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下毒?
  “老爷,你,你说什么?”方氏拍着胸口,幸亏丈夫已经让所有下人都出去了,不然听到这番话,岂不是连在府里都不能做人了。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李茂颓然地坐下,“似乎是一夜间就传的沸沸扬扬,我大哥的一位故交好友特意将我约到一处雅舍,说了此事,劝我为了以后信国公的兴盛,不要做出这等自毁城墙的事情来。我心中大惊,只能一口咬定没有此事……“
  他犹豫一会儿,还是问道:“是不是你得意忘形,向娘家说了此事?”
  “我的老爷啊!这是什么好事吗?我敢和娘家说?”方氏一肚子委屈,当初做这缺德事,明明丈夫也是赞许的啊!现在出了事,倒怀疑她的不是了?“是不是你应酬时喝多了酒,走漏了嘴?”
  “我们家兄弟两个都是我爹亲自养出来的酒量!我大哥能喝四五大碗,我只比我大哥多不比他少,能灌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你觉得可能吗?”
  “可是……”
  “此事不要多言了!我也是太得意忘形了。中秋节的事一出,我们府里立刻被顶在了风口浪尖上,虽然好名声得了,民心也得了,可是却和宗室结了仇。‘微霜堂’和‘三国演义’的影响谁也不知道这般大,现在怕是已经四面树敌。”
  “我们府上一向低调,陡然高调,又得了这般好名声,自然就会有人生事。你只需记住,就算我们做过,也要做出没有做过的样子来,一口咬定是诽谤,也不要在锐儿面前做出任何不一样来!”
  李茂觉得自己胸口有些气血翻腾。从出孝开始,一切过的太顺遂,现在就连世族都对他笑脸相迎,让他虚荣心大起,忘了防备。这些家伙各个都是笑里藏刀的老狐狸,怎么能就这么麻痹大意呢?
  “最近你也不要出去应酬了,那些拜帖也看着亲疏再接。还有,从现在开始,我们一点错都不能出,你懂吗?”
  “……知道了。可是真的要让李锐以后就这么出人头地?他现在认识的太学生这般多……”方氏实在不甘心,她用了四五年的时间,一点点的取得李锐的信任,把他养的这般糟糕,绝不是为了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无知!无畏!”李茂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你当人人都是瞎子?我好不容易站稳了,一失足就万劫不复,现在不比以前,到处都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就算没脏水都要泼一把,别说我们自己本来就立身不正了!”
  “你这么多年没把李锐养废,难道现在他懂事了,能任你随便摆布?别说他年后就要开始在宫里行走,就算他不去,你能做什么?你别忘了他两个舅舅都不是吃素的!”
  张宁回了京,就连他现在都要和张宁刻意亲近,处好关系。
  吏部尚书啊!现在的勋贵子弟大部分得的是散职和爵位,等着正经差事等的眼睛都红了!他难道就凭着自己是位国公爷,就能让这群人心服口服?他们都等着他带头和世族争斗的时候,从中捞好处呢!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对,老爷消消气,我以后就真把他当好侄子,好侄儿行不行?”方氏看见丈夫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来,心中也是害怕。
  还好在没人发现她曾暗害过李锐……不然,现在她的丈夫肯定就不会是只吼两嗓子的事情了。想到这儿,她连忙委屈道:
  “我现在就是想要伸手也伸不到啊,老太太看的那么严,我上次送去的骑具都被丢了出来。你说,是不是老太太看出来了?”
  李茂无力地掩住眼睛。
  “我怕是,全天下都看出来了吧。”
  擎苍院里。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的李锐,一到那个点就自然睁开了眼。
  喝过了祖母嘱咐仆房里准备的蜂蜜水,李锐开口吩咐:“给我准备常……”
  “呃……”
  李锐感觉自己的嗓子里火烧火燎的,声音也突然不对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只感觉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
  李锐捂住自己的喉咙,做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
  苍溪和苍岚非常担心地凑上前。
  “少爷,怎么了?要不要去找胡大夫看看?”
  李锐用防备的眼神看着两个丫头,直把她们看的噤了声。
  李锐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段时日里因嗓子只有点痒,所以他并没怎么在意。可是今早起来,开口就痛。声音也特别奇怪。他自认这段时间并无劳累,也没有伤风感冒的情况,身体更是壮的可以打倒一两个壮汉,绝对不是生病了的原因。
  难道婶母发现他下的绊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要害他性命了?
  不不不,现在他不比从前,府里府外无数双眼睛盯着,除非她的婶母失心疯,否则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就是下了毒,要毒哑他?这倒是有肯能。他再成才,不会说话也是枉然。他这擎苍院里耳目众多,下个毒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从舅舅家安排的苍溪苍岚来了以后,他的近身伺候就已经换成这两个丫头了……
  这两个丫头是谁被买通了?还是她们也是被蒙蔽的,一点也不知情?
  毒究竟下在哪儿?是蜂蜜中,还是水里?要不然就是玉盏上?他嗓子不适已经有四五天了,也许不是出在蜂蜜水里。可能是慢性的毒药,到现在才发作?
  “少……少爷,你别这么看我们哩,怪吓人的。”苍岚哆哆嗦嗦说道。
  李锐的两位武师父久经沙场,行伍之中学会了一个本事,那就是“杀气”。
  两位武师父教会了李锐如何锻炼眼神和表情,在震慑敌人这一点上,眼神有时候起到很关键的作用。后来,他府里的家将因为中秋节的事情,对他刮目相看,有时候也会过来和他们切磋,也将自己的各项绝学对李锐倾囊相授。
  时间久了,他那股气势竟是渐渐养了出来。
  李锐这种“杀气”还不能做到收放自如,有时候一下子收不回来,那表情是挺吓人的。
  李锐自从上次受了鞭伤以后,已经彻底不相信府里的胡大夫。听了两个丫头的建议,他不动声色的起床穿衣,洗漱,连饭都没吃,就往持云院去了。
  如果婶婶不是想要他的命,那他就来得及自救。奶奶有入宫的牌子,不行就找个太医吧事情闹大,彻底把婶婶那嘴脸给撕破了!
  持云院里,顾卿正吃着厨房里新做的水晶虾饺,突然就听见二门外的婆子在门口报信。
  “锐少爷匆匆地往持云院来了。”
  这么一大清早来,可真稀奇。唔,这么一想,归田园居的那些鸭子们已经肥到走不动路了,是不是那天该叫小呆和小胖来把它们给抓了?那么肥,拿果木给烤了,做成烤鸭吃应该味道不错吧?
  她正想着鸭子的各种吃法,转眼间李锐已经一打帘子进了屋。
  顾卿刚站起身,李锐就一把扑到了她的身前跪了下来。
  他带着嘶哑哽咽的声音说道:
  “奶奶救我!”
  !!!
  一屋子人皆是惊讶不已。顾卿按捺住心中的震惊,连忙让下人们全部下去,只留花嬷嬷、孙嬷嬷和香云在房里。
  其他下人带着各种惊疑不定的表情躬身退下,香云站在帘子边,把住门口,顾卿这才去搀浑身都在颤抖的李锐。
  “别哭,有什么事和奶奶说……咦?”
  李锐的脸上并没有泪。他肩膀的颤抖,是因为他双手捏拳,用力到几乎咬牙切齿的地步。
  “孙儿没哭。”李锐抬起头,站了起身。
  他的眼睛里,痛苦、无奈、不甘和愤怒的情绪不断的交织着,不过是一个十三四的小孩,眼神里却有这般复杂的感情。
  这样的李锐,不得不让顾卿动容。
  “究竟怎么了?你先冷静下来再和我说话。”
  顾卿一边安抚李锐,一边顺着李锐的背。他现在已经比她高了,她想要如以往那样摸到李锐的头,就得抬手,因为手会酸,她渐渐改成了顺他的背。
  所有小动物被抚摸背部都会很高兴,也会放松下来的。
  李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闪闪地像是燃烧了什么东西。他露出他的牙齿轻轻一笑,那整齐地牙齿好似会咬人一般的碰了一下,终于发出声来。
  “我被人下了哑药。”他嘶哑着喉咙说,“说话就疼。”
  顾卿吃了一惊,连忙拉着他走到窗边亮处。
  “孙嬷嬷,执两盏灯来。花嬷嬷,再去拿我的宫牌和帖子,到太医院里请位太医。”
  太医不同于御医,凡是在太医院任职的,都是太医。但是只有其中最顶尖的,专门为皇家看病的那些才能叫做御医。顾卿是国夫人,按她的级别能请第二等的“医目”,是仅次于御医的高明大夫,比起家里那位胡大夫,不知道要靠谱到哪里。
  “香云,叫下人准备牛乳或羊乳。再拿些温开水来。”古代的毒药大多都是重金属的成分,如果大量吞服牛奶或羊奶,可以缓解中毒反应,防止人体蛋白质遭到重金属破坏。要水是为了催吐后补充水分。
  孙嬷嬷高举着灯,顾卿拿起一根细勺,用勺柄将李锐的舌根压下,仔细查看。
  这个,倒像是?
  “……花嬷嬷,不必去请太医了。算了,还是请一个吧,确认下也好。”顾卿好笑地看着李锐的喉咙,着实松了一口气。李锐的喉部确实有充血和不太严重的水肿,分泌物也多,可是,却不像是什么药物导致的。
  再联系到他的年龄……
  “你昨晚熬夜了?还是睡得很晚?”顾卿像是前世帮小朋友看病那般询问道。
  李锐点了点头。昨夜看了一会儿书,到二更才睡。
  “现在说话嗓子就疼,呼吸困难?”
  李锐再点头。
  下人已经把羊乳和温水端了上来,顾卿让李锐喝掉了那碗羊乳,又喝了几杯水,直把李锐喝了个水饱,才对着一脸迷惑的李锐笑道:
  “如果奶奶猜得不错,你应该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
  “恩,不过奶奶也不能确定。还是等太医来了再说吧。”
  北园里因为李锐突然来访,一下子要羊乳,一下子温水,邱老太君还去请了太医。再联想到锐少爷扑进院时的那句“奶奶救我!”,下人们都开始胡乱猜测起来。
  好在顾卿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守着门口调度众人的香云看起来也不像是心中有事,这才压住了众人的恐惧。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太医院的太医快马进了府,直接进了持云院。
  锦绣院里得到消息的方氏又惊又怕,连外面的大衫都不套了,直接就带着丫头婆子往持云院而去。李茂一早就去上朝了,她现在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开玩笑,外面刚刚有了对他们夫妻不利的传闻,现在李锐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如今哪怕他掉了一根头发,全天下都会以为是她干的!
  她贵为堂堂国公夫人,难道以后就永远缩在公府里不出去不成?李锐不但不能有事,现在还要比以前更好才行,否则她一辈子也别想抬着头走路了!
  “太夫人猜的不错,府上大公子确实是开始长成了,他马上要长喉结,这时发生变化是正常的。这种情况可能维持半年,也有可能一两年,依人而定。”太医有些好笑,这样的情况,一般都会有家中的大人告知,弄到请太医的地步,只能说这家里的大人也太糊涂了。
  “大公子在声音完全变成之前,不可劳累,不可大声,要多喝水,否则以后声音有可能破掉,也有可以尖细如童,那就麻烦了。润嗓子的药我也不必开了,上次黄御医给太夫人开的润肺的丸子也对症,用那个就可以了。”
  方氏在一旁听玩了太医的话,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转而心中极怒。
  不过是成人了而已,难不成以后长了喉结,那话儿变大,都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真是大题小做!
  话说李锐搞了这么个乌龙,也是又羞又气,等太医走了后,就狼狈的跑回了擎苍院。
  顾卿本还想让他带着弟弟把那些已经养成“老鸭”的鸭子给抓几只的,结果无奈李锐跑的太快,也就只好作罢。
  哎,真是可惜,还想着鸭汤对嗓子其实也有好处呢。
  等会还是看看小呆有没有空吧。孙子大了就不愿意和奶奶玩儿了,人生可真是寂寞如雪啊。
  李锐关于声音的烦恼持续了好长时间,直接让他的性格都改变了。
  他的声音原本就算不上清亮,可是却也没有如今这般难听。声音嘶哑也就算了,他话说多了,还会出现嗓子难受,呼吸难忍的情况。
  每次一听到自己活似鸭子被捏了嗓子叫的声音,李锐就怀疑起是不是自己抓的鸭子太多,糟了报应。最近甚至开始提点弟弟,叫弟弟不要老是听奶奶的去捉鸭子。
  为了自己的形象,他不得不开始“惜字如金”起来。
  偏他结交的朋友里,大部分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像齐邵这样性格诙谐的,或者喜欢做恶作剧的也有。他们早已变完了声,看见李锐正在经历他们曾经有过的惨痛历史,心中纷纷觉得有趣,便老是逗弄他多说话。
  “今儿嗓子好点了没有?贵府太夫人昨晚说了三国没有?”
  “有。”
  “说的是哪一回?”
  “一百零三回。”
  “昨晚说的什么内容,你和我说说呗?”
  “……不。”
  “那你抄的书呢?借我抄抄?”
  “借走了。”
  “谁借的啊,居然敢在小爷我前面!看我不……”
  “我叔父。”
  “呵呵,呵呵,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李锐,今天嗓子好点了没?”
  “恩。”
  “上次那怒打楚应元的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现在开始传是因为楚应元夜晚天黑眼睛花了,调戏了你的祖母,结果你怒打轻浮子?我们觉得这实在无稽,你给我们说说呗。”
  “缺德。”
  “咦,你怎么骂人呢?”
  “背后说人,缺德。”
  “……那到底是为什么打架,就为一盏灯?”
  “嗯。”
  奋武将军家的公子贼兮兮地把头凑了过来,极小声地说:“那项城王家的县主长得好不好看?听说你连她一块儿打了?”
  “滚!!!”李锐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吼。
  像这种事遇见的多了,李锐被逗急了,就只好躲进府里不再出门,谎称年底事忙,要帮着处理家事,这才逃过他们的魔掌。
  结果,他那群朋友不再逗他了,可是他的奶奶却屡屡让他破功。
  “锐儿啊,你出去和那些好友们郊游聚会,有没有见到什么漂亮的姑娘啊?”顾卿的咳嗽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一到天冷嗓子就痒,所以祖孙两个一起吃着黄御医开的润嗓的药丸。
  这么想,他们祖孙两也算是另一种形势的“病友”了吧。
  “没。”
  “怎么会呢?一个姑娘都没见过?”
  “嗯。”
  闺秀又不是大白菜,到哪儿都能见到吗?
  “就没有什么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和你们一起玩?”顾卿好奇的眨了眨眼,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是这么演的啊。
  “看不出。”都说了是女扮男装,他为什么要看的出来啊!他又不能扒人家的衣服!
  “可以看耳洞啊!”
  “不看。”谁会没事看着好友的耳朵啊!又不是得了癔症!
  “我说孙儿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言简意赅啊?奶奶我都快几个月没怎么好好和你说过话了,好不容易等到我嗓子不疼了,你特不出门玩了,怎么现在话都不跟奶奶说了?”
  “嗓子疼。”
  ‘我看是脸疼吧?’顾卿心里偷乐,李锐刚刚发现自己嗓子变坏的时候,惊慌失措地冲到她院里说自己中毒了的样子,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怎么说来的?
  “奶奶救命!”
  噗!
  就没个婆子嬷嬷跟他说说变声期的事情吗?没爹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啊。说不定李铭都知道。要不是怕太过惊世骇俗,真想给他普及下青春期那方面的教育啊。
  还是回头和李茂说说,让李茂注意下这个方面吧。变声了,也就快变身了。
  “明年开春就要进宫了,害怕吗?”顾卿一直觉得宫廷这种地方就是毁人的地方,而且还不知道李锐会去给哪位皇子做伴读。现在皇帝就四位皇子,生母都是世家大族出身,似乎给哪位当伴读都不好。
  怎么就不能漏出一个宫女生的孩子呢?电视剧里都不是这么演的吗?什么性格坚韧相貌出众的宫女忍辱负重,最终产下皇子,一步登天什么的……
  怎么能都是妃子生的呢?
  “不怕。”李锐摇了摇头。他现在交的朋友里有些就是国戚,他已经大致打听过了,除了皇后生的大皇子和贤妃生的二皇子在十岁左右,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根本就没到找伴读的时候。
  皇后出身晋阳张氏,贤妃出身荆南刘氏,两位都与他家有旧,不会刻意为难他的。
  “你不怕,我倒是担心的紧。原本还想嘱咐你谨言慎行,现在怕是不要了。”顾卿笑着打趣,“你现在肯多跟奶奶说句话,奶奶都要欢喜半天。”
  李锐:……
  他还是回小操场练练拳吧。
  说道李茂开年入宫,确实是信国公府的大事。
  不光信国公府和其他世家功勋的人都瞪大着眼睛,想知道李锐最后给谁伴读,就连当今的圣上,大楚的皇帝楚睿,都在犯愁该怎么办。
  他原本是想把李锐留给大皇儿楚昕的。他那大皇儿已经十岁了,目前没有表现出任何非常出众的地方,只是性格非常温和,应该是不会和李锐起什么矛盾的。再加上只是李锐一个遗子,以后也不能继承信国公府,将他给大皇儿伴读,他的出身可以能安抚皇后身后的后戚,却不会给楚昕带来什么实际的助力。
  他如今年富力强,还能再等几年,等后宫平衡,前朝安定,他想再看看几个孩子里谁才是更合适的储位人选。
  原本这一切想的都很妥当,皇后对此也是乐见其成。可最近半年信国公府的风头真的太盛了,盛到不得不让他再三考虑的地步。
  原本大皇儿就既是嫡,又是长,虽然并没有天赋异禀,可是已经占了“正统”的名分。若皇后娘家不是晋阳张氏,他早就已经把他立为太子了。
  即使他压了许久,每年还是有不少折子请求早日立储的。无论是勋贵、孤臣还是世族,都把眼睛盯着他的几个儿子,未立储君,总是不妥。
  如今信国公府声势虽盛,好在都是在邱老太君身上。虽然这么多年来,外面都传闻邱老太君目不识丁,见识浅薄,可他和李家相交几十年,深知李老国公夫妻的人品心胸。而从李硕和李蒙夫子对邱氏的敬爱之情上,就可以看出这位邱老太君绝非寻常妇人。
  可再不寻常,最近这番变化也太让人出乎意料了。
  “那邱氏射玦”没有让他吃惊,毕竟李老国公一辈子都身在行伍,她作为将军的妻子,一直想办法减轻丈夫和儿孙拉弓射箭时的不适也是常理。
  可那《三国演义》,就不得不让重视起来了。此书应该确是李老国公的得意之作,不然邱氏一个不识字的妇人也不会倒背如流。此书他也看了,虽然还没录完老太君就病了,但就如今的内容来看,他还是非常满意的。
  因为这是一本宣扬“正统”的书。
  《三国演义》中对于“蜀汉”的众多褒誉,以及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的贬低,从中可见一斑。而江东众多世族倾轧,孙权在其中各种平衡之举,也让他这位一登基就面临各方势力逼迫的皇帝产生了共鸣。
  他父亲和各方势力都交好,当年又有李国公手握重兵压制众世族,自然是可以将这些世族放在不同的位置上,慢慢分化,徐徐图之。谁知他父亲出巡时遇见刺杀,李蒙中毒而亡,老国公悲拗之下一病不起,他父亲早年身上就有痰症,老国公一病,他压力剧增,竟是没过两年也去了。
  事情发展的太快了。他父皇先前埋好的那么多线,留下来的那么多后手,竟是一下子全盘乱掉。这一乱,也让他彻底感受到自己的根基有多浅薄,未来有多艰难。
  和这些几百年传承的大族相比,他楚氏一族就如暴发户一般可笑。
  若不是他们当年第一个反,第一个打下荆南,又是众望所归,站住了跟脚,还不知道这天下将会姓什么。
  楚睿看着手边的“邱氏扳指”。
  他愿意用李茂,是因为他性格平和,才能平庸,又想做出一番不弱于父亲与兄长的成绩来,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什么仰仗的势力,又不想寂寂无名,就只能紧紧站在他的身后,做他手里的一把剑,一杆枪。
  这样的信国公既好控制,又早不成什么威胁,若真的世族势大,无法挽回,扔出去做弃子也能挽回局面。
  可他错估了那些勋贵们想要手握实权的欲望。就李茂这么一个庸人,竟然也能被他们高高拱起,再加上清流和中立派在朝堂上的影响,现在勋贵一派,竟然也有和世族派分庭抗礼之势。他原本想着等到可以对抗的地步,怎么也要个一两年的。
  而后《三国演义》从上而下大受追捧,李老国公也被军中奉为“武神”,有些士兵甚至偷偷画了画像供奉,更是把信国公府的声望增添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若说这里面没有好事之人和勋贵派的推波助澜,那他是一点都不信。
  可他又能制止什么?李老国公生前可是从未泄露过一分一毫,连军权都大方交了的。现在他难道还要和一个死人计较关于声望的问题吗?
  和《三国演义》比起来,微霜堂造成的影响反倒是微不足道了。只是一群学子,就算信国公府笼络去了,关心太好的,他冷淡着不用就是了。
  学子又算了什么,原本翰林院里的翰林们都是父皇为他和李蒙背着的潜相,现在朝廷众派林立,不少翰林都快熬成白头了,位置却一直没空缺出来。若李茂真的能帮他平衡朝堂,就算结交学子,培养势力,对他也是有利无害。
  现在的信国公府,还是太弱了。
  可惜那吏部由外任擢升的张宁原是世族一派,现在却左右摇摆,还不知道是要忠于哪边。
  他原想着信国公府和他有姻亲关系,总要倾斜一二,结果他不偏不倚,既不得罪世族,也不得罪勋贵,仗着和勋贵一脉交好,又出身世族,竟然也混的风生水起。
  他明明身为皇帝,做事却束手束脚,处处要考虑各方的势力。就连他数次提出想要重新丈量土地,核算天下佃户和隐户的数量,重新分配农田,都屡次不成。
  这些私户卖身给世族,不用交税,不用服役,隐没户籍,已成大患。
  李老国公曾对他父皇说过“民心易得,民心易失,民心……易骗。”只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民心改变。
  楚睿如此一想,顿时对信国公府的气消了大半。这些世族仅仅是为了自己利益,就可以置社稷王法于不顾,现在百废待兴,处处都需要用钱,土地荒芜,无人可种,他又要轻徭薄役,休养生息……
  再这样下去,这些国之蛀虫的危害更大于在明面上高调示人的信国公府。李茂不过是图名,这些人却是图利、图权、图江山!
  罢了,与其想着如何削弱《三国演义》和“微霜堂”在国公府里的影响,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做,能让这两样变得对他有利。
  不如这样……
  信国公府,擎苍院里。
  正读着兵书《六韬》的李锐,突然得到下人来报,说是叔父李茂请他去一趟前院的“集贤雅叙”。
  那里是叔父处理公务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擅闯,门口也有众多家将守卫。
  好生生的,叫他去那里作甚?
  等到了“集贤雅叙”,他那叔父对着他欲言又止,好几次想要张口,又踱着步子叹起了气,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论叔父是不是有纵容方氏的嫌疑,总是他的长辈。李锐恭恭敬敬地等着李茂的训诫,态度上不敢有一些怠慢。
  李锐年幼失怙,而后又失恃,一夜之间天塌地陷,他恨不得就这么跟着父母一起去了。此时祖父原本就生着病,父母噩耗一传,更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祖母日夜服侍,寸步不离,不到一年,活活熬成了骨瘦如柴的妇人,明明才刚刚到五十岁,看着却犹如六旬老人一般,将养了这么多年,身子骨还是不怎么好。
  那时祖父祖母顾不到他,下人和亲人故旧看他也全是怜悯的眼神,只有这两位长辈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地照顾着他,甚至亲自教养,抱到膝下,视作亲生,这才慢慢抚平了他内心的伤痛。
  虽然后来知道了他们这么做是想养废了他,才对他诸多纵容溺爱,可他那么多年来,是真的过的十分快乐满足,现在想起来,并非真的只有懊悔。
  也正是如此,当祖母说出真相时,他才会那么痛不欲生,甚至性情大变。成长的代价这么惨烈,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该浑浑噩噩,快活一生好,还是像现在这般对着叔父面带“孺慕之情”,心中却平静似水比较好。
  书桌后,李茂也是百感交集的看着自己的侄儿。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抱着还是小小婴孩时的侄儿时,自己是多么的诚惶诚恐,连轻轻呼口气,都怕把他的脖子折了。
  他曾想象过大哥会生一堆儿子,自己也是,信国公府从他们这代起必定兴盛,也好打打那些笑话他们家人口凋敝,后继无人之人的脸。
  他聪明不如大哥,武勇不如父亲,可是他的孩子却未必。
  他与大哥一母同胞,大嫂持家有道,他的妻子又温柔识大体,府中必能和睦,等日后子孙成才,他也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可一恍神间,信国公府里只剩下他一人独撑门业,大哥仅留一子,他成婚十年,也未再有一个子嗣。
  信国公府依旧如当年那些人笑话的一般后继无人。
  他身为继承人的长兄天资卓绝,他是嫡次子,虽资质平平,倒没有什么。可现在顶门柱的兄长一倒,他的平庸反倒成了一种罪孽。
  他是为什么想要养废侄儿的呢?是自卑?是担心?是心中这么多年来那股暗藏于心,对兄长的那股怨怼?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自从去年开始,李锐就在以让人惊讶的速度长高,随着他习武射箭,控制饮食,再加上抽个子等种种原因,他也在迅速的消瘦着。
  待能看清五官时,李茂甚至连看自己侄儿的脸都会胆颤心惊。
  李锐的面容,几乎他的兄长十四五岁时一模一样。就连那皱起眉头时的神态,偶尔侧脸思考时的一个眼神,都恍如李蒙附身。
  他与兄长相差五岁,小时候兄长与他看不出有任何差异,无非也就是老成一点的少年罢了。兄长长得像祖母,自己长得像父亲,虽然兄长比他俊美许多,但男儿原本就不靠脸挣前程。他兄长是长子,又经历战乱,比他稳重可靠,人人都视作理所当然。
  可自从兄长被军师领走,跟着众多世家子弟一起学习以后,他就开始耀眼到让他自惭形秽的地步。
  是多少岁呢?好像也和李锐现在一般年纪吧。
  似乎他这侄儿李锐,和他的兄长一样,注定了十几岁前一定会被埋没,十三四岁开始就要开始崭露头角。
  若说只是长相相似,让他心虚不敢直视李锐之颜,那李锐渐渐长高的个子,以及那般可怕的力气,更是让他分外焦心。
  身高体壮,天生力气惊人,这是他父亲的特质。
  这两点天赋,既没有传给他兄长,也没有传给他。他那早亡的小弟弟,更是瘦弱娇小,绝对没有遗传半分。
  有时候看着李锐的背影,他的心里都会揪心般的疼痛。那简直就是小一号的父亲。
  不知母亲是不是早就在李锐的身上看到了父亲和兄长的影子,才会这般喜爱他。如果他真的长成,入了宫,看见了这般长相的李锐,又有谁不会喜爱他呢?
  那是李蒙的脸啊。
  这简直就像是老天的诅咒,他做错的事情,现在要用这般残忍的方式来提醒他。他的侄儿长相酷似早逝的兄长,身材力气神态却都和他的父亲神似……
  看见李锐,就像是同时接受着父亲和兄长的训斥一般,让他内心备受煎熬。
  这种感觉,他甚至对发妻和母亲都从未说过。
  而现在……这样的他,这样的他……
  居然莫名其妙的答应了老太太要教授侄儿那方面的知识?告诉他成人后应有的变化?
  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