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过了两日, 夏荻在玉门关斩下蒙赫首级的消息传来, 皇上龙颜大悦, 当庭拟旨宣夏荻班师回朝, 并赏赐若干。
  德荣公主自得到消息, 嘴就没合拢过, 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夏荻何日归来, 连带看冯初月都顺眼了几分。
  这日夏芫归宁,一下马车,便见府门口堵了好些马车, 想来都是闻风前来巴结的长安官吏。
  进了殿内,果见母亲端坐在上首,正和善可掬地跟些内眷说话, 见了女儿回来, 德荣笑着招呼她坐下,对她道:“你二哥已然拔营回长安, 最多二十日便能回来了。”
  夏芫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还以为二哥直到元正前都得待在玉门关呢, 阿娘这回可该放宽心了, 二哥非但毫发无损, 还立了军功,您早些的顾虑可该放一边了。”
  陪母亲说了一晌话, 那些来客陆陆续续告辞而去,夏芫便要去内院看望冯初月。
  德荣却犹豫了片刻, 唤住女儿道:“你如今也嫁了人, 好些以前该避着你说的话都不必避着了,阿娘想跟你说件事。”
  夏芫隐约猜到母亲要说什么,脸色微红,柔声道:“阿娘您想说什么直管说,我听着便是了。”
  德荣便拉了女儿的手,叹气道:“前几日跟你二哥一道去玉门关的柳先生寄信回来,说二郎别的都好,就是带去的那两个丫头全被他赏了人,一个都未收用,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阿娘想着,他娶冯初月时憋了一肚子火,可到底年轻,就算不理会冯初月,总不至于连旁的女子也不对付,可谁知这孩子这般执拗,阿芫你说,你哥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还惦记那个瞿氏不成?”
  夏芫目光闪了闪,含笑道:“阿娘这是多虑了,听说蒙赫向来狡诈,手下突厥士兵数千,极难对付,二哥此次能得胜回朝,不知吃了怎样一番苦呢,在玉门关时,哥哥只怕心思全都放在思量兵谋权术上,哪有余力再想其他?那两个丫头虽是下人,却也身娇肉贵,到了兵营,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的,哥哥只会嫌她们累赘,赏给旁人一点也不奇怪。等二哥回了长安自然就好了。”
  德荣宽慰地叹了口气,对女儿道:“还是我儿会说话。阿娘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总要跟你说道说道,心里才觉得过得去。”
  抬眼见女儿一脸娇婉的模样,低声问她:“你七哥待你可好?”
  夏芫脸一烫,含着羞意点了点头。
  “那就好。”德荣笑叹,想起什么,又道,“你素来看事明白,本朝皇子历来有一正四侧的规矩,他那些侧妃里,即便有一两个得宠的,说到底不过是妾,怎么也越不过你去,若跟她们计较,反失了身份。”
  夏芫垂眸用帕子拭了拭嘴,柔柔应了一声是,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去内院。
  德荣自己几乎从不去探望冯初月,却也不便反对女儿去看望她二嫂,只好随她去了。
  冯初月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正挺着肚子在房中挑拣贺礼,这些礼物多是那些想要巴结韦国公府甚或想要巴结夏荻,却因初来长安,对冯初月的底细不甚了了的官吏内眷送来的。
  冯初月浑不计较,只要是指名送给夏二夫人的,便不客气地统统收下。
  夏芫进来时,她正举着一对亮澄澄的的小儿金镯子在窗前细看,满眼笑意,要多欢愉便有多欢愉。
  抬眼看到夏芫,倒还知道收敛,忙将镯子放回礼盒,推到一旁,扶着腰起身,迎了过来,热络道:“阿芫。”
  夏芫只一眼便猜到那些贺礼的来历,想起母亲素来懒得计较这些琐事,倒叫冯初月钻了空子,等二哥回来,不知道便罢,若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发作冯初月一通。
  她暗叹口气,脸上绽出笑容,亲自扶了冯初月,亲切地唤了句:“二嫂。”
  见冯初月的脸色果然因为这声称呼更好看了些,暗自讥讽地一笑,挨着她坐下,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道:“我这小外甥最近可还听话?”
  冯初月笑得毫无心机,“旁的都好,就是没事时总喜欢在我肚子里划拉几脚,调皮得很。”
  夏芫接过丫鬟递来的茶,“上回我听林御医说过,孩子喜动,是因为在胎里养得好,力气足,往后生出来,比旁的孩子好养活,而且十有八九会是个小郎君呢。”
  冯初月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抚上自己的肚子,低下头,不时含笑看上两眼,仿佛里面藏着稀世奇珍。
  夏芫看在眼里,闲闲道:“二哥月底便能回来了,真好,离孩子出生还有一段时日,正好可以看到小外甥出生。”
  冯初月也盼着借孩子的出生化解夏荻对她的恶感,闻言不免生出几分希翼,“可不是这么说,原以为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他父亲还在玉门关呢。”
  夏芫见火候差不多了,忽然叹口气道:“不过,二哥的心结一日不除,依照他的性子,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对小外甥另眼相待的。”
  这话一下子击中了冯初月的软肋,夏荻对她全无好感,孩子是她翻身的唯一指望,倘若夏荻因着孩子的缘故抬举她几分,她腰杆硬了,在府里自然会如鱼得水,可若她生了孩子,夏荻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待她,她可就再难打开眼前的窘境了。
  心里如此想,脸上却故意露出茫然的表情,带着疑惑笑道:“此话怎讲?”
  夏芫屏退下人,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忍对冯初月道:“往常看你也是极聪明伶俐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倒糊涂起来?头先我在母亲处,听说二哥将那日你给他配的两个通房都赏了旁人,一个都未纳。”
  冯初月正暗觉夏芫的态度跟往常有些出入,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怎么会?那两个丫鬟的模样照理说极合他的心意啊。”
  “什么模样?”夏芫盯着冯初月,见冯初月躲躲闪闪,不知如何回答,了然地笑道,“你不必瞒着我,阿娘早跟我说了,你特挑了两个跟瞿沁瑶有几分挂相的丫鬟去伺候二哥,可见你十足用心,可惜二哥却并不领情。”
  冯初月讪讪一笑,“二郎的心思的确不好猜,我这存心想好好奉承他,都奉承不到地方。”
  夏芫见她全无妒意,暗暗皱眉,叹一口气,幽幽道:“由此可见,他心里有多看重瞿沁瑶。”
  看见冯初月面色僵了一僵,嘴角不动声色地翘了起来,又缓声道:“我是知道二哥的性子的,他虽然桀骜不驯,可一旦认准了某样事物,轻易是不肯罢手的,尤其当初他娶你时——”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冯初月,“我不是别的意思,只是你也知道,他当时可是奔着瞿沁瑶去的,一门心思要娶的人是她,可不是你。谁知被你横插一脚——”
  冯初月即便脸皮再厚,这样的话依旧有些受不住,窘迫地笑了笑,身子不自在地往椅子深处悄悄挪了挪。
  夏芫垂下眸子,掩去眼中的不屑,“所以说,二哥心里放不下瞿沁瑶一点也不奇怪,什么叫失之交臂,看看他和瞿沁瑶就知道了,而且他心里这股郁气,怕是三年五载都化解不了。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慢慢想回过味了,也就撂开手了。可我二哥可是自小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爷娘都拿他没办法,除非他自己对瞿沁瑶死心,否则,怎么也不可能对你和小外甥改变态度的。”
  冯初月身子坐直了些,捏着衣角,嗫嚅问:“可怎么才能让他对阿瑶死心呢。”
  夏芫见鱼儿上钩,心里一松,忍不住起身,闲闲走到桌前,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桌上花瓶里的一株玉兰道:“我二哥这人,一向眼高于顶,甚少有看得入眼的小娘子,若不是当初瞿沁瑶存了挑弄他的心思,焉能陷得这样深?可见瞿沁瑶面上做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背地里不知在我二哥面前耍了多少手段。”
  冯初月扯开嘴角强笑了两声,并未接话。
  夏芫余光留意着她的反应,挑挑眉道:“我二哥之所以这般看重她,头一个认可的就是她的品行,不止一次说过瞿沁瑶爽朗伶俐,与旁的女子大有不同,可倘若他知道瞿沁瑶实则是水性杨花之人,除了他和十一哥哥以外,还霸着旁人不放,你觉得我二哥还会惦记瞿沁瑶吗?恐怕只会恨他当初识人不清,白白被人玩弄于股掌间,从此对瞿沁瑶断了念想。”
  “而断了念想——”她回头看向冯初月,“自然就知道当初那件事委实不该怪你,瞿沁瑶也根本不值得他如此费心对待。想通这个道理,我二哥必然能收回心,好好善待你们母子。”
  “可是……”冯初月干笑两声,“可阿瑶实在不太像那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啊,除了澜王世子,当初也不见她跟旁的男子有来往啊……”
  夏芫听了这话,走近冯初月,俯下身子凑到她眼前,仔仔细细看她,像是要看明白她是真傻还是假傻似的。
  过了一会,她嗤笑一声,直起身子,依然挨在冯初月身旁坐下,“据我所知,除了十一哥哥和我二哥,还有一人,她也曾费尽心思勾搭过。”
  冯初月揣着明白装糊涂,“谁?”
  夏芫抿着嘴直摇头,“还有谁?自然你是大哥,如今的驸马——冯伯玉了。”
  冯初月惊得站起来,“阿芫,这话可不能乱说。”
  夏芫噙了一丝冷笑道:“二嫂,我可是费尽心思在撮合你和二哥,怎么像是我要害你似的。”
  她存心要诈出冯初月的实话,“瞿沁瑶当初跟你大哥的种种,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做女儿家时,便与你大哥过从甚密,谁知没过多久,你大哥便发现她朝秦暮楚,还同时在跟十一哥哥来往,你哥不齿于她的为人,从此断了跟她的来往,我说得可对?”
  冯初月斩钉截铁地否认:“这可是真没有的事!我跟阿瑶是早就认识不假,可也是因为别的事认识的,跟我大哥全没有关系——”
  夏芫一把握住她的手,逼问她道:“你怕什么?这件事若让我二哥知道,他必然会看清瞿沁瑶的为人,再不会迁怒于你。你甚至不需在我二哥面前做恶人,只需在康平面前透露一二,说瞿沁瑶从前如何缠着你哥,你哥烦不胜烦,索性断了跟瞿家的往来,只为了躲避她。依照康平的性子,迟早会在大家面前嚷嚷出来,到时候二哥不就能清楚瞿沁瑶的为人了?”
  冯初月几次欲说话,都被夏芫打断,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忙插嘴道:“可是我总不能捏造没有的事来诬陷旁人罢,阿瑶不认识我哥就是不认识,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哪来的勾引之说?”
  夏芫定定地看了冯初月一会,忽然笑了笑,“你可是怕康平知道了,会迁怒你哥?你难道不知道康平有多看重你哥,就算知道此事,她也只会恨上瞿沁瑶,绝不会怪不到你哥头上的。要知道你是驸马的亲妹妹,你说的话比谁都有分量,到时候,我二哥和十一哥哥他们就都能知道瞿沁瑶的为人了。”
  冯初月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愈加了然,故意露出瞠目结舌的模样,盯着看了一会夏芫,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叫起痛来,“哎呀呀,肚子怎么突然疼了,阿芫,我,我好像动了胎气。”
  她嚷的声音很大,不等夏芫做出反应,屋外的丫鬟婆子们已然听到动静,忙呼啦啦一股脑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扶着冯初月往床上躺,见冯初月嚷得厉害,惟恐出事,又有人飞快地奔到德荣公主处去请大夫。
  冯初月百忙之中,还越过众丫鬟的肩膀,对夏芫挤出个歉意的笑容,“阿芫,实在对不住,你看,都,都没好好招待你……”
  夏芫被一众丫鬟挡在后头,阴着脸立在一旁,直到德荣公主闻讯赶来,才一脸急切地上前迎接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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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芫直到晚间才回了吴王府,刚进正房,便有下人悄声回禀:“王爷在内室呢。”
  夏芫淡淡嗯了一声,袅袅婷婷进了内室,看着吴王,甜甜一笑道:“七哥。”
  吴王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明朗,身子却未动,只道:“回来了。”
  夏芫换了衣裳,屏退下人,仪态万千地在吴王身旁坐下,闲闲道:“本来想早些回来,可是我二嫂突然动了胎气,我在家中看着御医给她诊了脉才走。”
  吴王自顾自饮茶,笑了笑,“你总是这般为他人着想。”
  “应该的。”夏芫走到妆台前,随意取了一盒茉莉膏抹在腕上,缓缓匀开,一举一动都优雅得无可挑剔,“我二哥出征在外,我二嫂又怀着身子,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吴王目光跟随夏芫的动作落到妆台前的那几个妆匣上,忽道:“阿芫,你可还记得那回我送你的那块东海寒玉。”
  夏芫身子一僵,挑弄脂膏的动作缓了下来,须臾,回眸一笑道:“自然记得。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就是想起当时送你时,你本打算做镇纸的。”吴王将茶盅放回桌上,“谁知你后来做了一根杏花簪,不知你为何改变了主意。”
  夏芫不自然地笑了笑,走到床沿上坐下,“就是觉得那块东海寒玉甚好,做镇纸可惜了,还不如做首饰。”
  “是吗?”吴王静静看着夏芫,“可我前几日恍惚看见瞿氏头上也戴着根东海寒玉簪,样式跟你的那根几乎一样,若不仔细看,断然看不出分别。”
  “原来七哥搞半天是想问这个,”夏芫神情一松,满不在乎道,“她那根是跟我在同一家首饰铺子做的,见我戴着好看,她便也跟着做了一根。”
  吴王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哪家铺子?可是润玉斋?这铺子虽然不如摘星楼那般名声在外,可委实不算难找。”
  夏芫脸色僵在脸上。
  吴王起身,缓缓走到夏芫身前,负着手,弯下腰看了她一会,故作疑惑道:“昨日我才从店里回来。我怎么听店家说,是先有的梅花簪,后有的杏花簪?”
  夏芫不自觉跟着吴王的动作仰头看向他,张了张嘴,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背上慢慢沁出一层冷汗。
  吴王淡淡道:“找遍长安城,只有一家首饰铺子做过这样的东海寒玉簪,巧的是,在前面那位顾客刚买下梅花簪的第二日,便有一位长安贵女特拿着一块东海寒玉到店里,命店家比对着那梅花簪的样式另做一根杏花簪。”
  夏芫脑中飞转,忽然强挤出一个笑容,便要开口。
  吴王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话锋一转道:“哦,我还想起来一事,赐婚前几日,有一回你在宫中留宿,约我出来幽会,我来的时候,在后面唤你,你为何活像见了鬼似的?”
  夏芫身子依然纹丝不动,额头上的汗珠却顺着鬓发滚落了下来。
  吴王眸中的冷意转为讥讽,“我倒不想问别的,就想问问你,你为何特将幽会的地点选在宫中值房前的那处荷花池?你该知道,那是回值房的必经之路。”
  夏芫摇摇头,抓住吴王的衣袖道:“七哥,你听我说——”
  吴王一把将袖子从夏芫手中扯出,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似笑非笑道:“我倒真小瞧了你。”
  说完,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多余,嗤笑一声,转身快步出了房,走得甚是干脆利落。
  夏芫眼睁睁看着吴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身子一软,倒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恶狠狠捶打起床板来。
  过不一会,乳娘廖嬷嬷急急忙忙进来。
  夏芫听到动静,忙起身坐直身子整理鬓发,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廖嬷嬷到了床前,急声道:“郡主,您跟王爷不是刚刚还在房里好好说话吗,怎么他转眼就去了康侧妃的院子?”
  夏芫咬了咬牙,却并未说话。
  廖嬷嬷跺脚恨道:“一定是那个小妖精又使了什么法子把王爷勾了去,王爷和您才大婚多久,才一个月都不到,若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背后说闲话呢,郡主,你得想法子把王爷留在正房才行啊!”
  夏芫听得心烦意乱,脸上的柔婉再也维持不住,“嬷嬷,你能不能闭上嘴,让我安静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