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这一年过年, 德王府很是热闹了一番, 德王的旧将故友来了不少, 德王带着世子见客, 私下也婉拒了这些人送女儿送妹妹结亲的提议, 改而让他们送了儿子过来。
  大年初三他跟宋小五回娘家, 宋韧带着儿郎会姑爷, 酒过三巡,宋韧颇有深意地瞥了女婿一眼。
  德王放下酒杯,朝岳父眨眨眼, “爹有话要说?”
  “王爷啊,”宋韧往门口看了看,宋鸿湛起了身, 叫走了屋里侍候的下人, 走去了门廊下,宋韧等了方许, 接道:“你后院之事, 我们家小五是怎么跟你说的?”
  三郎四郎皆看向了德王。
  “嗯?”德王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 思忖着岳父的话, 嘴里则道:“我不纳妾, 小五没说什么。”
  宋韧吐了口气,给他夹了筷菜, “家里还是听她的?”
  “不是,”德王的脸因喝酒喝得有些红, 朝宋韧那边靠近了一点, “爹听说我怕媳妇了?没事,这两天底下人正在寻人,回头跟我提事的家家送两个去。”
  “唉,”宋韧这两天正为这事发愁,女婿新婚过了,世子也有了,现在下面想靠近他的人就想送个家里人到他身边,这样帮他帮得心里也有底些,宋韧明知他把人收了皆大欢喜,但劝女婿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憋了几天等到女婿来听到女婿这话,他没有释怀反而更愁了,“这是你的主意?你就不怕他们认为是小五给他们在添堵?”
  “那就不用那些诟病她的,哪能什么人都用,”德王琢磨着岳父被他王妃收买了的可能性,思索着时,他看宋大人眉头紧蹙,便拍了拍手板,道:“人我是不会收的,小五回都替我笼络了宗室,现在是旧部将兵,但我有晏城,我回来也是因为我有没办完的事,办完了我就走,用不着太多势力,至于爹你们,我相信没有我你们也能行,爹,你说她急于替我铺陈是怎么回事?你最宠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啊?”跟不上他的宋韧愣住了。
  宋韧跟三郎四郎面面相觑了一眼,还不等他们说话,就又听德王道:“今天早上过来见你们,她还跟承儿说你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承儿多大?她为何要跟我们世子说这个话?”
  德王说到这,挥了挥腿上的锦袍,淡道:“是我没用。”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直视着宋韧道:“岳父大人,我就是个浑的,等会我王妃要是来见你,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她要是敢弃我们父子而去,她前脚一走我就敢带着周承后脚就去找她。”
  “胡说八道!”宋韧震怒,一掌拍向桌子,拍得碗盘跳起咚咚作响。
  “她要是因我皇侄而死,你们说我会不会揭竿而起?”德王懒懒地打了个酒嗝,像在对宋家父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肯定会的嘛,到时候我是不用替大侄子操心了,她也不用替我操心了,他们都好了,我呢?我当个好皇帝左拥右抱,后宫粉黛三千,她是不是很骄傲她夫君给她戴几千顶绿帽子啊?”
  宋韧气绝,一把夺过了他面前的酒杯,正要说话,就见德王咬着牙看着桌子恨恨地道:“我才不中她的计,我知道她是嫌我烦了要摆脱我!”
  说罢他抬了头,突然号啕大哭:“爹,你帮帮我,我舍不得她,她太狠了,我斗不过她,我在她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她,就怕她不要我,我多可怜啊,承儿多可怜啊,她比我们爷俩加起来还横,我们横不过她。”
  宋韧又气又怒,见这没用的女婿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惨不忍睹,他别过脸抚着头,头疼地叹了口气。
  宋小五在后院用完午膳,正跟宋祖母和母亲还有作陪的几个嫂子喝茶说话,前面就来人说宋爹书房有请,她正好也打算要去见见父兄,然后和小鬼回去,没作它想就去了书房,没成想她进去后家里的萝卜条不在,就宋爹一个人,她不由看向了宋大人。
  自女儿回来后,宋韧时不时见她,但这次见到在他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他突然觉得女儿早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离他远了。
  “爹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宋小五眼睛看着宋大人,脑袋朝旁微颔了一下首,跟随的杨柳见状,带着身后的丫鬟退了下去。
  “过来坐。”宋韧出了书桌,亲自搬来了另一张凳子,跟书桌前的那张凳子并排摆着,掀袍先坐了下去。
  宋小五过去对着他坐了下来。
  “吾儿。”
  “老爹。”
  宋韧哂然,“爹是老了。”
  对他的态度,她一直在变,他亦如此,但宋韧知道她其实从未改变过,他家小娘子就像一块从不被风吹日晒磨化的顽石,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她的本性不移。
  她不为任何人改变,她说她承担得起她要的日子,多勇敢。
  现在连她最在乎的母亲也有了已经长大了的大郎他们照顾,她就没什么怕的了吧?
  宋爹的态度不对,宋小五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他,静待他说话。
  “你啊你,”宋韧一看她一副静待他说话的样子,她那专注的脸庞当真是美极,哪怕她不苟言笑,也能从她身上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她对你的重视。这是当初她一个小古板,哪怕他在族里受人排挤,只要带她上青州就有族人喜欢她的原因;也是她的祖母当初想把她抓在手心不放的原因;也是她的丈夫宁肯什么都不要也只要她的原因,她是人心里最大的那根软肋的最后依靠,她如此可靠,好像你就是破破烂烂浑身是洞也能从她这里得到依靠,这叫人怎么撒手?“从小就一副别人怎么说,你也能听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他以前以为她是不在乎,后来才发现她是深谙人心。
  世人絮絮叨叨,谁都缺一个耐心听他们说话的人,她只要静静听着人说话,就能把人从头到脚全都看穿。
  宋小五没想大过年的,宋爹跟她说这话,便以静待动,抬了下头,示意他接着说。
  宋韧被她的举动逗笑,问她:“是不是听别人说的多了,你自己反而没什么跟我们说的了啊?”
  宋爹这是铁了心要跟她谈心?宋小五张了口,“我过的很好,你不要操心,娘要是多想的话,就让她多带带孙子。”
  “你是不是觉得你娘有了孙儿要操心,有他们就有了指望,你没了也没关系啊?”宋韧淡淡地问。
  宋小五因他的话不自禁地拢起了眉。
  女儿了解他,宋韧也知道她,他们是父女,也曾是战友,在她决定认不认他这个父亲的时间里,宋韧也在判断着她值不值得他去相信,看她皱完眉随即又扬开脸朝他笑来转移视线的样子,宋韧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真的。
  她是真的认为,她娘以后没有了她也没关系,她娘有足够的依靠活下去。
  “宋大人……”宋小五微笑着,但没等她接着说,宋大人就打断了她的话。
  宋韧让语气尽量温和,“你是觉得到最后没有谁会因为你的死而难过到底吧?你母亲有了孙儿承欢膝下,就是因着你没了伤心也伤心不了几时;承儿长大了,会娶妻生子,终有一天会忘了你;你的德王会有续房新欢,会有更年轻鲜艳的丽色为人生添彩,就是想起你伤心也顶多只会掉几滴泪;至于我们,你的父兄,你帮过我,教养过你的兄长,我们欠你的多过于抚养你之责,我们又是男人,怎么可能不替你好好关爱你娘,而是老为着你伤心呢?儿,为父说的是不是?”
  宋韧说罢,闭上了眼,老泪纵横,“你当你娘是傻的啊?你这是在要她的命啊。”
  他们这些她不看重的就罢了,她怎么就舍得那个她出嫁了也在天天惦记她可有吃好睡饱的老母亲呢?她战战兢兢把女儿养大,不是为着看着女儿死在她前头的啊。
  宋小五的脸因她父亲的渐渐僵凝了起来,等到宋大人说罢,她抬起眼,看到了一个哀哀沉痛着,涕泗横流,满头白发的老父亲。
  不知不觉,当年那个身在低谷也斗志昂扬,会因一点成功的小手段躲在家里偷偷窃喜的宋大人老了。
  他以一己之身承担起了这个家族的兴旺。
  是不是越是能力大的,就越该承担得多点?宋小五站了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抱住了老父亲的头,闭眼道:“是我错了,对不住了。”
  是她错了,她以为她对这个家问心无愧的时候,这个家也竭尽全力用尽所有在包容着她,她以为她要比他们聪明,要比他们看得更深刻长远,但是他们真看不明白吗?不,他们看的明白,他们只是在用他们的方式在包容着她的自以为是,在用他们的方式爱着她。
  他们会因失去她伤心欲绝,她会成为他们永世难忘最大的痛苦,更会因她没有为他们学会珍惜自己而痛不欲生。
  是她魔障了。
  她还当她还是前世那个走在孤独的独木桥上,连死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