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征西将军回来的那天, 雪花纷飞。大大的雪粒子打在脸上, 冰得人牙齿都在颤抖。
  漫天漫地都是白色, 银装素裹。将士的铠甲上积满了雪,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城门进来, 宛如一条银色的长龙。
  威武雄壮, 看着便让人肃然起敬。
  百姓聚在道路的两边, 规矩整齐地迎接着这支威武之师。
  一个月,夺了西津十三个城池。战无不胜。
  征西将军名副其实。虎狼之军名副其实。
  江聘揽着鹤葶苈站在洗云斋三楼的窗边,眯着眼看着坐在最前方马上的那个人。
  端正, 一丝不苟。眼睫上有冰霜,眼里似也结了层冰霜。冷漠,不近人情。
  “那是咱们的父亲。”楼上的风冷, 鹤葶苈缩在江聘的怀里, 顺着他的手指过去看。
  只瞧到将军宽挺的背影,还有头顶上覆了层雪的红缨。像尊石雕, 连轮廓都是冷硬的。
  征西将军, 江铮远。可记得他的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人们只记得, 征西, 征西。
  征服西津,那是他的使命。也是圣上和所有臣民寄予他的希望。
  马在走着, 马蹄声和将士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踢踢踏踏。
  再远了, 就见不到那个马背上的将军了。只剩下蜿蜒着行进的军队, 绵延着,似是没有尽头。
  “他带了五万人回来。”江聘伸手把窗关上,搂着被风吹到瑟缩的小妻子回到屋内的茶桌边,“留了四万在九门之外,进京的只有一万。”
  鹤葶苈对着冻红了的指尖吹了口气。江聘瞧在眼里,笑着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再放到衣襟底下捂好。
  他的胸火热,硬硬的。鹤葶苈舒服得叹了口气,干脆又往他那里蹭了蹭,整个人都缩到他的怀里。
  “我们葶宝冷着了。”江聘斟了杯热茶,贴心地送到她的唇边,不忘记打趣,“都说了今日格外凉,你还非要来。”
  “我想见一见这样的大场面。”鹤葶苈抿了口,弯着眉笑,“果真让人心潮澎湃。没有失望。”
  闻言,江聘也跟着她笑,“嗯”了一声。
  他和将军的情分不算多浓。尤其是生母去世,他娶了续弦之后,更是亲热不起来。
  和自己家的姑娘提起来的时候,他也多用一个淡淡的“他”字代称。
  “我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他了,都忘记他的样子了。”江聘轻轻晃悠着胳膊逗她玩儿,怕她紧张,又出言安慰。
  “葶宝也不要怕他,没什么交集的。他性子冷,不爱说话,喜欢骂人。不过也没关系,过不了多久,他便就走了。”
  对亲生的儿子的成长都是冷眼旁观的姿态,对于儿媳妇儿,他想必也是不在意的吧。
  那个父亲的眼里,是没有家的。
  “你乖。”想起这些,江聘心里忽的有些难过。可看着怀里娇俏的小姑娘,那股酸麻的痛劲儿又很快过去。
  他低头去亲她的脸蛋儿,用舌尖挑逗。
  鹤葶苈柔顺地伏在他的肩上,没别的动静。
  她是知道江聘与父亲的感情没多好的。
  因为有一次,他们聊起这事的时候,江聘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葶宝,我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的。永远不会。”
  她问为什么,他却是难得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等的要睡着,他才又开口。
  “他是个好臣子。忠君为国,汗马功劳。”江聘的声音低沉,有些哑,“可也仅此而已。”
  想起那晚他迷茫的样子,鹤葶苈心里像是被捏着一样,麻麻地痛。喘不上气,很难受。
  她的阿聘,原来曾是个这样让人心疼的孩子。
  他没有母亲,父亲也是形同虚设。他像一棵恣意生长的小树,没人肯用心去浇灌和修剪。
  他叛逆,纨绔。却又那样孤零而倔强地生长了十几年。
  他的树冠没有多么的茂绿葱茏,可却有着坚实的枝干。江聘用他的心血,倾尽全力要给她温暖的家。
  他有着满腔的激愤和不悦,但他还是个很好的男人。至少,他正义又坚强,还有着爱与被爱的能力。
  多好的丈夫啊。她何其有幸。
  “葶宝…”鹤葶苈一直在出神,视线飘忽着,红唇微微张开。江聘叹气,拈了一颗脆皮花生喂进她的口里,“你在想什么?不理我。”
  花生外裹了糖,甜蜜的感觉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心头。嚼起来,又脆又香。
  “我在想你。”鹤葶苈舔了舔唇角的碎渣儿,抱着他的肩,轻轻地笑,“还有我们的以后。”
  多好的小姑娘啊。
  江聘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脸都要笑成朵花儿。
  外面北风呼号,他的心却是安稳又平静。
  娶到她,三生有幸。
  .
  将军回了京,定是要先进宫面圣的。这一去,便不知要多晚才回来。
  鹤葶苈和江聘挨着坐着,等着奉茶。
  屋里聚了蛮多人。说不上乱糟糟,但各自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的声音合在一起,还是像团苍蝇似的惹人烦。
  老夫人先回屋了,厅里是江夫人还有五个姨娘。各自又带着一个两个丫鬟,倒是难得的热闹场面。
  可江夫人不喜欢。
  她也不明说,就那么冷着眼瞅着,看得那群姨娘心里哆哆嗦嗦。屋里也就慢慢静了。
  鹤葶苈和江聘对视一眼,俱是笑笑。
  唔…还是安静些的好。
  将军回来的没有太晚,回屋换了常服出来后,也才亥时刚过。
  风雪还是那样的大,屋里已经不能用安静来形容了。简直是惨静。看着上位的那个面容沉重肃穆的男人,众人连呼吸都恨不得放得再轻。
  江聘与他有七分像,父子两人都是好看的人。将军即使已经四十过了,面容轮廓也还是干净耐看的。
  差的就是,江聘比他的父亲少了一丝粗犷之气。他的脸,是俊的。
  没有将军那种沙场上积攒下来的凌厉,稍一瞪眼,便是嗜血之气。
  江聘猜的很准,江铮远对鹤葶苈并没什么指责和不满,连看她的眼神都是淡淡的。接了茶,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然后便就风淡云轻地说了句,“以后好好过。”
  鹤葶苈垂着眼,不敢看他的脸色。只能乖巧地福身应了句。
  江聘把她拉过来,冲着江铮远所在的地方行了一礼,便就要走,“父亲,夜深,我们先回去了。”
  放在以往,定不会有人拦住他。但今天,江铮远倒是出奇地出了声儿。
  他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沉稳厚重,如洪钟般,又好似饱经沧桑。他捂着唇咳了声,看向江聘,“许久未见,你没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并无。”江聘也是硬气,直视着座上的将军,薄唇微启吐出两个能气的人心肝儿疼的字。
  那一瞬,鹤葶苈心都要跳炸了。她用指甲使劲地掐了下江聘的指肚,盼着他能改下口,别把场面闹得这样僵。
  父亲回来才多一会,儿子这样做,难免让人寒心。
  屋里的众人面面相觑,姨娘们在屋角,低着头不敢言语。江夫人玩捏着袖子,淡淡瞟了一眼,没说话。
  “好。”江铮远倒是没多大反应。他点了点头,站起来,往侧屋走,“那你便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不能明天说?”江聘的语气有些冲,“你就这么喜欢让人守着你的时间,天晚风寒却不让人歇息,你有什么事这样急?”
  “阿聘…”鹤葶苈小声叫着他的名字,快要哭出来。
  江铮远的手背在身后,脸色越来越沉。半晌,他甩了袖子进了屋,半句话都没留。
  只有里屋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出来。噼里啪啦,扎的人心慌。
  他摔了杯子。
  江聘仍旧杵在那里,木头似的。鹤葶苈急的不行,只能柔声哄着他,让他进屋去,好好认错,好好说话。
  就过了那么一会,却好像是过了几个时辰似的。江聘终于叹了口气,有了动作。
  他低头看向眼泪汪汪的姑娘,把她的手指抬起到嘴边,轻轻地亲吻。
  姑娘也仰着脸瞧他,眼圈都红了。耳边坠着颗琉璃珠子,烛光映照下,光辉璀璨。
  “是我做的不周,你不要急。”江聘笑了笑,伸手揉捏着她绯红的脸儿。又把外衣脱了下来,围在她的肩上,轻轻抱了抱她,“你乖些,等我出来。”
  鹤葶苈站在原地,看他进屋去的挺拔背影。身上的衣裳还留着他的温度,暖融融。
  她叹了口气,找了个椅子坐下。
  还是希望不要出什么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