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
  傅姨娘的故园里, 即使是冬天, 也是花团锦簇的。
  红的粉的黄的, 叫不上名叫的上名的花儿挂满了整个院子。
  江聘跟着鹤葶苈踏进院门, 瞬时就傻了眼。
  寒风送过来阵阵清香, 萦绕在鼻端。混合着身旁美人的发香, 甜甜腻腻。
  和一群糙汉子生活了十多年的江小爷哪见过这等香艳之色。他院里除了鸡鸭, 就是鹅狗,弄得跟个乡下菜园子似的。
  如此寒冬美景,他见了只剩下赞叹。
  “葶宝…姨娘的手真巧。”江聘轻轻用指尖点了下门口的那簇山茶花, 又放到鼻底嗅了嗅,“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捧着这样一朵山茶。”
  和第一次邂逅, 已经过去了快要一年。
  那时候, □□还未满园。她骂他是登徒子,他厚着脸, 非要追着问她的姓名。
  现在, 初冬的雪花飘飘扬扬。他娶了她为妻, 她羞涩地站在他的身侧, 柔柔地唤他阿聘。
  时光悠悠转转, 在有缘人的手指上,缠紧了红丝线。
  “你别不正经。”鹤葶苈瞧着了相熟的丫鬟揶揄的神色, 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用胳膊肘戳了下他的腰。
  “哪里不正经。”江聘很委屈。他牵过了她的手, 笼在袖袍里暖着, 慢悠悠往院里走,“我们家葶宝手也巧,随了姨娘。”
  是很巧。今个早上,她为他绾发。手腕翻动着,随随便便就是一个整齐漂亮的髻。
  她纤细的手指在他黑发里穿梭的样子映在镜子里,足够江聘美滋滋地过一天。
  两人刚前走了刚两三步,傅姨娘便就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她从早上天微亮时便就开始等,可等人真的来了,她又站在门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激动,欢欣,有些手足无措。
  攒了一肚子问候的话儿,到了嘴边,就只成了句轻轻的,“葶葶。”
  傅姨娘一直是那样的好气色,可落在了鹤葶苈的眼里,她的姨娘却是哪哪儿都憔悴了。就连眼尾处的纹路都多添了几道。
  这三日,她的姨娘定是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
  二姑娘的眼睛有些涩。她挣开江聘的手往前跑到傅姨娘的面前,娇声地唤她,“姨娘,抱一抱。”
  “别闹。”傅姨娘笑了,作势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责备,“结亲了怎么还这样小孩子脾性,姑爷该笑你了。”
  “不笑。”江聘跟上来,很认真地摇摇头,“葶葶想姨娘了。她年纪小,突然这么一离开家,很不适应。昨晚都哭了。”
  “别乱说。”鹤葶苈有些羞臊,扭了头轻拍了下他的胳膊。
  “好。”江聘也不恼,仍旧是笑着,“葶葶才没想姨娘想的哭鼻子,是我瞎说话。”
  小两口闹着甜蜜的小别扭,傅姨娘在旁看着,只觉得高兴。乐得发上的钗环都颤了起来。
  她的二姑娘还是那么活泼俏皮。有个除了她之外还愿意包容的人,这真的很好。
  鹤葶苈娇嗔着瞪江聘,眉眼生动。
  傅姨娘上前一步,轻轻地环了下她的肩,稍带歉意地看向江聘,“葶葶被娇惯坏了,没点儿大姑娘的样子。这幼稚的脾气给姑爷添了不少麻烦吧。”
  “怎么会。”江聘摆手,用指节去刮她被风吹得有些红的鼻子,目光温柔宠爱,“她还是个孩子啊。”
  比他小两岁的姑娘,他既是丈夫,也是哥哥。要宠爱和包容。
  有丫鬟看着他们笑起来。银铃似的声音飞到鹤葶苈的耳朵里,她匆忙抓下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抿了唇不再出声。
  她怕冷,江聘就翻箱倒柜给她找了条白狐毛围巾。毛茸茸地围在她的颈子上,身上是浅粉色的衣衫,衬得她更加唇红齿白。
  她羞涩的站在那,娇俏得像朵小花儿。
  傅姨娘带着他们往屋里走,一边迈着步子,还一边回了眸去瞧她,“我还担忧天气骤冷你会风寒。不过现在看来,你被养的很好。”
  “嗯…”鹤葶苈笑着瞥了眼身侧挺拔如松的江聘,悄悄牵住他袖下的手,“夫君对我很疼爱。”
  夫君…
  江小爷本还镇定着,这两个字一出,他脚步都有点发飘。
  这心里啊,美了美了。
  几人在故园里待了有快一下午的样子。傅姨娘领着鹤葶苈剪窗花,红色的一张薄纸,银剪翻飞,没几下就成了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
  江聘眉开眼笑地坐在旁边看。看他家小妻子潋滟的眸子,看她葱白儿似的指头,还有她抽空瞧他时,嘴边漾起的笑。
  瓜子茶水点心摆了一桌,江小爷根本无心享用。他已经被蜜糖给喂饱了肚子,他家姑娘产的糖。
  云天候中间也来了段时间,跟他聊了些天。内容无非是些谈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末了的时候,话题又不免转回鹤葶苈的身上。
  云天候顿了顿,有些担忧,“葶姑娘冬日里手凉,但热了又爱踢被子。姑爷夜里多看看,别让她生了病。”
  江聘了然地点头,“岳父放心。”
  却是不该操心于这个的。江小爷每日都将他家姑娘搂的紧紧,哪儿会给寒风以可趁之机。不把她的手脚都抓得牢牢,他睡着了都会醒。
  “姑爷是个好的。”云天候抚着胡须,欣慰地笑。
  江聘弯唇,“是葶葶好。”
  是因为她足够好,日天日地的江小爷才会这么服服帖帖地收了心。
  晚膳本该在倚梅院用的,但是侯夫人还在生江聘的气。借口身子不舒服,不便招待,这顿餐饭便就顺其自然地在故园用了。
  鹤葶苈很高兴。
  桌上,她很热情地给江聘夹了块排骨,“调油把这道菜做的很好,我打小儿就喜欢,你也尝尝看。”
  排骨是糖醋的,江聘不怎么爱吃甜。但他还是一口口咬的欢喜。
  他吃的是他家二姑娘小时的回忆。很香,很香。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欢欣,离别的时候就有多难过。
  天色渐暗,马车停在侯府的门前的街上。月亮遥遥的,像是挂在车顶。对面的那条小巷子里,有野猫蹿过,嗷呜一声。
  傅姨娘站在门口,和云天候一起送他们离开。
  凉风瑟瑟。
  鹤葶苈钻在马车里,掀了帘子跟他们招手,“爹爹,姨娘,我们回家了。”
  是啊,回家。嫁出去的女儿,就有了另一个家。
  这话在理,傅姨娘却只觉心酸。
  鹤葶苈笑着,江聘靠在她的背后,也笑,“您们放心,我定会将她照顾得好好。”
  云天候点头,摆手让他们离开。傅姨娘踌躇了一下,还是往前踏了一步。
  她停在离车窗三步远的地方,盯着鹤葶苈柔顺的眉眼,轻声嘱咐,“葶葶回了家,要长大些。不要总是跟姑爷吵架。”
  “姨娘,我什么时候和人吵过架。”鹤葶苈往回倒在江聘的背上,捂着唇乐,“您多心了。”
  江聘搂着她的腰,也跟着附和,“姨娘安心,我们好好过日子。”
  嗯,和漂亮的小妻子一起,好好过日子。
  马车走起来,骨碌碌,晃悠悠。
  鹤葶苈探着脑袋往后瞧,只看到傅姨娘抬手擦泪的侧影。云天候半搂着她,低声劝慰。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那里,一直到马车走远得看不见。
  鹤葶苈缩回脖子,揉搓了下被冷风吹得有些疼的耳朵。鼻头忽的就酸了。
  “你别哭。”江聘从后面抱住她,用湿润的舌尖去抿她的耳垂,“你昨晚在梦里哭,我心疼得一夜都没睡好。”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鹤葶苈肩膀猛地一缩,连手都有些抖。
  她回头去望,正好对上他黑亮的眼睛。眉峰皱起,眸中却温柔得像泊宁静的湖。
  她咬咬唇,眼泪再也忍不住,倏地便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流成道清澈的溪。
  “阿聘…”她唤他,想解释自己的失态。可嘴唇蠕动,却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我懂得的。”江聘用手搓她的脸,直到她痒的笑起来,才又抱起她坐在自己怀里,把自己的侧脸凑过去,“你亲我一下。”
  “别闹。”马跑起来的时候,蹄子踩在地上,哒哒哒的响。阿三很安静地坐在外面,鹤葶苈却还是总有种时刻被人窃听的羞怯感,忙去推开他的脸。
  “没闹。”她不愿,江聘便偏头,主动去亲吻她的。他弯着眼睛笑,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乖,我以后常带你回来,看侯爷和姨娘。”
  “真的吗?”鹤葶苈有些不信,她惊疑地看他,嘟着唇,“你不要骗我。”
  “我从不骗你。”江聘摸摸她的发,又伸脚去踹马车的门。
  “公子,怎了?”门砰的一声响,阿三一个哆嗦,差点从车上跌下去,感紧战战兢兢地回头去问。
  “停车。”
  马车很快停好,阿三很有眼色地拉开门。高头大马立在那打着响鼻,蹄子踢踢踏踏。
  “我带你去买好吃的。”江聘利落地跳下去,伸着手回头冲鹤葶苈笑,“买甜枣干儿吃。”
  嗯…给我的宝贝甜蜜饯儿,买甜蜜饯儿。
  夜色又浓了些,鹤葶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到他漂亮的手。手背上一道弯弯的疤,像是初一的月亮。
  她把眼泪咽到了肚子里,又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