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傅兰芽坐在床旁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嬷嬷, 喂过热水后,林嬷嬷不但没有半点好转,反倒因着起身过了风,将胃里的东西全激得吐了出来。
  她于是不敢再折腾林嬷嬷,手中又无药, 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跟李珉商量, 问能否请大夫前来给林嬷嬷医治。
  虽然当时李珉并未一口回绝, 但她知道左近并无民宅,就算李珉去请示平煜,平煜未见得肯点头,故虽开了口,心底却对请大夫一事未报太大希望。
  李珉走后, 她见林嬷嬷状态越发不好,正暗想旁的法子,忽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声音低沉清澈, 颇为熟悉。
  少顷, 有人敲门,她立刻起身开门,果是平煜。
  再往两边一看, 就见原本守在门边的陈尔升和林惟安已离了原位, 朝楼梯口走去, 想来是已到饭时, 下楼去用膳。
  “平大人。”她站到一旁,等平煜进来。
  平煜进来后,看一眼床上裹得如同茧子似的林嬷嬷,将手中的药递给傅兰芽道:“秦掌门给你们主仆的雪莲丹,能驱寒,你速给林嬷嬷服下一粒。”
  傅兰芽目光落在他掌中两粒红彤彤的药丸,怔了一会,欣喜道:“秦当家?劳她费心了。”
  她心知秦勇是秦门大半个主事,手中有权有人,既能赠药,可见此药必定极为对症,忙用桌上剩余的半盏热水将药化了,给林嬷嬷服下。
  忙完后,坐在床旁,正满含期待地看着林嬷嬷,忽听平煜在身后没好气道:“这药不止给林嬷嬷,还有你的份,要是不想辜负秦当家的美意,你最好将另一粒服下。”
  声音明显透着不悦。
  傅兰芽回头,见平煜脸部线条比刚才硬了几分,不由有些惊讶,进门时他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不高兴了。
  回顾方才举动,暗忖,莫不是刚才自己只顾向秦掌门道谢,忘了向他致谢,所以才惹了他不快?
  念头刚一升起,又立即自我否定,平煜好歹是侯门子弟,又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三品官员,怎会如此小孩心性。
  但见他情绪的确比刚才差了几分,想起他向来喜怒无常,慎重起见,仍起身向他盈盈行了一礼,眨眨眼道:“平大人费心了。”
  好半天,平煜才嗯了一声,仍负着手杵在桌旁。
  傅兰芽见他太难伺候,也懒得再揣摩他的心思,自顾自走到桌旁,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水,默默将那药服下。
  平煜绷了一会,到底没忍住,转过头,默默注目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莹白纤细的手指被那暗蓝色的茶盅衬得仿佛玉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夺目,忽然觉得那茶具给她用,太过粗糙,委实入不得眼。
  又想起家中那套沁绿釉梨花瓷,记得当时母亲一见便爱不释手,说已许久未见到这么好的瓷器,不怪是前朝皇后爱用之物。
  又说若是寻常人家得了,怕糟蹋好东西,必定会毕恭毕敬供奉起来,殊不知,世上的好东西本就是给人用的,收着不用才是真正的糟蹋,一边说,一边笑着令人将窗外梅花上的雪收了,用那瓷具泡了一壶恩施玉露。
  他虽甚少留意家中这些玩意,但也记得那釉质流云碧绿,的确让人眼前一亮,念头升起来,不由暗想,若是那套梨花瓷若是给傅兰芽用,母亲必不会说什么糟蹋不糟蹋的话。
  兀自出了会神,他眼前蓦地浮现母亲泡茶时手指上的厚茧子,全是当初母亲被罚做罪眷时,日夜作下人营生时所留下的,那般触目惊心。
  他心中一刺,当年家中未出事时,母亲因是安陆公长女,跟父亲门当户对,嫁给父亲数十载,处处养尊处优,这辈子不说做粗活,连高声呵斥下人都从未有过,然而家中出事后,不过短短三年,母亲便被搓磨得足足苍老了十岁。
  想到此处,他再站不住,脸上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转身往门边走。
  傅兰芽这时已将手伸到被褥中去探林嬷嬷的手,正觉得林嬷嬷的手似乎比刚才暖了几分,心头松了几分,忽然余光见平煜转身欲走,忙起身,送他出门道:“平大人。”
  她很想跟平煜多说几句话,但林嬷嬷尚未好转,她暂且打不起精神,且一抬眼,见平煜脸色不知为何,转眼便变得如同冰冻一般,错愕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好挤出笑容,恳切道:“刚才多谢平大人了。”
  平煜只觉得心中的耻辱感和对母亲的歉意混在一处,让他胃中作烧,根本无法再跟她待在一处,更不肯看她,一径出了门,回到自己客房。
  到了房中,将绣春刀解下,放到桌上,阴着脸发了一晌呆,只觉胸口闷胀得难受,只好开门,唤了驿丁送纸笔来。
  等将纸笔放在桌上,便坐下,极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开始画阵法。
  可没画几张,心中愈加烦郁,忍了片刻,将笔一扔,起身又唤驿丁送水。
  等驿丁准备妥当退下后,他皱眉解了衣裳,到净房沐浴。
  原本以为经过刚才一番,已将杂念清除干净,可刚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傅兰芽躺在她怀中时的模样,她明净的脸庞和她柔软的身子仿佛就在眼前,连她眼睛上的睫毛和脖子上婴孩般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越发觉得身子发烫。
  等他意识到身体起了变化,忙收敛心神,咬牙闭眼,逼自己不去想她,可哪怕用凉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身体的温度也未能降下分毫。
  最后他闭目靠在墙上,拿出对抗鞭刑的意志力摒弃杂念,强忍着等自己身体的悸动慢慢过去。
  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平复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冲动,这才将巾帕扔到一旁,皱眉从净房出来。
  换上衣裳,他仍觉心烦意乱,静了一瞬,终于拿定主意,走到门旁,便要下楼去找李攸喝酒说话。
  可明明手已放在扶手上,挣扎了许久,依然没忍住,又转身走回柜前,胡乱找个个包袱皮,将桌上纸笔收在其中,走到窗旁,面色变幻莫测地立了半晌,最后到底没能抵挡住心中所想,单臂撑在窗台上,翻窗出去。
  他知道此时夜已深,楼道上不时有人来往,要想掩人耳目去见傅兰芽,惟有这个法子最妥当。
  傅兰芽正绞了帕子替林嬷嬷净手和面,她从未做过这种活,但真做起来,却意外的娴熟,尤其想到对象是林嬷嬷,更是说不出的耐心,替林嬷嬷擦净了脸上的浮尘,又细细替她抹拭脖子,只觉所触之处比方才温热不少,越发放了心。
  帮林嬷嬷擦了面,又替林嬷嬷擦手,等忙完,已出了一身细汗,想起自己尚未沐浴,便走到门旁,打开门,未见陈尔升等人返回,只好请驿丁送热水来。
  刚关上门,忽听窗口传来动静,先是一惊,等意识到是平煜后,几步走到窗旁,果见平煜刚好从窗口上下来。
  她面上一松,忙含笑唤道:“平大人。”见他身上已换了件雪青色袍子,走近时,窗外的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豆香,显见得刚刚已在邻房沐浴。
  平煜径直走到桌前,将砚台和纸笔放下,也不理会傅兰芽,一撩衣摆坐下,提笔开始画阵。
  不知为何,这回画起阵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心思浮动,一转眼功夫,便已画好四象阵和雁形阵。
  傅兰芽起初不知他在做什么,走到桌旁,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很快便看出了门道,见他手旁尚有一摞纸笺,心念一转,微微一笑道:”平大人可是为了对付南星派,所以要画阵?“
  说着,坐下,试探着道:“我对这些常见阵法略有心得,若平大人不嫌弃,我可帮着平大人一起画阵。”
  平煜眸光微动,但很快又回到笔下,一口回绝道:“不必。”
  傅兰芽见他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略微一怔,随后隐含不满瞥他一眼,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这人倒时刻不忘泼人冷水,抿了抿嘴,不咸不淡道:“这些阵法组合起来,怕有数十种,平大人今日本就已累了一日了,再要一个人画阵,还不知要画到何时。平大人就算不用我帮着画,让我帮着平大人整理阵法的排列组合方式也好。”
  说完,见平煜依然不理会,挑挑秀眉,气定神闲道:“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平煜执笔的动作一顿,转头横眉看向傅兰芽,正要说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却是驿丁送了热水来。
  平煜示意傅兰芽去开门,自己则起身,走到床后。
  傅兰芽已经有了上回被李珉堵门的经验,一时倒也不慌,镇定自若开了门,就见驿丁手中提着铫子,含笑站在门外。
  门开后,驿丁见傅兰芽立在门后,想着她芽形容高贵,身形又窈窕,怕是从未做过粗活,担心她提不动热水,便主动提出要替她送到净房去。
  傅兰芽心中一跳,面上不变,含笑婉拒道:“刚才嬷嬷用了药,身上正发汗,大人若进屋,恐怕不大方便,反正这水我只在屋中用,不必拿到净房去,大人只管搁到地上便是。”
  那驿丁这才作罢,退了下去。
  傅兰芽掩上门,弯腰去提那滚烫的铫子,可是她一来力气小,二来怕铫子中的水溅出来,刚提起,便小心翼翼放下,犹豫了一会,为了慎重起见,最终打算一步三挪提到净房去。
  谁知等她再次弯腰去提,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将那铫子提起。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平煜的背影,在原地怔了一会,眼见平煜已将那铫子送到净房,这才连忙提步跟上。
  平煜将热水注入浴桶中,等忙完,将铫子放下,回头看向傅兰芽,语带讽意道:“看来傅小姐是见自己的脚伤好了,想添一道烫伤,可惜咱们前路上太多麻烦,傅小姐还是少给自己和旁人添麻烦为好。”
  傅兰芽那句已到嘴边的谢字活生生被这句话给憋了回去,想起他整晚阴阳怪气,当真不可理喻,一时没忍住,抬眼看着他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平大人实在不必怪话连篇。”
  平煜没想到她竟然回刺他,本已转身欲出净房,又噎了一下,回头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今夜接连在平煜处碰钉子,早已受够,见状,毫不示弱回瞪他。
  平煜跟她对瞪片刻,想起那水若晾太久,必然会凉,从鼻子里哼一声,拂然道:“没空跟你一般见识!”
  大步出了净房,走到桌旁坐下,绷着脸重新提了笔画阵。
  傅兰芽平复了心中的闷气,走到立柜旁,将包袱取下,抱到床旁展开。
  回头小心地瞥平煜一眼,见他正目不斜视画阵,便回头,做贼似的将干净小衣找出,随后将小衣裹在等会要换的外裳中,这才将包袱收好,放回立柜上。
  之后抱着衣裳,若无其事走到净房。
  关门前,想起虽隔着门,沐浴时的动静难免会落到平煜耳里,到底有些难为情,犹豫了一会,见平煜似乎正心无旁骛画阵,根本未留意身后的动静,想起他一向对自己嗤之以鼻,便放心将门关上,脱了衣裳,到浴桶中,撩水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