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看的入神,没留意身边传来一阵香气,是栀子花的香味,他心头一震,侧头看去,一道纤细的剪影就这样撞入他的视线,是彩娥正掀开里屋的一张灯罩子,用剪子拨着里面的烛心。
  彩娥道:“陛下,夜已深了,是时候就寝了。”声音如莺啼婉转。
  栀子花香馥郁稠密,混了茉莉之后瞬时变得清新怡然,阖宫只有那个人喜好这股子味道,也只有那人周身是这股子味道。
  李永邦望着彩娥盈盈笑语的脸庞,防备的问:“你身上的香很特别,是从哪里来的?”
  彩娥赧然道:“奴婢微贱,不过是从园子里捡了花搁在新洗好的衣裳里熏一熏,在御前当差,尤其要注重自身,不能污秽腌臜,惹陛下厌弃。”
  皇帝讥诮道:“可都入秋了……你要是说你从桂树上摘了桂子,朕姑且还能听之任之。可这明明是栀子花,这时节你要去哪里找?莫不是能翻过永乐宫的墙头进去摘得?即便是让你得逞了,栀子花此时也开败了,你别跟朕说你是一早采好的留存到至今,真当朕是傻子耍啊。”
  “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李永邦蓦地抬高音量,疾言厉色。
  彩娥噗通一声跪下,嘤嘤的哭道:“陛下,奴婢知错了,奴婢是有苦衷的。陛下您自那日将奴婢从永寿宫带走,人人都以为……都以为……”她臊红了脸,“宫里传的沸反盈天,说什么的都有,奴婢虽然卑下,却也是女子,女子重名节,奴婢再也做不回宫女了,以后可怎么嫁人?思来想去,唯有请陛下成全了奴婢!”
  彩娥膝行到李永邦跟前,双手环抱住他的腿,一边哭,一边伸手慢慢的往上抚摸:“陛下,求您了,您就赏了奴婢吧。”
  李永邦盛怒,一脚抬起将她踹开:“混账东西!内侍局都是怎么调理宫女的,不知道御前当差,自荐枕席,朕完全可以叫人拎你出去乱棍打死?!”
  彩娥痛哭流涕道:“奴婢不敢自辩,但请陛下可怜可怜奴婢吧。”
  “陛下不是问这香哪里来的吗?”彩娥抽噎道,“是皇后娘娘赏的,请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承了娘娘的这片情,否则皇后娘娘落得一个专宠善妒的名号,遗臭万年啊。”
  李永邦懒得再听她说下去,外头正下着秋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琉璃瓦上,像是要把心都敲出裂缝,他不管不顾的一头冲进大雨里,身上很快氤湿了一片。
  第81章 长恨经
  未央宫主乾,永乐宫主坤,未央宫巍峨壮美,永乐宫精致华贵,同一条中轴线上,前后呼应。
  夜里的未央宫不如白天看上去那样的优雅绝伦,相反,浓浓漆色里,檐下挂了一排的宫灯,点点的猩红从灯罩子里透出来,风一吹,左摇右摆,很有几分诡秘莫测,神仙洞府的况味。
  他自未央宫出来,门外侍立的小黄门立刻便惊呼道:“陛下——陛下,雨天路滑,秋雨风凉,请您保重龙体啊!”边说,一个个的抬腿便欲跟上,却通通被他给吼了回去:“滚!别跟着朕。”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踯躅不前,福禄叹了口气,手轻轻一挥,他们才又站回原来的岗位。
  只有宝琛一个飞速的跟在皇帝身后,好在禁宫中侍卫林立,听见了动静,自每个角楼上向下监视,且上次皇后落水之后,永乐宫门口也有禁军把守,为首的是赵青雷,倒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李永邦一直跑到了永乐宫门前才停住,守户的宫女愣了一下。
  宫女们要做到宠辱不惊,但大半夜的,皇帝淋的浑身湿透了来找皇后,任谁都会感到意外。见礼的时候,声音里难免有几分惊慌:“奴婢……奴婢见过陛下……娘娘她……”
  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去,只站在那里气喘吁吁。
  他说过再也不来找她,因为拿掉了孩子这件事当真伤透了他的心。若真如凝香和董耀荣说的那样,她是出于身体无法负荷的缘故,他绝对可以谅解,并且让他选择的话,大抵也是目下的结果。然而她并没有与他商量,绝口不提,事后亦没有为此掉一滴眼泪,不免叫人心寒,足以让他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她对他根本毫无感情,但又很迷惑,他觉得她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情。如果无情,两人平日里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调侃怎么会这样自然和开心?如果无情,他要她的时候,她负隅顽抗,他一定不能得逞,为什么唇齿间欲拒还迎?——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上,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宫人们提灯引她进了内室,上官露正斜卧在美人榻上,青丝如瀑,从枕边泻下,她半梦半醒的微睁着眼,甚至来不及起身,他就一把将她压在身下,抵住她的额头重重的呼吸。
  水滴自他的头上落下,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湿气和寒气,一碰到她,她禁不住轻轻一颤,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脸颊,眼底有无限的爱怜。
  他很想她,不能宣诸于口的思念,透骨的折磨着。
  她有些茫然:不是说生气了再也不来找她了吗?说好的骨气呢?!
  他把头搁在她颈间深深一嗅,是了,这才是她的味道,独有的香,以为拿栀子花和茉莉混在一起就能够模仿?还是专门为了唤醒他那个午后的记忆?
  他嘴角泛起一个苦笑:“皇后当真是手眼通天,又打得哪门子主意,连太后的人都能收为己用?”
  上官露张了张口,有些狐疑的望着他,随即蹙眉沉思,半晌,垂眸道:“陛下长居未央宫,臣妾不过是履行身为中宫的职责罢了。”
  他喉头一哽:“好,很好,实在是好!”
  “太好了。”到最后,竟有几分恨意,他埋头狠狠地咬住她的嘴唇,用力的吮吸。
  她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像被人摁在水里一样,双腿下意识的使劲瞪着,然而他的手腕似铜墙铁壁,将她牢牢箍紧在这一隅天地里,良久才慢慢的放开她,却泄愤似的撕咬她的下唇,她痛的闷哼一声,马上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直撅撅的顶着自己,她漠然道:“陛下说过以后再也不来找我,也说过不会勉强我,我当真了的。可我知道,陛下若真的想要,我亦不能如何,只是希望陛下知道,我要不起一个孩子,陛下假设执意于此,等同于是在要我的命。”
  他闻言身子一个虚晃,用手撑住床围才勉强站起了身,数度深呼吸后,冷静下来道:“朕来,只是为了想要弄清楚皇后口中所说的‘身为中宫的职责’,便是教一个宫女用自己常用的香来引诱朕吗?你就吃准了朕一定会喜欢?所以朕便来看看,朕是不是果然非皇后不可,而今一试,好像亦不尽然。”说完,抚平了袍子上的褶皱,淡淡道,“皇后总是把自己想的太过重要。”
  上官露眉毛微抬,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如此!太后安排了小宫女效仿她身上的香味借此邀宠。
  李永邦望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又一次拂袖而去,他永远搞不懂,真的,搞不懂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哀乐,全都隐藏在一副秀致的皮囊下,连眼神都可以伪装。
  人走后,永乐宫的大门又轰然阖上,像巨兽的嘴合拢,把一切吞没。
  凝香今晚上夜,为了给皇帝腾了地方,适才特地跑到外头的廊下去站着,结果撞上了跟着皇帝进来的赵青雷,两人大眼瞪小眼,凝香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滚远点儿,赵青雷不为所动,木着脸,一副‘我要尽忠职守’的模样,凝香无奈,只得用肩膀死命的推搡他,赵青雷不敢和宫女有身体上的接触,不得已往旁边移了一步,凝香便趴在窗前偷听,里面发生的一切她都一清二楚。
  眼下皇帝走了,凝香忙赶回来,嘴里骂骂咧咧道:“臭不要脸的小蹄子,竟然打着娘娘您的名号勾引陛下,看我改天不找机会扒了她的皮!”
  上官露不置可否,只缓缓支起身子,方才蹬腿的时候不留神用了劲,扯到了脚伤,此刻她整个人松下来,就觉得双腿的筋一抽一抽的疼,她忍不桩嘶’了一声,伸手轻轻一摸,凝香见状,立刻上前为她按腿,赵青雷则是一个箭步跨进去,噗通一声跪下。
  “赵副统领这是干什么?”上官露恻了他一眼。
  凝香也道:“你进来干什么?!还不快滚出去!大半夜的,娘娘的寝宫岂是你能擅闯的?!你不要命不打紧,你的命又不值钱,传出去可是要坏了娘娘的清誉的,到时候我要你赵家陪葬。”边说着,边急急忙忙的用被子捂住上官露的腿。
  赵青雷目不斜视,挺直背道:“主子娘娘对卑职的大恩大德,卑职没齿难忘。”
  上官露懒洋洋道:“本宫对你有什么恩?值得你这般兴师动众的!”
  旋即反应过来,曼声道:“哦,你说那根针啊?”上官露无所谓的耸耸肩,“左不过顺手罢了,赵副统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可娘娘为救卑职伤了凤体,卑职心中过意不去,寝食难安。”屋内一灯如豆,映出了赵青雷的一脸认真。
  上官露道:“你当真不必为此内疚,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想法设法弄伤自己的腿,只是刚好有你这个契机,便借了你的东风。”说着,哂笑道,“你的利用价值还没有大到本宫会为了你非要出手相救的地步,不过你的能耐确实在本宫的意料之外——陛下盘库累的太后的父亲陆大人无法进出内宫,你那日不放他进来,完全是你的职责所在,根本没有过失。但是陆大人心胸狭窄,成心要跟你过不去,再加上之前又受了赵庶人的牵连,本宫若再不搭救你一把,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仕途尽毁?仅仅是仕途也就罢了,怕只怕陆家仗势欺人,你最后落得一个凄凉收场。其实本宫原以为按着赵统领的秉性,会就此消沉下去,谁知你竟懂得避开冯玉熙的锋芒,不与之正面交锋,隐忍和蛰伏了一段时间,说实话,本来有没有你,是无所谓的,但你真的做到令本宫刮目相看。念在你还算是个人才的份上,本宫才给你了这次机会。所以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帮了自己。懂吗?本宫这里只要有用的人。”
  “是。”赵青雷不愧为武将,说话总是言简意赅。
  凝香撇了撇嘴,让他赶紧退下,赵青雷起身道:“娘娘,卑职一直都在,娘娘若是有事,传唤卑职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