一声惊呼,是夏菡的声音,她的尖叫震撼了整个夜空:“杀人了!”
  我回过头来,细雨朦胧之中,我看清他蒙面的脸露出的一双眼由凶厉转为迷惑,紧接着刃收人退,等到侍卫赶来,只看清黑夜里的一个红点,融进暮色之中。
  等我们从梯上下来,夏菡又是一声尖叫:“阿淡,你受伤了。”
  我心里正迷惑,哪里受伤了,我没受伤啊?还没迷惑过来,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还没挣扎过来,那人就开始撕我的衣服了,我听见自己的一声尖叫也破空而出:“流氓啊!”
  这声尖叫比夏菡那声尖叫威力大许多,围着我们的人纷纷倒退三步,除了正撕我衣服的人。
  “别动!”
  我听见刺啦一声,肩膀上一凉,整幅袖子被撕了下来……他也迷惑了:“你这是什么?”
  这时,我才从被流氓的屈辱中清醒过来,看着我鲜血淋淋的半截手臂,白臂无暇,上开艳花朵朵。我抬起手臂舔了舔,沮丧地道:“在袖袋里放糖有罪吗?糖被雨水打湿融化了有罪吗?你个流氓!”
  夏寄在一旁恍然大悟:“这是玫瑰糖,阿淡最喜欢吃的。阿淡,不是我说你,怎么你连睡觉都带着糖?捂热了不融吗?是怕人偷吗?”
  因为从床上起来,没穿外衣就跟着夏寄到了屋顶,所以我一身都是白,掺了玫瑰花制成的糖被水一淋,便染成一片红色。
  抱着我的人一下子松开了手,寒风吹来,使我一哆嗦。紧接着,带着体温的大氅劈头盖脸地将我包裹。
  “如果没事,就回屋睡吧。”
  我从大氅中挣扎着冒出头来,只来得及看清他挺直如松的背影。
  夏菡走到我身边,眼里全是羡慕:“阿淡,你发现没有?他丢衣服给你的姿势可真好看!被你骂成流氓气得眼角直抽抽的表情也真好看!就连那冷漠淡然地一转身,都好看到了极点!”
  我道:“好看怎么啦?好看就能旁若无人地耍流氓?人家是姑娘家呢。”
  夏寄在一旁大义凛然:“别担心,阿淡,你嫁不出去,我娶你!“
  夏菡目光炯炯,道:“你还有玫瑰糖吗?给我一点,常备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清晨,我走下楼梯,看见楼梯下面,万黑丛中一点红,那点红抬起头来,艳光夺目而来:“三妹,醒了?”
  “太子大哥,这里的酱猪蹄好吃,使您闻香而来?”
  到底是学富五车之人,神情不像以往那么茫然懵懂,他瞬间便明白了我话语中的意思,脸上笑容顿时淡如雾,冷如冰,哼了一声没再理我。
  夏寄在一旁迷惑:“阿淡,他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狗呢?我都是你这么说了五次之后在你的暗示之下……还得你一说这话就望着狗的情况下,这才明白的。”
  我将桌面上的金黄马蹄糕,玫瑰九层糕,奶油千层糕全移到自己面前,闭着眼咬了一口,只觉满嘴都是香甜之味。手里被递了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蜜水,甜滋滋的,顿时感觉整个人都浸在蜜糖里。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我一口气将那杯甜蜜水喝完,闭着眼道:“再来一杯。”
  白问鼎这时说话了:“二弟,何需你亲自动手?”
  我睁开了眼,吓了一跳,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可他手一转,那银壶在手里飘动如薄云,我拿不到,也摸不着,银壶中金黄色的液体倾注如线,注满杯中。
  我拿起杯子又喝了两口,见白问鼎手里拿了一个翡翠酒杯,酒杯沾了红唇,手指如玉,被那酒杯映得绿莹莹的。还感觉到周围的侍卫有不少人在偷偷地望着他。可见美的东西,不分性别,总是有人喜欢的。为了不让他继续引人犯罪,我仔细地望了望他的嘴。
  他眼眸半闭,又饮了一口,沉默半晌道:“三妹,我今日没吃青菜。”
  “哦,前日呢?”我认真地道。
  他手一颤,闭紧了双唇,有一缕头发从他额头垂下,和他颤动的眼睫毛交相辉映,阳光从窗棂射进,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红唇如染,脸如白玉。只要忽略他眼里那冰冷的阴郁,其实他雌雄莫辩,美得惊心动魄。
  “大哥,这几日睡得可好?”我轻声问。
  他睁开了眼,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到底是一家人,三妹妹还关心起本太子的睡眠来了?”
  “酒别喝得太多。”我望了望他手里的酒杯道,“一日三餐最好定时吃,皇宫什么都不缺,宴会又多,难免会饱食终日。”
  他转头对一旁沉默不语的白幂道:“老二,你收的这个义妹倒真有趣。”
  白幂抬起眼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后垂头夹了一筷子菜吃,表示正忙着,没空理旁边即将发生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大哥,从上次我们在二哥的王府相见,我将你的腰带解下来玩之后,就有一种担心……”
  白问鼎哼哼两声:“本太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看看你,上次我就告诉你要锻炼了,你没放在心上吧?”我沉痛道,“今日相见,你腰带上的玉制挂扣又后移了一格了,如此下去,你的衣服要全部重做了吧?可惜了这双斜纹古香缎了。”
  “噗──”周围响起了水从嘴里喷出之声,台凳椅子翻倒之声,只有白幂端坐于前,慢条斯理地把面前的一小块糕点放进嘴里。
  白问鼎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被捏得粉碎,翠色的翡翠如碎叶一般坠落地面,他眼神如暗夜之中升起的冰雾,带着森森刺骨凉意向我袭来。
  倏地,白幂不经意地一伸筷子,夹住了那迎着我的面孔飞来的翠色碎玉,微微一笑:“大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又何必和她一般计较?”
  碎玉和竹筷相接,腾起的雾气随之波动,我甚至看清了那碎玉带着巨大的力量想要挣脱竹筷的禁锢,可拿着竹筷的手稳如磐石。我惊起一身冷汗,在王府的那一晚,凭我三脚猫的功夫,他的腰带是怎么到了我手里的?
  残余的翡翠从他白玉一般的掌心纷纷跌落,有的已成了淄粉,他薄薄的嘴唇微露出一个笑意来:“二弟,有些事,你管不了的。”
  白幂将筷子夹着的碎玉缓缓放进桌上的白瓷盘里,笑道:“大哥,我不过尽我的职责罢了。”
  桌上糕点上红的樱桃、绿的豆糕、金黄的酒,冉冉而升的,是醇厚的甜意,可也敌不过两人身上刺骨的冰寒。
  红袖微拂,白问鼎长笑一声,从椅上站起身来,道:“二弟,好自为之。”
  望着他消失在客栈门口的身影,我有些迷惑,但还没想出自己在迷惑些什么,夏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关心地道:“阿淡,没受伤吧?”
  此人在临危之时躲得最快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他一向如此,我无可奈何,却见夏菡呆呆立于一旁,像是吓傻了,不由感叹:“你们俩除了是我的债主,还是我的护卫,请问你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吗?”
  夏菡脸色苍白,走近了扶着我,喃喃地道:“阿淡,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村头的葛金紫了。”
  葛金紫是她种的牡丹花,她以我姐姐亦玉为崇拜对象,学她的琴棋书画,自然也学她陶冶情操的种种,比如说种花……这种牡丹的根极有药性,我经常把它的根挖了出来炖猪蹄,她此时此地想起这个,不是在想着她那牡丹终于有人报仇了吧?
  “真是奇怪。”我转脸向白幂道,“二哥,你觉不觉得大哥有些奇怪?”
  白幂抬头,以手支腮,淡淡地道:“有什么奇怪?”
  “他的行为啊,我以为,只有女人才这么在乎身形容貌,想不到他也是如此。”
  他再淡淡地道:“我现在有些后悔请旨将你认为义妹了。”
  “为什么?”
  夏寄偷偷在我耳边道:“如此一来,你们之间有了亲戚关系,他就不好一把将你掐死了。”
  我默默垂头,伸出脚来,踩在他的脚背上,不动声色地碾了碾,愧疚地道:“就像我们之间有邻里关系,你脚痛一点点也不会怪我,是吧?”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脸上带了诚挚笑意,连连点头:“对,对……”
  白幂视而不见地站起身来,对他的下属道:“出发。”
  沉默的侍卫们纷纷从椅凳上站起身来,动作整齐而有效率,不过偶尔有人一不留神,踢翻了身边的椅子。
  百岭山驿,是专供朝廷往来官员驻住的驿所,此时成了那交趾国王子耶律齐暂时驻住的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只见驿所前的广场一排圆圆的帽子整齐地排成一排,当先的,是一顶织金圆帽,圆帽下有一张略有些苍白的俊颜,白玉般的皮肤衬着深刻的五官,让我身边的护卫夏菡又看呆了。
  他便是交趾国的王子耶律齐。
  我感觉他的目光有些不善,经常往我身上瞄,忽然之间,我想起一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提高了警惕……国与国之交友好往来往往是从通婚开始的,你送个女儿过来为妃,我送个女儿过去为后,两国原本刀剑相向,就因为这频繁的人口买卖而渐渐变得融洽和睦……这交趾国王子劳师动众过来,送了这么多礼物,打的不是这个主意吧?我被新封为郡主,便有了通婚的资格,武崇帝得了这么个便宜女儿,哪会不人尽其用?
  刚刚白幂还在后悔收了我这么个义妹呢,还不趁机将这烫手山芋送掉?
  望着天边浮云变幻,忽然之间,我很忧郁。
  我一忧郁,就想做些让别人也忧郁的事儿。
  “这位便是蓉安郡主吧?”他手里扇子儒雅地合上,广袖上薄纱轻拂,大拇指上一颗硕大的玉扳指将他修长的手指衬得更为俊美。
  他身形高大,容颜却如姣好若女,圆帽的阴影投于他的脸上,眼眸如醉。
  我弯腰施礼,浅浅一笑:“见过王子殿下。”
  他神色更是柔和,道:“不敢不敢。”
  我抬起头来:“王子殿下的帽子真精致,怎么编的?能编得这么圆,就像天空一轮明月。贵国的手艺当真的好,能给我看看吗?”
  温柔的眼眸顿时凝成冰霜,眼光也仿佛瞬间冷成了一条冰线直刺在人的身上,其他众圆帽每人的手全都摸上了腰间的镰刀。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白幂上前一步,挡住了我,道:“小妹出自山野,不知礼仪,望殿下海涵。”
  我在他身后欲上前,被夏寄拉住了,只得探出头来,迷惑:“怎么啦?不过是顶帽子,那么小气……”
  气门一滞,白幂点了我的不知哪里的穴位。
  夏菡低声道:“阿淡,你真是不学无术,交趾国的人是恨人摸头的,认为那么做是大不敬。你偏偏还要人家的帽子,而且是一国之王子的帽子!”
  我以眼神示意:“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她眼神恍惚了一下,“你姐姐亦玉说的。”
  我自然也知道,我在心底想。我满意地看清那王子的眼神变得忧郁了,看来正在忧郁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避免武崇帝给他挑这么个不靠谱的郡主和亲,想着如果真挑着了,怎么不动声色地拒婚而又不引起两国邦交变恶,刀兵相向?
  这的确是个值得忧郁的大问题。
  “想不到来到贵境,临到京师了,反而遇到劫匪。”耶律齐的汉语讲得极为流利,显然来定周之前,做足了准备功夫。一口柔和流利的汉语,配着他略有些忧郁的眼神,时常引得我注目,使他不时垂头避开我的视线。
  白幂道:“不知殿下损失了些什么?”
  “王爷。”耶律齐拱手道,“也没有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又道,“就是一个九龙香玉瓶,被劫走了。”
  “咦?九龙香玉瓶?听这个名就知道十分名贵,怎么殿下不看紧呢?”我奇道。
  他咳嗽了一下道:“这香玉瓶虽然是用极难采得的香玉雕成,但并不是本王上贡给皇帝最珍贵的物品,因此,本王才如此说。”
  我垂头思索,恍然大悟:“九龙?九凤?二哥,我记起来了,宫里的嬷嬷提过,宫里珍宝无数,但每位公主成年,父皇都会送一个九凤香玉瓶给她,为成年之礼,也是以后的聘礼。二哥,我虽然只是郡主,但都是‘主’,父皇不知有没有打算赐送九凤香玉瓶给我?”
  白幂也咳嗽了一下,用拳头捂住嘴,抬头望天花板,良久才闷声道:“或许吧?”
  耶律齐的眼神更为忧郁了,脸色隐在圆帽的隐影里,垂头望着手上的玉扳指,默默端详。
  夏菡站在离我不远处,看着那摆放龙凤香玉瓶的地方,忽地一声尖叫:“这里有个头!”
  “哪里?在哪里?是白骨森森的啊,还是挂着皮肉的?”有时好奇心总是能战胜我的恐惧。
  我的身后,同时传来两声松了口气地叹息。
  夏菡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玉制龙头,递给我:“显然是从那九龙香玉瓶上切下来的,你看看……”
  玲珑剔透的龙首,上面龙须清晰可见,散发着隐隐清香,但将那龙首拿得近了,香气反而淡了。
  我看了看这龙首道:“可惜了,可惜了!九龙只剩下八龙,只不过,这个香玉瓶倒也更为特别了,香气特别,形状别致……要找一个八凤香玉瓶相配,就有点儿难了。”
  我回了个温柔眼波给耶律齐。
  耶律齐继续默默观看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白幂则是抬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被利刃划破一道狭长的口子,仿佛一个张了巨口的怪兽。显然,劫匪是从天而降……我也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同观看那道狭长口子,时近夜晚,那道口子仿佛撕开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外边隐约,内里富贵豪华。
  “这个口子,真像一个勺子……”我舔了舔嘴唇道,“早上舀玫瑰绿豆糕的勺子。”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白幂仰脸望着那屋顶,端立不动,眉头微皱,陷于思索之中。
  “没。”我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玫瑰糖塞进了嘴里。
  “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他扯了扯嘴角道,“你再这么吃下去,到时要命的就是你,不是我了。”
  “不要紧!”我道,“端上了金饭碗,一嘴牙即使全掉了,我也是位郡主,也能嫁个王子啥的。除了说话有点儿漏风之外就没别的坏处了。”我回头到递个温柔眼波给耶律齐,然后转头对白幂忧郁地道,“你说,如果嫁到异族,他会不会嫌我嘴漏风呢?这也不怕,最多找个说起话来像漏风的地方嫁。”
  白幂表情如岩石般僵硬,眼角青筋悄悄暴出一点,抬起手掌,捏起拳头,放在嘴唇上咬了咬,低声道:“看来在你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
  我沉默不语,良久捏着衣带扭捏:“人家十五岁了,是该想这些的时候了,二哥,你不会笑话人家吧?”
  他放下拳头深思:“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太合适。”
  “二哥。”我惆怅地又回头望了耶律齐一眼,看清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忧郁加恐慌,继续惆怅地道,“我不想想,可一遇到让我不得不想的人,于是就想了。”
  他的拳头又放在嘴边了。
  夏菡站在离我不远处,此时悄悄上前,拉了拉我的衣袖,等我走几步离人远了,她才兴致勃勃地道:“阿淡,我刚刚听到你的话了,并不是我特意要听的,你说起话来一向不肯小声……你讲的说话嘴漏风的地方……”她悄悄地指了指耶律齐,她担忧地道,“他说话的确有些漏风……可你也不能老揭人伤疤,你老这样,以后真要嫁了过去,可怎么办啊?”
  我委屈地道:“我都准备和人家同甘共苦了,你还想怎么样?”
  “可你牙还没掉啊?”
  “这不正做着准备吗?”
  此时,屋内忽刮起一阵微风,我只见面前人影一闪,白刃刺破虚空来到面前,四周围冒起腾腾白雾。在雾染霜湿之中,传来阵阵香味,我看得清楚,白幂腰中剑早已拔出!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只见到他一双如最香醇酒一般的眼波。
  “我又见到葛金紫了……”
  深黑之中,忽地传来这么一声幽幽的叹息,顿时将我惊得全身冒出冷汗,一下子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见夏菡坐在我的身边,双眼发直,喃喃地道:“我又见到葛金紫了。”
  “不过偷挖了你几次牡丹根煮猪蹄而已,何必这么计较?”我从地上挣扎起身,仔细打量周围。我的身边,是一个雕工细致,镶有螺钿的凳子,身下,则是浅香色织锦的长毛地毯,上面盛开朵朵紫色牡丹,仿佛要从地毯上长了出来,触手可摘。
  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射进,照在那些名为葛金紫的牡丹上面,让我只觉这屋里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夏菡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枝繁叶茂的葛金紫前,朝虚空伸出手,手指拈起,皓腕轻折,竟似摘了一朵花下来,虚插在鬓角,回眸一笑,身上仿佛穿着锦衣霓裳,盘旋一舞,优美如仙:“淡紫之色是最衬这件纱裙的,嫣儿,你说我美不美……”
  屋内光线暗暗,衬着她苍白的脸,僵硬如石,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顿觉屋内阴风阵阵。
  “明月夜……短松冈,人已去,词空在……”她在紫色牡丹之上翩翩而舞,翩然欲飞,花瓣碎落衣襟,眼波流转,独望于一处,仿佛那里有人背手而立,默默而赏。
  我只觉寒风从门隙而入,渗入骨中,使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夏菡,菡菡,还是你吗?你是村头的牡丹花仙?就因为我挖了你的根来找我报仇来了?”我惊恐万分,想起以前看过的鬼话本子,里面有一篇叫香玉的,不正说的花仙故事?
  她牡丹花仙上身了?
  我痛哭流涕:“牡丹花啊!您一定得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挖您的根来吃的,实在是那一日无所事事,家里的红薯根吃完了。佛祖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您既为花仙……”
  “阿淡,你怎么啦?做噩梦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惊得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阿菡……”她脸色正常,好奇地望着我,眼里全是求知之色。
  一看到这个表情,我就知道那个东家长西家短的村姑夏菡又回来了,我感激莫名,头一次感觉她这个竖起耳朵,半张着嘴准备说东道西的表情如此可爱。
  “菡菡,你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她莫名其妙,“倒是你,大哭大吵的,干什么?”
  她面色正常,一如以往,眼里充满了八卦的求知欲,使我更松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以免又惹得那花仙不请自来。
  她见我不出声了,望了望四周,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之下,她看清了屋内的摆设,轻声喜道:“阿淡,看来是有人特意劫持了我们。”
  我疑惑地望了她半晌,道:“劫持就劫持了吧,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月光从窗棂处撒进,照得她的眼灿若星星:“阿淡,你不知道吗?所有美丽的故事,都是从劫持开始的……他骑着白马而来,将她一把抱起,马蹄声响,那一骑双人儿早已走远,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默默地接道:“过了几年,那匹白马再来,男的断了手,女的瘸着脚,白马变成秃马……你能在任何时候脑子里都这么缺根筋,倒也真是一个奇迹。”
  夏菡默默地垂头:“我这不是怕你害怕吗?”
  “谢谢了。”
  她是一个极乐天的人,这是我早就知道的,记得那一年,村子闹饥荒,十家有九家没打到猎物,她也是这么劝我:“阿淡,你饿吗?饿就对了,眼看你越长越圆滚了,饿一饿,身形变得好看许多,和你姐姐越来越像,我开始转而崇拜你了。”
  她的嘴,永远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虽然有的时候劝得人欲哭无泪。
  房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优雅沉稳,环佩伴奏,华服窸窣。我们俩同时望向门口,门口传来金锁被打开的轻响,门外的光亮哗地一下倾泻于室内。
  只见那人华衣锦服,身如修竹。
  虽然知道夏菡说的大都是她的幻想,但有的时候,特别是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不免抱有希望,希望自己陷于危难之中的时候,会有人骑着白马前来相救。正如她所说,一段美丽故事的开始,总有人英雄救美。
  于是,我和夏菡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他从光影中走了出来,修长的腿,优美的手,银制的宝剑……我们俩听到了彼此的心跳,不由握紧了彼此的手……待他身上光影褪去,我看清了他身上衣服的颜色,松开了夏菡的手,低声道:“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从来不会实现。”
  红色,是我自遇到红公鸡之后最讨厌的颜色。
  定周的国色便是红色。红色的宫殿外墙,穿红衣的侍卫,连太子,也是一身的红艳艳。
  他脸上蒙了纱巾,一身红色的紧身衣,使我们俩同时看清了他的蜂腰宽肩,只不过也同时看清了他腰间悬挂的红鞘宝剑。
  该死的红色。
  “起来,跟我走!”他道。
  和我一样,夏菡脑子里也没有了旖旎幻想。宝剑已然出鞘,让人想起了断手折腿,秃毛的马。
  这个时候,夏菡总是无比的配合,她从地上拉起我,搀扶着我就想跟他走,可那人指着夏菡道:“就你一个。”
  她忽地发出哭天抢地般的尖叫:“为什么就我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的时候,求知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私塾先生告诉我们,无论做什么,先要问个为什么。看来夏菡在我爹那里上了一个半月的私塾,别的没记住,这件事记得极为清楚。所以,在她连续不断地问了几十个为什么之后,我和她一起被押到了大殿里。
  大殿中馥郁芳香,冉冉燃香在青白釉的镂空香炉中冒出,我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那九龙香玉瓶龙首的味道。
  夏菡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早叫了出来:“九龙香玉瓶?你是劫匪?”
  那人眼里有利芒闪过,灯光照射之下,眼里却聚起了浓雾,云蒸霞蔚,衬着他暗红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瞳变成红色,如地狱来客。我吓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夏菡的嘴:“不,您哪里是劫匪,您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劫自家的东西,自然不能称为匪。”
  他倏地抬头,暗尘般的眼眸更是浓如墨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勉强笑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是宫里人。”
  夏菡从我手底下挣扎出来,又是一声尖叫:“他是宫里人?”
  随着夏菡一声尖叫,他皱了皱眉,看样子有些想捂住耳朵,我望了望夏菡,叹道:“听啊听的,你就会习惯了。”
  他眼里疑意更深,却是一笑,道:“我们大家都看错了,蓉郡主原来是一个妙人。”
  “是吗?”我笑道,“来到这京师,我听了很多人背后的议论,但头一次听人说我是一个妙人。看来,你也是一个妙人。”
  “人人都说二王子认了个乡下丫头作为义妹,以后不知道会替自己招惹下什么祸事,看来,他们都看走了眼了。”他的身形微微向后,倚在了雕着锦龙雕凤的靠背之上。
  屋内的熏香之味浓烈到了极致,仿佛挥动衣袖,都能搅起暗香浮动。我被这香味熏得头昏脑涨,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要熏她便熏吧,为何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你当你熏猪肉,还要搭上根腊肠?”
  他笑容收敛,眼神如冰:“连这,你都知道?”
  我回头望了一眼夏菡,可能被香熏久了,她脸色有些懵懂的神色,我轻声吟道:“明月夜……短松冈……人已去,词还在……一个乡姑,会吟唱这首词,原本就是一个奇迹。”
  “看来,你在屋子里痛哭流涕,也不过为了降低我的戒心而已。”
  我笑了笑:“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捕杀过无数的野兽,如果相信这些,岂不是每次设下陷阱捕兽,都要祭奠一番?那我哪能忙得过来?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能将我和她一起押出屋子?来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想不到太子殿下从善如流,眨眼之间便形容削瘦,我年纪虽小,但却是女人,对人的容貌总是在意一些的,更何况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个万众瞩目之人?”
  他眼神如切割好的宝石般变幻,支着下颌的手瞬间变得僵硬,良久才道:“乡下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总是说贱名好养活,否则老天爷会妒忌,会收回他的小命。蓉郡主,难道你就没有个小名?”
  我叹道:“可也有人说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有时候命运由不得人做主,比如说太子殿下您。您平日里宽衣锦袍,以为可以掩藏行迹,哪里知道落在某些人眼里,还是一目了然。”
  夏菡昏昏沉沉的,也忘不了八卦:“阿淡,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我笑道:“连我都知道了,您想想,二王子会不知道?男人虽然是比较粗心一些的,但如果有人在旁反复提点,他还不明白,那我那二哥怎么配和您交手?您说是吧?”
  其实我心底也没底,不知道这白幂明白了没有。他的身形,如果不是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仔细丈量求证,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在乡村打猎久了,经常赊肉偿肉的,未免染上了些小家子习性,目光变得很准。那售肉相差个一两半两在我面前一目了然。就因为这,夏寄没少抱怨,每次还肉你都要缺斤少两,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一扬手,脸上的蒙面巾落进香熏炉里,火苗舔上了红色面巾,一眨眼,屋子里传来丝绸烧焦的味儿,这味儿让夏菡一醒,道:“这是哪里?”
  她的面孔隐在冉冉燃香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可能因为烟雾,眼波柔媚而慵懒,全没了往日村姑的精明势利,我便知道,花仙又上身了。
  她淡淡回眸,如深谷幽兰,看待看清面前的人,款款上前,虽是一身粗布织衣,身上却也如披着锦罗绸缎,周身环佩相绕,她锦屐藕覆,云纱飘拂:“殿下,已是烛消红,窗送白……您终于来了?”
  白问鼎冷冷偏头,拿起桌上青花瓷杯子,饮了一口,身往后仰,眼中落日熔金:“你是谁?”
  她脚步停下,犹疑不决,想要上前而又不敢,脸色在精明势利夏菡与忧郁神秘花仙之间来回转换,我看得眼睛实在累,道:“夏菡,他不是殿下,你也不是以前那人,做我的邻居不好吗?有肉吃,有汤喝,可以西家长,东家短,你又何必执著?”
  她回头向我望来,脸上一会儿是见到亲人般的喜悦,一会儿是鄙夷轻蔑。
  大殿之中传来一声噼啪,有碎玉裂开之声,焰火从炉中升起,将那炉盖弹了起来。殿中香气更浓,珐琅制屏风倏地飞起,漆面的山水画片片碎裂,浓裂香风拂过我的脸。在我闭开眼又睁开的那一瞬间,大殿内四角已被人守住,漆黑的大氅,银色宝剑……正是白幂和他那群乌鸦。
  白问鼎从椅上站起,腰间宝剑出鞘,在我又一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斗在一处,香风剑气,倏忽往来。我缓缓向角落避了过去,见夏菡尤自站在屋子中央,衣袂飞扬,秀发随风,任刀风萧萧,剑光闪闪。
  她的视线随着游走在屋内的白问鼎而走,半会儿也不舍得移开。剑光挑起,一支跌落地面的瓷瓶被剑风挑起,向她兜脸而来,可她眼里并无其他,只有腾挪跳跃的白问鼎,仿佛那人站在高高云端之上,她不过地面微尘。
  我一个虎扑,把她扑了落地,堪堪躲过了那急射过来的瓷瓶,瓷瓶摔在桌角,碎瓷的一角在她脸上划下了一道血痕,墙角梳妆台上跌下的镜子将她的面容反照出来。她轻轻地用手掠过那血痕之处,涕泪齐下,眼睛直盯着我:“你就这么对我?”
  她额上有青筋暴出,眼神之中仿佛有冰碴子冒了出来,看得让人着实心惊,我小心地提醒:“这不是我弄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她忽地歇斯底里,“因为我的父亲已不能助你登帝位?”
  她的声音甚是凄厉,在大殿之中回荡,把我吓惨了,也把正在激斗的两人分开。我看得清楚,“白问鼎”心神大乱,白幂一掌击在了他的腰间,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可他却顾不得了那么多,并不反击,反而直冲到夏菡面前,将她拥在怀里:“娉儿,别怕,别怕……”
  她拼命挣扎,手掌一挥,指甲在他脸上划下血痕,却颤抖着用手抚着那血痕之处,作势想要下跪行礼,眼里全是惶恐和卑微:“殿下,我无心的!”
  “娉儿……”
  “她就是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白幂道,“想不到她还活着。”
  尤娉?定周三位声名远扬的名门闺秀之一?尤家,是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这样的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无论朝代怎么替代,尤家都能屹立不倒。到了尤定胜这一代,势力更是达到鼎盛,他成为定周开国元勋,势力和白家不相上下,差点武崇帝封为一字并肩王,可就是没封着。在封王的前夕,他起兵造反,被武崇帝迅速扑灭,尤家也由传承百年的名门世家变成了蚁门小户,那场大屠杀中幸存的人,被武崇帝赐姓为“蚁”,贬为贱民。
  其实我觉得姓“蚁”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我姓蚁,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卖蚂蚁酒、红蚁糕,治腰伤背痛、积劳损伤。我一边想着,一边从袖袋里摸出了块玫瑰糕来吃,如在平时,夏菡定会伸了手出来讨食,可此时,她的目光着实让我感觉此时此地不应该贪口腹之欲,我只得把玫瑰糕又放了进去。
  此时,白幂冷冷地道:“原来是尤大将军的女儿?既是罪臣余孽,就麻烦你随本王去西厂喝杯茶!”
  西厂,定周最大的特务机关,也是白幂既那群乌鸦的老巢。对于西厂,虽然我身处遥远的小山村,也知道它。它名声远扬。有人说它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有人说它是国之栋梁定周立朝之后,如果不是西厂迅速稳定局势,将有可能反叛的源头扑灭。想来武崇帝这个皇位也坐不稳,但正因为西厂手段雷霆,一向只向皇帝负责,所以,恶名也远扬。听闻里面刑罚残酷,剥皮抽筋,无一不有,曾有人从里面受刑出来,虽然生还,却也魂飞魄散,成为疯疾。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刚刚放入袖袋的那块玫瑰糕放进嘴里,可白幂的冷眼着实让我感觉此时还是不是贪口腹之欲的时候,只得又将玫瑰糕放进了袖袋。
  “不,你不能带她走!”
  “白问鼎”眼里露出恳求之色。
  说实在话,这个“白问鼎”人气着实太过多了一些,和那一位相比,到底还是一个人。
  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在皇室之中如鱼得水,所以,白问鼎才能稳坐太子之位。
  白幂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每当有物落入陷阱,夏寄总是对我讲,阿淡,你的笑容太可怕了。这个时候,我才深有体会,原来,旁观者,才能清。
  “尤大将军当年起兵叛变,听闻也是由人唆使。其中的前因后果,至今没有人能清楚明白。你如果能向本王道清事实,本王也许不予追究。”他用手指轻磕着银鞘宝剑,金玉相击之声着实清冷,让我将摸在手上的玫瑰糕又放进了袖袋里。
  这时我才彻底明白,他布下的这个针对于白问鼎的陷阱,终于取得了成效。只不过,他和白问鼎相比,谁更加不是人?
  我和他混在一起,成了他的义妹,岂不也走在了“不是人”这条路上?
  白问鼎最亲近的,穿同一条裤子的属下,会不会为了尤娉而出卖他?
  此人作为白问鼎的替身,不知道他替身的价码几何? 看样子他属于武替,经常做些高危险动作,身价应该比较高,比武替身价更高的是裸替。乡间传闻,有一个名人裸替,因为一个出浴背影而名利双收。上次他在我面前就裸了一回前胸,也不知道收取了多少报偿?
  那前胸的胸肌着实有些看头。
  我一边忧郁纠结地想着,一边将手伸进袖袋里拿玫瑰糕。
  “小人名叫夏添……”
  屋内香雾冉冉,夏添的声音也缥缥缈缈,让人仿佛回到了从前。
  夏添,是夏寄的大哥,出生于乡野市井之间,但英雄多屠狗辈。夏添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他虽混迹于乡野,却学了一身好武功,偶尔猫蹲在书塾门外,渐渐也能做一两首好诗。他是市井之间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就因为这样,他便生了某些妄想。
  那一年,尤大将军女儿华丽的马车由锦衣簇拥,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驶过,轿子里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偶揭了一下轿帘……不远处,那短衣布衫的青年痴痴而立,嘴角流下了哈喇子……后一句是我很厚道地加上去的。
  她的嫣然一笑,让他顿时魂飞魄散,从此梦里就有了她的身影,她成了他努力的力量和方向。
  她对于他来说,是琼楼玉宇,可望不可即。
  可他不知道,琼楼玉宇是由阴谋建成的,接近她,便要变得不是人。
  他悄悄潜伏,日夜跟踪,看着她攒眉深锁,容消金镜,终于明白她心中所想,夜里所思之人,是自己永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原本将要放弃,和许多寻常人一样,娶一个会生养的妻子,生一大堆孩子,过得平安喜乐。
  可东宫传来招考侍卫的消息,他心中并未磨灭的期望如杂草一般地疯长……接近了他,也许便可以接近她?
  那一年,老天爷对他实在是眷顾,他不但顺利成了太子贴身侍卫,而且,因身形外貌和太子相似,被侍卫首领特别选中,成为太子的暗流。
  暗流,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
  成为暗流,就得剔除原来所有一切,亲人,姓名,容貌,成为他人的一个影子。他也曾犹豫过,但她只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眸让他瞬间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变成了她心中所思,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她的目光短暂停留?
  有的时候,美梦的力量比现实更有诱惑。
  脸上的皮骨被用刀割开,榄尖形的金刚石一层层地削下他脸上的骨头,略有些粗壮的大腿被抽出皮脂,他一寸寸地被改造成那天之骄子的模样。他已经忆不起那个时候的痛疼,唯一记得的是她望着他时的目光。
  当他成为白问鼎的影子,好运仿佛便接踵而来了,他奉命去接近于她,用的是老一套的英雄救美的段子,只不过这一次调转过来,是“美救英雄”。
  刺客毫不留情地将短刺刺进了他的胸膛,他倒在了她的轿前,看清了她惊慌失措的脸……身上是刺骨的痛,可这时,他却感觉到天际有粉花飘落,层层叠叠,抚在自己身上,如鹅绒锦被。
  躲在她家后院养伤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从不下厨的千金大小姐,给他端来了亲手熬的汤水,她的凝眸浅笑,全都是为了他。
  此时此境,他却能记得自己是谁,他把持住了自己的冲动与幻想,控制住自己不做傻事。看着她容消金镜,渐懒梳妆,可上级传来的命令却是导火索,将两人所有的防线击溃得七零八落。
  红帩帐底,锦衣半落,他替正身许下了娶她为妻的誓言。
  那个时候,她已是珠胎暗结。
  他离开的时候,正是牡丹花开得正灿烂之时。
  果然,没过几日,尤府接到圣旨,尤娉被聘为天子之媳,成为太子妃,只等着大婚之日到来。
  听到这里,我终于把玫瑰糕送进了嘴里,发苦的舌底一下子变得沁甜:“这个火药堆埋得好,火引子一点,周围的人无一幸免。”
  不错,这是一个隐在花团锦簇下的火药堆,炸起来玉碎华消,天动地摇。
  尤娉在嫁给太子前夕珠胎暗结,她自然百般申辩太子的绿帽子是他自己戴上去的。可白问鼎的一举一动,都有人作证,她提起的那些和他相处的日子,他都在宫内陪着生病的太后,熬药煮汤,尽孝心,行孝道。
  尤娉成了贵族名门最大的笑话。
  可尤定胜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不用怎么花力气,他便弄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试问一个拥兵天下的大将军,独生爱女被如此设计,再睿智理性的人,也会发狂。
  皇室布下的阴谋,应该由皇室来终结。
  他举旗一反,却响应者少。因为,他师出无名,皇家对他不够好吗?要封他为一字并肩王,并将他的女儿立太子妃,也是未来的皇后,甚至有人劝他,几代之后,他的女儿生下太子,天下不也是有一半姓尤?何必着急?所以,他的叛国之旗还没举到皇宫前边,就被人扑灭了,不过瞬时功夫,三千将士殉了殿堂。
  而尤娉,那朵开得极灿烂的葛金紫,从此在他眼里定格。
  到了此时,夏添才从美梦之中清醒,知道自己不过早被人摆上了棋盘,还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在白问鼎下了缉杀令的时候,他悄悄将尤娉藏了起来,可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人也染上疯疾,处于崩溃的边缘。唯一能让她解脱的办法,就是让她忘却以往。于是他盗取宫中可使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幻玉,用密法炽烧的同时,用针刺入脑上穴位,使她忘记了以往一切,变成了一个普通村姑。
  可幻玉功效有时间限定,三年期限已到,夏寄不得不带着她来寻找夏添,再寻幻玉,以求她短暂的安宁。
  他知道了交趾国进贡来的那尊香玉实则由幻玉制成,所以,这才深夜潜伏,盗取九龙瓶。
  原来,那斩下的龙首是为了确定染了漆的九龙瓶内里的确由幻玉制成。
  幻玉织成的幻境只功效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寻幻玉?
  而白问鼎甚至没见过其面的夏菡,却是前生生活在他织成的幻境,后半生生活在幻玉织成的幻境。
  青菱镜破,宝钗已折,可她记得的,只是鹊桥仙偶,佳期如梦。
  她在他的怀里抽泣,紧紧地抓住他衣衫的一角,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不见,这是她唯一认得他的时候。即使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真正认识过他,而他,眼里俱是满足。
  可大殿之内香气渐淡,她的眼神澄静通透……通俗的说法,变得比较白痴,比较村姑。
  一声尖叫响遍整个大厅:“禽兽!”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同时响起,她推开了他,叉腰指着他道,“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随便耍流氓!”
  村姑又回来了。
  夏添从地上站起,广袖垂落无尘的地面,他默默抬头,望着夏菡……夏菡后退一步抱着自己手臂道:“你想干什么?”
  他忽地一拱手,笑道:“冒犯姑娘了。”
  他眼里仿有花开花落,残红飘尽。
  可她却转头,淡漠冷然……这时,她认得的,只有我:“阿淡,今日早晨德宝街买的烧饼不错,酥香可口,明儿我们再去那里吃?”说完,舔了舔嘴。
  她拉着我往殿门口走去,我敢担保,此时她满脑子想的全是芝麻烧饼,今日殿中发生的一切,她已然全都忘却。殿门外可见白云青霭,檐间琉璃蹲兽默默,风吹进殿间,那一殿的芳香已然散尽。
  疏柳花树之间,有一株牡丹迎风而立,却因花已过季,已留下残花半朵,她倏地停下了脚步,凝望着那朵残花。
  我紧张地问:“这是葛金紫,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道,“你经常挖了它的根炖猪脚。”
  “不该记得的你记得倒是清楚。”我默默地道。
  不远处传来环佩声响,分花拂柳,我们转头,便看见那红色人影在两名侍婢的簇拥搀扶下而来,他手里琉璃杯子里的红色葡萄酒衬得他脸上辉然生晕,眨眼之间,他便走到了我们面前。
  他看见了我,从旁边的花树上折下一枝花来,随意一挥手,那枝花便插在了我的鬓角,他推开扶着的侍婢,摇晃着走到我的跟前,望了我半晌道:“三妹,你今日的妆容甚好,脸上擦的是苏芳斋新出的金花胭脂?”
  这个是真正的白问鼎。
  他们应是极熟悉的人,此时却见面不相识,幸而尤娉此时已是夏菡。
  我闻到了白问鼎身上浓烈的酒香,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在夏菡身上停驻,我忽然想知道,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尤娉这个人?
  我看了看他身边的侍婢,花如颊,眉如叶,丽质娇容,奇道:“大哥,这两位是您新娶的侍妾?大哥什么时候大婚,娶个正妃过门,也好让小妹叫一声大嫂?”
  他醉眼蒙眬,将手里的酒倒进嘴里:“什么大嫂?”
  “就像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娉,不是险些成了您的正妃吗?”
  他眼里疑惑,显然,他已记不起尤娉,那颗他争权夺位的棋子。
  夏菡拉了拉我的衣袖:“阿淡,这位换衣服也太快了一点,赶得上村头快刀张的剥皮速度了。”
  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神,都如陌生人。
  幸好,他们都已不记得对方。
  远处花树轻摇,我看清那隐身于花丛之中的身影,他是他的一个影子,因为偷来的幸福,小心地编织守护着她的梦。
  我和夏菡夏寄脱离了白幂那群乌鸦的监控,连夜奔逃,来到临水山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此时,晓月当空,残阳西下,因我们三人同坐一匹马,那马早累得趴倒在了树下。
  夏寄是个惜马之人,他心痛地走到马前道:“这可是匹汗血宝马,都累成了这样,你们俩怎么就不知道平日里多运动运动?”
  我和夏菡商量:“你肚子饿吗?”
  “呃,你呢?要不咱们把那马……”
  夏寄听了,跳起来道:“阿淡,你把王爷送给交趾国王子的名画损了不止,还要毁了他这匹马?”
  我委屈地道:“哪是我毁了那张画!”
  九龙瓶被烈火烧成灰,白幂又不能把白问鼎的影子抓了过去顶罪,只得另想办法。他得知耶律齐很喜欢收藏美女图,于是从皇宫找来前朝名家张萱绘制的《宫乐图》,来缓解王子对这一结果不满。
  我不知道这件事。
  某一日,我溜达进了白幂的房间,主要想看看这特务头子饮食起居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一眼便瞧见了他桌子上摆着的那幅旧卷轴,我觉得这东西和这屋子里的格调全不相同,屋子里的格调清冷单调,连被子都是全无一点花纹的,而这幅画花团锦簇,比我那房间里的桌布更为富丽。
  所以,我就把它拿去当桌布了。
  铺了不一会儿,就到了晚上掌灯时节,我点了个油灯在桌布上,油灯质量恁差,一点也不防火,溅了个火星子在桌布上,把桌布烧了个大洞。
  这时,夏寄才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又发生盗窃大案了,有人把价值连城的名画家张萱的珍品——《宫乐图》给偷了。”
  此时,我正在把那桌布摊开,看着上面的洞,从烧焦的洞里望过去,夏寄的脸衬着画上的锦衣襦裙有人妖般的美。
  烧焦的地方,原本是韩国夫人艳美的脸。
  我总不能告诉白幂:“你那宫乐图,我替你挖了个洞洞,我觉着吧,这韩国夫人没脸的样子比有脸的样子好看,显得夫人的身材特别的好,特别彰显其黄金比例,简直可以作掌上之舞,俗话说得好,有缺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可以想象,白幂铁青的脸,腰里的银鞘宝剑出鞘……听说他那宝剑每一出鞘,一定沾血。
  所以,我只能临时带了夏寄、夏菡把白幂的汗血宝马骑着跑出来了。
  别的马带不了三个人,只有汗血宝马还勉强能跑个百来里。我和夏菡都不会骑马,只有夏寄以前骑过一段时间的驴,所以一匹马要骑三个人。
  我们决定去投奔爹爹和娘亲,听说他们就住在这附近的山里。
  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夏寄的誓死保卫之下,汗血宝马勉强留住了性命,只不过它再也不肯载我和夏菡两人了。每当我们走得快累死了,想要上前骑它,它总是撅蹄子,仅对夏寄情深脉脉,几次三番地用马眼示意,要他骑它。
  我们骑不了,夏寄自然也是不敢骑的。
  所以,我们三人和一马在山路上逶迤而行,汗血宝马体力恢复得快,搞清楚我们不是它的真正主人,时常不听我们的召唤,常想着冲破缰绳自由自在。我们还得和它斗智斗勇,几番下来,竟然被它带到了一处幽径小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径两旁的枞树实在是长得浓荫蔽日,把原来还有的隐约阳光遮得一丝儿也不剩,使我们感觉这条路仿佛黑夜之中屋宇亭阁之间的长廊,阴冷黯黑。
  那马到底是宝马,却全无一点危险意识,拼了命地往前冲。
  夏寄这时才后悔了起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依了你们的……”
  那马跑得更快了,还一撅蹄子,挣脱开来,往小径深处跑了去,把我们三人留在这小径尽头。
  马蹄声渐渐远去,直至听不到了,我们才感觉这里静得可怕。
  再看地面,却发现这条小径铺了青石板,在月光照射之下,上面居然雕了花纹,再看两边枞树,伸出来的枝叶被人修剪过……这并不是山间小路。
  山里的别院?有谁会在这个荒山野岭建一个别院?
  隐隐地,小径尽头出现了一栋院子。
  “你说,会不会是狐妖建的院子?”冷不防地,夏菡哆嗦着嗓门道。
  “哇!”夏寄一把抱住了我。
  我抚着他的头劝慰道:“别怕,别怕,小寄,狐妖大多是美女,喜欢俊男,你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头一份儿长得好看的了,我姐姐亦玉都赞过。”
  他的腿站直了,眼眸在月光的照射下炯炯:“真的?”
  “她说啊,我们这村子就夏寄长得还可以。”
  他的目光更加炯炯,摸了摸鬓角道:“是吗?”
  “比他姐姐夏菡更有男人味。”
  夏寄默默地道:“阿淡,你每年欠我半边猪肉,如此利滚利,息滚息,合计起来大约欠我十金八钱。”
  “那儿有火光。”夏菡打断了我们的话。
  果然,暗夜沉沉的庭院之前一堆火光燃起,隐约可以看见火堆前坐着一个人影,仿佛一个皮影戏边的一个剪影。
  紧身黑衣将他肩膀上的肌肉隐隐勾勒。
  “我怎么感觉那肌肉有些眼熟?”
  “阿淡,你怎么老用你看猪肉的目光来观察人?”夏寄道。
  那人从火堆旁站起身来,身如修竹,旁边伸来一个马头,轻昵相依,的确是非常熟悉……想不到我们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兜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