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周氏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脑子里一直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可那样危险的事情, 她怎么好让顾翰清去做呢?若是成了固然是好, 若是没成, 那顾家的将来, 安国公府的将来, 就都没了。
  也许只有这样急流勇退才是对的。
  顾翰清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盯着周氏道:“一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她今儿才去了安国公府回来,那必定是安国公府的人说的, 顾翰清面色铁青问她:“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安国公一直有想要帮六皇子夺嫡的心思,这是顾翰清一早就知道的,之前他就已经提点过他们了, 让他们千万不能冒进。原本他觉得六皇子想要夺嫡, 也并非没有胜算,只要淑妃有办法把太子拉下来, 那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说不定六皇子还能捡这现成的便宜。
  但自从出了钟粹宫那件案子, 顾翰清的看法就变了。皇帝可能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废储这件事情, 如果他真的有这种想法, 那么钟粹宫的事情无疑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但他放弃了。
  这件事情看似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其实内里却还是波涛暗涌的。顾翰清有些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但无论如何, 他肯定没有废储之心。皇帝一旦没有这种心思, 臣子有这样的心,那就是大逆不道。
  周氏已经止住了哭声,从顾翰清的怀中站起来,在他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抬起头道:“国公爷大约是有那个心思,想让你帮他,”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实话实说道:“他们还提起了三丫头的事情。”
  这件事情安国公府肯定是知道内情的,但是顾翰清没想到他们会以此威胁,眉心便拧了起来道:“难道会是他们?”他有些不确定,又问周氏道:“他们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周氏摇头:“没有说别的了,只是跟我透露了这些……”她心里很不安稳,又哭了起来:“三丫头如今都已经嫁人了,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捏着这个事情不放呢!老爷……要不然……你还是告老还乡吧!”
  顾翰清实在还没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况且他才进内阁不久,正是长资历的阶段,这个时若是告老还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些端倪,那些人既然已经开始查这个事情,必定不会那么容易放手,只怕后面还有更大的风雨等着顾家。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顾翰清蹙眉,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前几日也收到了肃王的书信,他让我留心朝中的人,如今看来,只怕他已经知道了三丫头的身世了。”
  “王爷他知道了?”周氏心下一惊,“那他会不会对三丫头有成见?”按顾明妧的真实身份,实在当不起一个藩王的王妃。
  “王爷不像是那种人,况且他信中没特意提起,想来也是故意回避这件事情,不想让三丫头难堪。”顾翰清除了对李昇不懂怜香惜玉那方面有些微词,对他的为人还是很看好的,又道:“他们如今已经在武阳和萧侯爷回合了,三丫头应该已经和她的生母见面了。”
  周氏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上顾翰清的手背,看着他道:“老爷……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要怎样做,我都听你的。”
  ……
  顾明妧在武阳一直住到了元宵节,柳氏告诉她晚上城里有灯会,在榷场那边还有通宵的夜市,让萧浩成带着顾明妧和李昇出去游玩。
  没有硝烟的边境是安逸的,老百姓安居乐业,从鞑靼和西域路经此地的商人在这里落脚,他们共同生活在这里,共建一个繁荣昌盛的小县城。
  顾明妧上次出门看灯会还是头一年进顾家的时候,那年中秋老太太让顾明远领着她们去赏灯,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了顾明远和周怡月的事情。
  这才过去了几年,一下子就物是人非了。
  马车一路上在县城的街巷里行驶着,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没有京城的男女大防、礼教森严,这里的百姓开放又热情。他们在护城河边把马车停了下来,顺着护城河慢慢的游玩赏灯,不远处的灯火阑珊之处,便是武安的榷场。
  李昇一路上都牵着顾明妧的手,身后的随从们则是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怕扰了两人的兴致。
  边关的气候比起京城更寒冷,顾明妧身上穿着玫瑰红的缠枝花夹袄,外面还罩着大红猩猩毡大氅,头上戴着暖帽,脖子里更是围着围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来。
  李昇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暖帽上的白狐狸毛都被吹乱了,东倒西歪的。李昇伸手帮她撸了撸,见她小脸被吹得通红的,便开口道:“河边风大,我们去榷场里看看,你想买什么都行,我差人帮你送到京城去。”
  “随便我买吗?”顾明妧心里倒是很期待的,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到外面去过,以前跟柳氏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能在家里,逢年过节都不能出去一趟。后来进了顾家,虽然有机会出去走动了,但年纪也大了,也不能去大街上逛了,只跟着周氏在铺子里看过,就几样东西,也没什么意思。
  “你喜欢的都可以买。”李昇牵着她往前走,河堤边上人来人往,目极之处灯火辉煌。
  顾明妧点点头,指尖越发和李昇握得更紧了,跟着他向前走的时候,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们前面的不远处,有一行人穿着异族服饰,跟在一男一女身后。
  顾明妧愣了愣,那身形太过熟悉,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拉住了李昇,远远的看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李昇被顾明妧忽然间拉住,心下有些好奇,转头看着她道。
  “你看前面的那个人,像不像三表姐?”
  那年她也不过就是看见了周怡月的背影,就认出她来了,而前面所行的那一群人,除了那个女的穿的是大魏的服饰,其他人都是鞑靼人的装扮。
  李昇顿时有所警觉,喊了身后的随从上前,命他们上去打探一番。
  若是有鞑靼人来到武阳县,必定是要在关口备案的,周怡月是鞑靼的阏氏,应该不容易随意走动。但李昇毕竟是亲自送了周怡月和亲的人,对她也算熟悉,只是看了那一眼,也确认那是周怡月无疑。
  顾明妧已经拉着他想要上去了,被李昇拦住了道:“先等一等,我已经让人上去查探了。”
  顾明妧拉着他的手却紧了紧,不知道要怎样来形容现在的心情,她恨不得马上就过去,问问周怡月过的好不好……
  上前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在李昇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顾明妧抬起头,看见那行人已经往两边开列,停下了脚步。
  站在那大魏女子身边的男人同她低头说了几句,那个大魏女子忽然就转过头来,朝着身后四下打探了起来。
  顾明妧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周怡月的视线。
  “三表姐!”她松开李昇的手走上前,那些鞑靼侍卫见了,还不及阻拦就被人呵斥后退,顾明妧很快就走到了周怡月的面前。
  两个人就这样定定的看了许久,周怡月好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脸上的神色都是僵的。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能见到故人了,却不想……她们姐妹竟然还有重逢的这一日。
  “三表妹!”周怡月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是哭是笑,转身对她身边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这才走到顾明妧的面前,拉着她的手道:“这是……”她顿了顿,继续道:“这是我的夫君也珩。”
  顾明妧悄悄的看了一眼那人,只觉得他身材魁梧高大,比周怡月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容貌看上去有些狂野不羁,但细看却也并非是丑陋的样子。
  顾明妧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那人似是淡淡的扫了顾明妧一眼,并没有正眼看她。倒是挑眉看了眼站在顾明妧身后的李昇,眼眸中似是射出了一道金光。
  那些林立在周围的护卫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空气中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李昇却是表情淡然,只缓步走到顾明妧的身侧,抬头看着那男子道:“大汗有此雅兴带着夫人前来赏花灯,本王欢迎之至,这是本王的王妃,和夫人是表姐妹。”
  鞑靼有不少人死在李昇刀下,这种憎恨几乎是一种本能,李昇之前送亲的时候,也曾遇上过有人想要前来寻衅滋事的。
  “你的女人,很漂亮。”也珩的大魏话说的不好,却可以听懂,闻言只开口对李昇道:“我们、赏过了花灯、就回。”
  周怡月听他用不熟练的大魏话跟李昇交谈,却是在一旁笑了笑,转头对他道:“大汗,我好不容易遇上了表妹,能不能请她去我们的住所坐一坐?”
  顾明妧心里也很期待,转头看了一眼李昇,见他点了点头,这才上前拉着周怡月的手。
  鞑靼在武阳县有自己的行馆,周怡月一行人就住在那里。他们是特意过来武阳县赏花灯的,因为周怡月想念家乡,所以也珩就带她来了。从鞑靼的王庭到这里,要在草原上走几百里路。
  李昇和萧浩成在厅中同也珩交谈,周怡月便把顾明妧请到了次间里。两人对坐在临床的大炕上,便有鞑靼的使女送了酥油茶上来。
  周怡月看了一眼,吩咐道:“她不喝这个,你另去沏一些云雾茶来。”
  那使女应了一声诺,转身出去沏茶,顾明妧便抓住了周怡月的手背道:“表姐,你过的还好吗?”虽然看上去那也珩似乎对她不错,可这种事情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周怡月低下头,房里点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将她的脸颊映衬的格外清丽柔和。
  “他对我很好。”周怡月抬起头看着顾明妧,浅笑道:“虽然大漠比不上京城繁华,可他对我却是百依百顺的,知道我想家了,还特意带我过来赏灯会。”
  周怡月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能看见很多过往久远的东西,她忽然就底下了头,叹道:“当年我和你大哥就是在灯会上被你遇见的,那时候你还小,如今却也嫁人了。”
  她分明才十八岁,可这说话的口气,却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的老人,每一个动作都透出一股超脱了世俗的淡然。
  使女重新沏了热茶上来,顾明妧捧着茶,听周怡月说她在鞑靼的这些日子。
  “刚开始确实是过不惯的,但后来也就习惯了,你知道我虽然从小锦衣玉食,但其实性子是不挑剔的,况且舅父给了相当丰厚的嫁妆,又在边关开了榷场,可以让鞑靼的商贩们自由进出,所以那里的人对我都很敬重。”她静静的说着,偶然间抬起头来问道:“你来了武安多久了?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家里人都很好,外祖母的身体也很好,只是常想起你……”顾明妧的眼眶都红了,她是做不到像周怡月这样云淡风轻的,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来,想了想才道:“只是听说长公主的身子不太好,也不知道现在好一点没有了。”
  周怡月神色淡然,听了这话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心,又开口道:“她那都是心病,只要自己能想明白,其实说好也就好了。”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看上去似笑非笑的样子,可眉宇中还是带着一缕的哀愁。
  房里一时间就这样安静了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只有悠长的叹息声。
  过了良久,周怡月才忽得抬起了头来,眸中却是欲言又止的神色,伸手拉住了顾明妧放在茶几上的手指,眸中缓缓落下泪来。
  “他现在也很好,去年跟着陈伯青走遍了京郊的几个县城,人越发沉稳了,母亲还没有给他议亲,大约是想等后年春闱之后,再提这件事情。”顾明妧小声的说道,她知道周怡月的心思。
  周怡月便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我就知道他也能放下的。”
  这一句却是说得有些艰难,等在抬起头的时候,周怡月已经擦干了眼角的泪痕,笑着同她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回侯府去吧。”
  十五的月亮高悬在天际,顾明妧走到行馆的门口,转身看见周怡月向她招手,她身边的男人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她的肩头,脸上一片关爱之色。
  顾明妧心里忽然就有些释怀了,周氏曾经对她说过,只要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事情。
  ……
  正月十六是朝廷开衙的第一天,早朝时皇帝似乎还有些精神不振。他早年沉迷声色犬马,又有大长公主为他举荐那些道长术士,服用过很多丹药,如今虽然有太医院尽力诊治,但药石枉效,如今不过静心调理而已。
  顾翰清这几日一直在想周氏的话,若是自己致仕可以躲过一劫,自然是好事,但若是躲不过,白白葬送了如今手中的筹码,只怕得不偿失。他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把自己的那件事情给挖了出来,连对手都还不知道,实在没有办法见招拆招。
  赵阁老在休息了大半年之后,又重新上朝了,皇帝询问了他几句身体的状况,便不说话了,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元宝拉长的报唱声在大殿中响起。通常新年的第一天早朝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大臣们会挑一两件无关紧要且吉祥的事情上奏,以示开朝大吉、万事顺利。
  齐国公忽然间就出列了。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紧张了起来,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自从太子妃齐思贤殁了之后,齐国公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不少,但他毕竟是跟随着老齐国公扶持今上上位的人,神情气概还是不减当年。
  “臣有本启奏。”齐国公朗声开口,视线平视前方,不疾不徐道:“太子妃薨逝已近半载,太子膝下无子,臣以为,太子要尽早册立侧妃,以助皇室开枝散叶,臣这里倒是想荐举两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一听,果然有了一些精神。太子妃去了也有半年了,确实也可以物色起太子妃的人选了,但齐国公所提的却是太子侧妃……一个侧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皇帝玩味的扫了齐国公一眼,缓缓道:“哦?不知齐国公这里看上了哪位大臣家的姑娘?”
  此话一出,家中有待嫁之女的几位大臣纷纷都提起了精神。齐国公向来铁腕专断,是不怕得罪人的。又有赵首辅这个连襟帮忙,两人在朝中可谓所向披靡。
  齐国公的眼神稍稍往身后瞥了瞥,忽然开口道:“臣私下里问过太子殿下,他说孙阁老家的嫡孙女才貌双全,可当太子侧妃人选……”一旁的孙阁老年事已高,听见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马上上前跟他拼命,却是被人给拉住了,只听齐国公继续道:“还有顾阁老家的二小姐,听说也是年方十五、待字闺中,太子殿下曾惊鸿一瞥,念念不忘。”
  顾翰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种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那将来顾明烟还能嫁到谁家去?齐国公和太子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简直欺人太甚!
  但今日是开朝的第一日,若是咆哮大殿、御前失仪,只会获罪。齐国公特特选今日上奏,分明就是认准了顾翰清和孙阁老不敢忤逆。要是皇帝也跟着这么一点头,那这件事情多半就会这样敲定下来。
  顾翰清虽然对顾明烟失望,可她毕竟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站在他身侧的孙阁老已经气得脸色通红,一把白胡子都翘了起来。可尽管如此,他却也不敢直接回绝,只是忍住了怒气道:“太子殿下错爱,老臣那孙女年纪尚小,老臣还想让她在家中多留两年。”
  齐国公眉心一挑,却是缓缓道:“孙大人打算把她留到什么时候,是留到六皇子出宫开府吗?”
  这话虽然说的声音不大,可殿中安静,好些大臣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孙阁老一开始是站在淑妃那边的,如今却是私下里又与贤妃有了勾结……
  “你……”孙阁老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私密的事情,齐国公竟全都知道,可见他在宫里的眼线有多少!
  齐国公面色如常,向皇帝跪拜道:“太子是大魏储君,只有太子子嗣丰厚,大魏基业才能连绵不绝,臣以为,皇上应以大局为重,让太子及早册立侧妃。”
  太子正妃之位,必是要等一年孝满才能册立的,但眼下立两个侧妃,却也是不打紧的,最关键这两位侧妃的人选,当真是选的好啊!这简直就是一石二鸟的奸计!
  顾翰清还是一言不发,顾明烟没有定亲,他没有推诿的理由。况且齐国公又说太子见过顾明烟,还念念不忘,等于是一句话毁了顾明烟的闺誉,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都是顾明烟自己种得因,如今却要自食恶果了!
  “顾爱卿……”皇帝终于开口了,视线不冷不热的盯着顾翰清,缓缓道:“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大殿中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就停了下来,众人都等着顾翰清的回话,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一局都是齐国公胜了。
  顾翰清缓缓出列,脸上表情淡然,终究是跪下来对着皇帝道:“没想到微臣那二丫头还有这等造化,微臣在这里要谢过齐国公厚爱了。”
  他抬起头,视线从齐国公脸上扫过,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
  然而齐国公看着他的眼神中却透着几分不屑,仿佛对顾翰清答应了这门亲事一点儿也没有任何高兴之意,只是冷冷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