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但自铁手离开后,谢琬内心里有了某种预感,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她一定会等到。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白云城不下雪,却下了长长不间歇的一场冬雨。谢琬坐在马车内回府,半途中马儿突然受惊,马车开始变得异常颠簸。谢琬在车内稳住身形,这时外头横冲出来一个瘦弱的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和本事拉住了马,一声长长嘶鸣后,马儿停了下来。
  谢琬听到动静,出来察看,车夫正无措地看着最后被马腿蹬倒在泥地里的小孩子。
  谢琬对身边侍女低语道:“给我把伞。”撑开伞,她自己亲自下车。
  倒在雨泊的孩子只有一身粗布麻衣,根本不足以御寒,如今又浑身湿透狼狈,马蹄那一下蹬得狠了,他昏在地上一时半会都没有动静。
  他太瘦小了,谢琬看到了被淋湿后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露出了小孩子凸起的脊骨。
  谢琬蹙眉,把伞给侍女,自己抱起了这个孩子。
  侍女惊到:“夫人——”
  谢琬摇头:“这孩子救了我,当务之急是看看他伤得严不严重。”
  男童似乎听到了她的话,费力睁开眼睛看了她两眼。
  黑曜色的眼眸十分罕见,带着稚童没有的坚毅与沉寂,谢琬倏然心口一堵,然后满满心酸。
  统儿,是你回来了,对吗。
  第66章 温柔终老(五)
  寒冬雨里, 一行人浑身狼狈地赶回了城主府,接着谢琬身边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谢琬直接让人请来了城中医术最高明的王老大夫,老人家这几年身子骨差了些, 除了坐堂, 一般很少出门到人家里看诊。但王老医者仁心,纵是雨天里坐轿子奔波过来也马上询问病人的事。
  谢琬也淋了雨, 身边几个侍女都劝她先好好洗澡除除寒气,但谢琬心里记挂着那个让她觉得像系统的孩子, 根本没有心思洗漱衣容, 草草换了干净衣服洗了把脸就出来了, 正好王大夫也到了。
  王老对谢琬行礼问好,谢琬亲自引王老进到里屋:“那孩子就在里头。”
  床榻上,那个孩子也由侍女擦拭过身体换了临时从府中有孩子的仆人那里借来的干净衣服。原本紧闭的双眼似乎在感觉到谢琬的到来后猛然睁开, 黑沉沉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王大夫要为他看病的时候,他往床里一躲避开了王大夫的手,之后王老再伸手,小孩怎么也不肯配合。
  他对其他人十分排斥, 即便没有攻击性的行为,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漠却显而易见。
  唯独对谢琬,他表现得与众不同。
  怎么哄劝都不能让小孩子愿意治病, 最后谢琬拉着他的一只手,孩童思索了一会才沉默却乖顺地任大夫为自己察看浑身的伤口。
  王大夫告诉谢琬,这个孩子身上除了今天受的伤外还有其他很严重的伤,积年累月, 对于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恐怕会影响他的以后,如今只能好生看护照料,但能恢复到什么样的程度却不是一语能够断定的。谢琬和王老说了小孩子救自己的始末,王老回想方才小孩子对谢琬的特别和亲昵,感慨道:“奇了……这孩子身体已经这样,却还有这样一瞬间的爆发力,恐怕是个习武绝佳的苗子。此外,想必他也和夫人有缘,这般义无反顾护着您。”
  又说道小孩子的年岁。
  “这孩子太瘦小了,看着约六岁,但我摸了骨,该是有八.九岁的。”
  谢琬回头看床上的孩童,他们两个大人不避讳地说了这么一段,他却没有任何反应,顶多是注意到谢琬回头看他,他也盯着谢琬,然后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谢琬看得心里柔软,却又很是难过。
  郑重谢过王老后,谢琬让侍卫送老人家回药堂并抓药。她自己坐回到床榻边,因为孩子表现得很排外,谢琬没有坐得离他太近。谢琬放柔语气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头?”
  孩童自己想了想,而后沉默摇头。
  谢琬又问了他其他一些问题,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前的伤是哪来的,为什么要救她,可对方始终没有回答她。谢琬说着说着一腔苦涩,是她魔怔了吗,因为遇见了从前那些故人,心里便妄想着说不定统儿也能重新回到她身边。可统儿只是一个系统,没有实体,她怎能因为仅仅一个眼神,觉得这就是它呢。
  谢琬伸了伸手,触摸了下孩子瘦得过分的手腕,最后不死心地问了句:“你认得我吗?”
  孩子没说话,谢琬从他沉静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神态狼狈的倒影,失落地缩回手。
  孩童却伸过手来,学着方才谢琬安慰他的方式,在她手背上轻轻摸了两下。
  “别……难过……”
  小孩子嘶哑的声音并不好听,谢琬忍不住红了眼眶。
  孩童见他面前这个温柔的夫人哭了,一下子有些慌神,在他印象里,哭是因为疼,他以为谢琬也和他一样哪里受了伤,连忙蹭到她身边干巴巴地重复着:“不疼不疼……”
  事后谢琬掩饰去失态,但私底下叶孤城还是发觉了她哭过后微红的眼眶。叶孤城脸色一正,把人拉到身边耐心询问:“何事让你难过了?”
  谢琬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那个孩子可怜,一下子心里有些难过……虽然我们还没有孩子,但我只要一想到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里的宝贝,就觉得不太舒服。”这是一部分,谢琬没有和叶孤城说她觉得这个孩子是统儿。
  这个念头只在她自己的心里扎根,谢琬谁也没有告诉。
  叶孤城揽她进怀里无声安慰了一会。
  那个谢琬救回来的孩子,叶孤城也去看过,惊异过他绝佳的根骨,只是这孩子外伤内伤伤得实在太重,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以后习武。叶孤城起了惜才之心,有些为对方感到遗憾。
  差人城中打听了一遍,没有哪家丢了孩子,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地方去,谢琬征得叶孤城的同意后,把这个孩子留在了府中。
  孩子没有名字,谢琬想过为他取一个,但取名是大事,不可轻率定夺,便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因目前叶孤城和谢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府中一干人都管孩子叫小公子。
  孩子在城主府中住了几日后,便迎来了除夕。
  今年除夕,城主府的厨子们集体没了用武之地,因为夫人今年直接自己做了一桌年夜饭。谢琬让人端到前厅,自己洗了手又换掉一身油烟味的衣服才施施赶去。桌上坐着的一大一小没动筷,都在等她。
  谢琬笑开,坐到他们之间,给两人分别夹了他们爱吃的菜,回头让叶叔也一起坐下来用年夜饭。今年叶叔也不多推辞了,乐呵呵地坐到了下位。桌上虽只有四个人,但过年的味道已经有了。
  席间,谢琬说贺词,对叶孤城说:“祝夫君来年万事顺心。”
  对老管家说:“叶叔要身体安康。”
  然后微笑着给小孩子夹了一些太远的他自己夹不到的菜:“你也是,快快长大吧。”
  万家灯火,鞭炮声里,叶孤城在这一天也神态放松,背靠椅背手中握酒,低头一抿,前年他和她一起埋酒时的记忆就顺着清冽的酒香回味上心头。目光里是她,低头后余光里也是她,叶孤城看了一整夜叶夫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倏然,叶孤城唇角也浮露几分清浅笑意。
  大家也纷纷给叶夫人敬了酒,与她说新年快乐。
  小孩子很黏谢琬,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但他又不烦人,就像个沉默的小尾巴一样。冬天过去后小孩子长了些肉,脸上颧骨不再那么明显,模样就像个小仙童实在讨喜。
  谢琬身边的侍女和谢琬打趣道:“夫人,小公子这模样就跟神仙身边的小仙童一样。”
  而谢琬私心觉得自家的小孩子比西门吹雪和孙秀青的孩子还要好看上几分呢。
  取名字的事搬了上来,谢琬征求小孩子的意见。
  “叫迎之,如何?随我姓谢,谢迎之。”
  小孩子想了想,点头:“好。我想跟你姓呀。”
  谢琬笑叹,看来小孩子并没有特别喜欢迎之这个名字。
  尽管仍有些时候觉得迎之就是统儿,但谢琬不再时刻牵挂在心上了,若不是,这对迎之来说太不公平了,这个孩子就是他自己本身。无论他是不是统儿,他们本身就很有缘分。
  然而几天后,谢琬拿着当初留下来的那把匕首例行擦拭的时候,迎之正巧跑了进来,谢琬怕伤到他,连忙收了起来。迎之却一眼就看中了那把匕首。匕首后来空刃,是谢琬让人重新补了刀刃上去,她不再用这把匕首,只是偶尔拿出来看看,没想到便被迎之撞了个正着。
  迎之头一次主动说话:“我很喜欢它。”
  谢琬一愣,反问道:“真的吗?”
  迎之点头,然后指着匕首上谢琬后刻来缅怀系统的小篆字:“我认得它,统,这是这把匕首的名字吗?”
  谢琬擦了擦眼角,笑着和迎之说道:“那不是名字,你要是喜欢,它便归你了,你自己给它取个名字如何?”
  迎之接过匕首,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被取名的事犯了难。
  小孩子闷头想了一天,第二天跑来和谢琬说:“阿琬,我想好了。我想给匕首取名叫‘迎之’。”
  谢琬一开始没太认真,只是被小孩子逗笑了,问:“那你把名字给它了,你要叫什么?”
  迎之显得有些忐忑,黑曜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谢琬,小心翼翼怕她生气:“我和它换个名字,它叫迎之,我叫统儿,但我还想跟你姓,好么?”
  小孩子说完,发现谢琬哭了,他一下子慌了手脚,心里气急了自己,他怎么老是让谢琬哭呢。下一秒,迎之却被谢琬抱住。
  “好,怎么不好。”
  于是迎之的大名定了下来,谢统,字迎之。
  迎之迎之,你终于回来了。
  也就是这个夏天,谢琬被查出有了身孕。叶孤城和谢琬成亲四载才有了孩子,可谓是盼坏了众人,一时间大家都比两个当事人还要狂喜。
  躺在床上的谢琬哭笑不得。
  叶孤城握住谢琬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私底下大家都说迎之是个小福星,他来了以后,夫人就有了身孕,迎之这名字取得太好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迎之近来几日闷闷不乐,谢琬天天被小心照顾着,自己都自顾不暇,一下子没有注意到他潜藏起来的惶惶不安。
  叶孤城收了迎之为徒,迎之天分实在很高,或许这和他当初身为系统无所不能有关。叶孤城摸了摸迎之柔软的发旋,将为人父,叶孤城身上多了些父亲内敛的慈爱。
  “她很在乎你,莫要多想。”
  谢琬从未和叶孤城说过统儿的事,但叶孤城何其了解她,谢琬待迎之的态度比那些人都要特别得多。如今迎之能回到谢琬身边,叶孤城知道谢琬定然是百般千般高兴的。
  叶孤城不想谢琬难过。
  迎之抬头看着头顶上男人的脸,叶孤城并无多言,只与他说了句:“爱一个人,爱她所爱。”
  迎之生来不懂七情六欲,却在叶孤城这句话中有了感悟。
  第二天春,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叶孤城听了一宿谢琬生产的呻.吟声,早已眉头紧皱,只觉得孩子只这一个就够了,迎之也是他的孩子,两兄弟相互扶持足以。足月后,孩子取名叫叶君睿。
  叶孤城的孩子自然要学剑,好在君睿有父亲在剑上的天赋和喜爱,否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至于迎之,他当初费劲千辛万苦逃脱主神和天道投胎的这个肉身空有天赋,却体弱一生无法习内功,只能从其他地方弥补,不过迎之并不在意,岐黄五行占星他样样拿手,可谓多智近妖。
  陆小凤也在君睿出生的第二年给叶孤城夫妇发了一封喜帖,他和薛冰终究是情有归处,浪子这辈子有了港湾。而全书斋,谢琬偶尔能在江湖上听到他的一点消息,铁手他们也是。
  至于廿五,他实在不开窍,单了许多年,从小伙子也到了当初他们城主那般年岁后遇到了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小丫头,小丫头磨人,追得侍卫长一看到她就慌不择路。可你追我逃,最后还是娶了小姑娘为妻。
  十年如一日,转瞬即逝,两个孩子也长大了。
  而夫妻两人还如往昔,耳鬓厮磨恩爱非常。
  某一年某一天,叶城主站在夫人身后,看她梳妆,铜镜里也映出一半他的面容。谢琬对着铜镜感慨:“我也到了会长皱纹的年纪了。”
  叶孤城从她身后走近,双手搭在谢琬肩上,随她一起端详镜中沉淀了岁月仍很美的容颜。
  “哪有皱纹,我未曾看见。”
  叶孤城认真回答着,转头却看见他自己的头上不知何时长了几根白发。
  男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难免有些复杂。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的事,可当真发生在白云城主身上时,他也免不了俗人那些心态。他长谢琬一些年岁,叶孤城想到若是往后他老态龙钟,与谢琬不再般配,叶孤城自己心里过不去。
  第二日,谢琬梳好发换好衣裳,叶孤城发现她眼角倏然多了几道皱纹。
  叶孤城一愣,而后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谢琬钻进叶孤城怀抱,依偎在他宽厚胸膛前嗤嗤笑道:“那夫君又为何如此,不过是白发而已,或许再过个几日,我也会长的。我还怕那时我会变得太难看,索性先贴几道皱纹适应下。你虚长我几岁,可切记得脚步要慢些,要等我。”
  叶孤城心里柔软极了,低头在谢琬梳得光亮的黑发上轻吻了吻。
  “会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