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间有句俗语,说“孩子在爹妈眼中永远是孩子”,这句话套用到咱们身上,那便是“老师在徒弟眼中永远是老头子”,啊,可能没老头子这么夸张,但我老觉得他生下来就是这幅样子,是个外表年轻的老妖怪,一出生就会使用黑魔法,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某句长达十个音节的咒文。我想象不出他如何牙牙学语,如何做些孩子才会做的傻事,我想不出他的父母,他的摇篮,那些养育他的人。
  他的崛起悄无声息,没人知道雷歇尔师承何处,是什么出身。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本来就是魔鬼后裔,另一些则认为他是被妖精偷走的交换婴孩,误入歧途,巴拉巴拉。没办法,我们这些低级趣味的普通人,对于找不到半点证据的事情,从来乐于发挥想象力。
  我一边推着雷歇尔一边走神,他一边走路一边犯困,两个人都走得神游天外。因此,在雷歇尔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撞了上去,嘴唇碰到了他的后颈。
  我们已经走到了他的卧室门口,这种恶俗的意外,如果放在游吟诗篇或者通俗小说里,接下来一定会发展成一场喜闻乐见的肉体交流。英俊的骑士男主角(这些铁皮罐头就是那么受群众欢迎)撞上了身娇体软的公主女主角(广大群众的审美就是这么一目了然),后者嘤咛一声,双腿一软,倒进前者怀里。
  但卧室前只有俩法师,其中一个还是雷歇尔。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他的瞬发法术,他的卧室则没有那么好运,木头和床在喷溅的酸液中飞速凹陷下去,发出非常刺鼻的气味。我向后跳出两米远,摆着防御的姿势,心说多亏我是个优秀法师,否则这故事的走向便要从情色剧变成惊悚剧,金发碧眼帅哥骑士也要变成没发没眼的骷髅死骑士了。
  雷歇尔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的困倦一扫而空,再一次脸色铁青。
  “只是个意外。”我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贸然碰您,对擅自接触的人使用酸液攻击是每个法师的本能……”
  “不是酸液攻击。”雷歇尔干涩地说。
  “啊?”我说。
  “不是‘酸液飞溅’,是‘霜冻束带’。”他说。
  我对着那些可怜的木头定睛一看,果真在焦黑的边缘看到了一点点冰霜痕迹。
  这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您可能……太困了?”我毫无底气地说。
  雷歇尔一言不发,对着卧室又一次使用了霜冻束带法术,一口气十次攻击。整齐的法术痕迹从最左边一路蔓延到最右边,十次法术当中,有三次变成了冰霜之外的东西,或是酸液,或是火焰,或是雷电。
  任何法师都可能有失误,每年都有不少倒霉或粗心的家伙发生了法术意外,给自己或这个世界带去非常糟糕的后果。然而,所有法术意外都是因为施法错误,都能找到错误原因,只要完美、准确地排除了错误,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法师的法术很有逻辑,在一个法术释放之前,优秀的法师便能知道它是否会成功完成。
  “你担心出现‘随机法术意外’?”法师会对杞人忧天的外行人冷笑,“没有那种东西,你当我们是术士么?”
  这里充分体现了,靠知识吃饭的法师对靠血统吃饭的术士有多嗤之以鼻。
  啊不对。
  这充分体现了,一旦法师有条理的魔法被一些无法估量的东西影响,法术效果会产生多少偏差。法师的法术体系与魔法生物的施法体系,是截然不同、无法共享的两种东西。术士不能学法师的法术,他们的血脉会影响法术,将之变成一对乱七八糟的意外。
  术士只是有着特殊血脉的人群而已,魅魔,却是纯粹的魔法生物。
  日渐向魅魔转化这件事,改变的不止是雷歇尔的食谱。
  第14章 繁忙的一周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雷歇尔低语道。
  他的语气森冷却平静,让我下意识站直了一点。这种口吻意味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言出必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任何阻拦在他面前的人或物都会被不择手段地铲除。一般来说,那便意味着整件事距离被完成只是时间问题,你不会知道一个执着而强大的黑巫师能做到什么地步。
  雷歇尔干脆地一个转身,黑袍在身后划出一道气势汹汹的弧线,那熟悉的气魄一时间将我震住。等他跟我错身而过,我才反应过来。
  “等等!”我连忙喊道,小跑到他面前,挥着手吸引他的注意力,“您得去睡觉!”
  “我不困了。”雷歇尔皱眉道。
  一个法师发现自己无法精确施法,换成谁都会一秒钟变得精神。但这种精神就像一盆冷水强行提起的一样,身心疲惫还是身心疲惫,这股劲过去绝对会困到昏迷。以雷歇尔现在这股要下猛药的势头,天晓得会做点什么违法乱纪的高危实验,真有个三长两短,倒霉的还不是我。
  我跟他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使出浑身解数,说的嘴皮子发干。倘若施法能力毫无问题,雷歇尔一定不耐烦听我废话,一个传送术便走了。但传送术产生偏差的后果,可不是攻击失误这种等级:要是手一滑直接传去了魔鬼老家,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口若悬河了好一通,终于说得雷歇尔再度困意上涌,凶狠的瞪视失去了焦点。他打了个哈欠,勉强同意,慢吞吞走向他的卧室。
  雷歇尔的卧室现在惨不忍睹,酸液深深陷入地板与床上,冰霜、闪电、火焰的法术痕迹不要钱似的乱扔在墙上,好似哪个元素法师的教学现场。这样的卧室,大概只有魔抗高又心眼大的巨魔之流才能安然酣睡吧。
  我脑中又出现了恶俗剧情,出于多年担任游吟诗人的职业病。
  一般情况下,这房间没法睡,理当到了两位主角共处一室共睡一床的时候。尽管说服雷歇尔别倒头睡在客厅沙发上很难,说服他别占领我的床并将我赶去沙发更难,好歹还有个盼头,围观者不妨嘿嘿嘿笑着搓手,期待一下旖旎的发展。
  但雷歇尔是个法师。
  有种法术叫修复术,一招起效,恢复如新,实乃杀人灭口、居家旅行之必备良法。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通俗小说中不爱出现法师。
  爱情小说女主对男主说我冷,男主不脱外套也不过去抱着她,反而站在五步开外挥手一个保暖术,还浪漫吗?惊悚小说里一个闹鬼的城堡,面目狰狞的幽灵呜呜叫,七窍流血的僵尸满地跑,然后死灵法师主角乐颠颠地撸着袖子扑上去了,还惊悚吗?对于亡灵来说,大概还挺惊悚的。
  雷歇尔一挥手,一道闪光闪过,剩下半间卧室也塌了。
  施法偏差,施法偏差。
  这下好可好,队里大法师出了意外,千载难逢,天助我也——就怪了。雷歇尔静止不动了两秒钟,转头看了我一眼,那表情让我小心肝噗通乱跳,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考试场。我不敢在这种时候造次,连忙动手,修复术闪过,卧室恢复如初。
  一个优秀法师破坏平衡,俩优秀法师一起来,这通俗小说就不能看了,好的法师总有办法对付戏剧性意外。
  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是个优秀法师,如今坟头野草也该几米高。要想从雷歇尔手下逃生,要想跟他产生长久的交集,你首先就得是个很强的法师,不是法师不行。我承认这说法有点儿偏激,可我是个法师嘛。我是法师我自豪,没有法爷天下第一的自信,还当什么法师。
  雷歇尔只睡了五个小时,他在设定的报时鸟鸣叫声中一跃而起,又一次冲向地下室。这回我没拦他,反正拦也拦不住。
  关于“如何杜绝半魅魔之躯对施法造成的偏差影响”这个问题的研究,进行了不到一周。
  一周之后,雷歇尔找出了某种应急方法,简单讲就是使用另一种干扰法术,对施法产生与血脉干扰方向相反、强度相同的影响。他迅速将理论转化为实践,实践效果非常好。
  怎么说呢,我又一次体会到,我的导师简直是个怪物。
  他在普通人的生活上微妙地常识匮乏,他对一些认为细节的东西不屑一顾,但在魔法研究上,雷歇尔是货真价实的大师。他的研究一些注重实用性,一些很偏门,没有一个学徒敢说自己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据我所知,“魔法生物学习法师施法体系的可能性”这种课题也在雷歇尔的涉猎范围,所以这一次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出解决之道。
  雷歇尔好奇心到达的地方,全是他的研究方向。为了他的求知欲,他能做出最可怕或最可敬的事情。我不认同他,但我佩服他。
  这跨时代的研究成果能让传奇法师动容,换成其他法师,他们大概会为旁观这一过程激动万分,写出长长的实验记录,而不是我这样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但我呢,唉,我是个很没进取心的非典型法师。
  我可是个被称为“法师中的战士”的战斗法师啊。
  这么多法师种类当中,战斗法师这分支一直比较尴尬,许多法师认为在魔法领域上再无上进余地的可怜虫才会转而钻研肉搏——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我选择脱下黑袍成为战斗法师,既不是因为遇到瓶颈,也不是为了和导师划清界限,纯粹是因为这职业很适合我。我有当盗贼的底子,我喜欢出门、喜欢运动、身体倍儿棒,我喜欢施法,也喜欢拳拳到肉。偶尔让自己的大脑远离阴谋诡计,是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话说回来,其实雷歇尔也不是个典型性法师,他追求力量,却并没打算用这力量来完成什么大业。他追求知识,却并不为此投入自己的全部,比如说,要是有机会与知识之海相容,放弃自我得到全部知识,雷歇尔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就算不用这么极端的例子,也能轻易看出雷歇尔不是纯粹的学术型法师。
  他的诸多伟大研究足以让他受到白塔的欢迎,那个中立学术机构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藏书馆,只要雷歇尔愿意表露出一点意思,他们绝对会顶着全世界的通缉欢迎他的加入。但雷歇尔想都没想过这么干。上一次魔灾蔓延的时候,雷歇尔以一己之力挡了魔鬼大军一个多月,从成千上万的低级魔物一路揍到魔将军,揍得它们哭爹喊娘,最后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进攻方向,翻山越岭往另一个国家去了。那会儿一大堆正义人士大受震动,纷纷递出橄榄枝劝他改邪归正,声称只要他不再做出邪恶的行径,他们愿意支持他的其他所有研究。但雷歇尔摇头。
  “守卫主物质位面?不,我只是最近比较缺材料而已。”我的导师讥笑道,“加入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不缺财富,不用名声,缺什么都可以自己去拿。你们什么都给不了我,却打算给我订上条条框框,何其可笑。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你们谁想讨伐我,那就来啊。”
  胸怀大志的冒险者们,从未获胜。
  雷歇尔在几乎全部善良阵营的最高通缉令上榜上有名,不过对他的大规模、联合讨伐还是没发生过。这个世界阵营繁杂,好人跟好人也有矛盾,大坏蛋多如牛毛,打不过来,只好率先对付最危险的那些。雷歇尔这种大部分时间缩在塔里的死宅黑魔王,比起那些动不动要毁灭世界、统治世界的同事来,优先度就没那么高了。
  当然,即使是雷歇尔这样的强者,即使有前置研究打底,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出应急方案也不是什么容易事。这几天他非常忙碌,也把我支使得团团转,我现在除了担当助手外,还得担任应急口粮。
  不,我的导师没有把我按在实验室里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他才没那个地狱时间。雷歇尔只是在饿到快要影响工作时大步向我走来,抓住我头向下一拉,把舌头戳进我嘴里,开始舔。
  请原谅我用如此不浪漫的语句形容接吻,可发生的事情就是那样,没有任何可以美化的余地。我觉得自己像一袋能量饮料,放在废寝忘食的研究者旁边,他饿极了就嘬我一口,嘬完就扔,干脆利落得让我不仅怀疑自己的吻技,还有点怀疑人生。我想跟他抱怨注意口粮身心健康的问题,雷歇尔幽幽看着我,把我想说的全部话看没了。
  缺乏睡眠的人都脾气不好,脾气不好的人要是缺乏睡眠……
  我是个不作死的好青年。
  感谢魔法之神,这可怕的一周终于过去。
  研究成功的那个晚上,我和雷歇尔都如释重负。我决心今晚睡个好觉,明天出门吃顿好的,而雷歇尔决定一口气睡八个小时。我们友好地在实验室告别,我吃完最后一顿魔法小面包,怀着美好的理想洗洗睡了。
  半个小时后,雷歇尔打开了我的卧室门。
  第15章 第二餐
  雷歇尔进门,甩了个光亮术,关门,站到我床头,开始脱衣服。
  他穿着睡觉穿的单层袍子,袍子一掀,下面空空如也。我咻地跳了起来,向后刷刷刷一路倒爬到床头,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老师……?”我说。
  “别这么戏剧性,海曼。”雷歇尔哼了一声,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嫌弃的讥笑。
  他的口气活脱脱一个强取豪夺的恶霸贵族,对着床上嘤嘤哭泣的少女说“咱们昨天搞都搞过了今天你还哭个屁”。我听这话听得嘴角抽搐,手掌搭上额头,一路抹到下巴。
  “老师,”我无奈地说,“一般邀请彼此展开夜生活之前,至少会先打个招呼。”
  “怎么,需要预约吗?”雷歇尔说,“我不是在‘邀请’你,所以你最好把其他预约推掉。”
  言下之意是:不然我会“替你”推掉。
  听听,听听这恶劣的发言。一些黑帮大佬到床上都改不了收保护费的口吻,而我的大反派老师对人放狠话(并说到做到)的习惯似乎也深入骨髓。我下意识想说“我哪儿有预约啊都给您攒着呢”,但我有种预感,对雷歇尔开黄腔,结果多半徒劳无益,破坏气氛,搞不好还伤害自尊。
  “您不是去睡了吗?”我转而问,“我以为您很困了。”
  “我睡不着。”雷歇尔有些心烦地说。
  说话的要是别人,这开搞借口还颇有几分情趣。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原来某某你也睡不着啊,不如让我们安慰彼此的寂寞共度良宵——能评上常见一夜情理由top10的台词。然而说话人是我的导师,那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我很理解他这种状态,倘若你因为种种原因强行熬夜许久,等真正能睡下的时候,神经反而绷紧成了习惯,想睡也睡不着了。你困得无法思考,却又不能沉睡来恢复精神,只白白在床上干躺着浪费时间。这对法师来说非常要命,法师需要足够的自然睡眠来恢复精神力,而安眠法术带来的法术效果对此并无帮助。
  所以说,雷歇尔的熬夜其实并不合理。
  我能读懂雷歇尔的情绪,却难以理解他的动机。他企图将所有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从他的学徒到他的身体机能,谁违背他,便要遭受一视同仁的严苛惩罚。雷歇尔对“他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控制欲,仿佛觉得只要自己想,“他的”一切便应该按照他的意志来,哪怕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身体必须要睡那么长时间,不按照我希望的来?——他为这种事生气。
  我不知道他拒绝睡眠是在对不听话的“自己”的惩戒,还是对诅咒不妥协的抗争。我希望后者,前者未免太不健康了点。
  不管我的心理活动如何,雷歇尔已经站在了我床边,没直接躺上来的唯一原因是我还杵在床上,占地方,没地儿给他直直平躺。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一目了然。
  睡不着怎么办?我一般去运动,他选择“吃饭”。这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操学徒一顿,反正自己躺平不费事”的态度让人无奈,但我还能期望他有多体谅呢。我叹了口气,已经做好了他半途睡着的心理准备。
  我乖乖让开位置,他噗通躺下。我对明亮的光球眯了眯眼睛,伸手将它调昏暗了一点,雷歇尔转头又用了一次光亮术,现在整个卧室灯火辉煌,简直可以开始用留影术拍摄录像。
  指望雷歇尔有情调不如指望他改邪归正算了。
  “您下次还是提前打个招呼吧。”我无奈道,“晚上用光亮术突袭也就罢了,要是大冬天您二话不说进来一掀被子,我冻萎了就没法干活啊。”
  “到那时候我早就解决了这该死的闹剧。”雷歇尔说。
  也是,现在才是初夏,别想这么远。
  我开始吻他。
  一周来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吻他,他第一次安分地躺在那里允许我浪费时间。我轻柔地磨蹭雷歇尔的嘴唇,手指插入他脑袋后面的头发,轻捏那总是僵硬着的后颈。我觉得他需要去做个按摩什么的,当然他肯定不会听,这家伙就是仗着自己不会生病乱来。雷歇尔睁着眼睛,睫毛扇啊扇,大约不习惯于人凑得这么近。
  我的嘴唇很快向下滑,亲他的下巴和脖子,同时很快脱干净自己,去触碰他的身体。等我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我发现雷歇尔紧皱着眉头在走神,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您在想什么?”我说,一问出口就后悔了,一点都不想听到一个冗长复杂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