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就这样带着一种孤独的气质长成了一个并不可爱的人。
  因为从来不被理解,浑身上下都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戾气,看人时总是促狭无比,自认为高人一等,无人可比。
  她如计划里一般考上了c市最好的大学,但是没有什么人同她庆祝。她出门买鱼回来,却发现永远是空着的信箱中忽然有了陌生的来信。
  信件来自他父亲的老友,c大生物系的教授,信中有着年长者的关切,沈略那个时候却偏执症发作了一般,一意孤行地拒绝了对方希望她就读生物系的邀请。
  清晨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四面都是寂静无比的。偶然有孤鸟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很快映入雾中,消失无踪。
  章敦孤身一人站在甲板上,除了凉丝丝的海风掠过他耳边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置身这样的景象中,他一时都有些怀疑全世界只有他一个活物。
  海面过于平静,像是沉睡的凶兽,带着称重的呼吸与诡谲的心跳声。
  他伸了伸懒腰,沿着楼梯快步走下了甲板,静谧的清晨里,他的脚步声格外明晰。
  章敦没有去沈略的房间,而是直接找去了实验室,门被沈略反锁,章敦只好翻遍了口袋找出了钥匙。
  门被他推开一条缝隙,实验室没有窗子,关了灯里头就漆黑一片。缝隙投进一段微光,照亮了一半的水箱。
  章敦抬手将门彻底打开,便能看清沈略已经在桌前睡着了。章敦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在桌子旁停下。他微微俯下身去,一手撑在桌上,轻轻俯下了身子。
  沈略睡得很沉,也不知道昨晚她是什么时候睡的。她的手边是一些纸团和几张幸存的草稿纸,上头潦草地画着的一架大型机器的草图和各类演算式子,大部分被她用红笔胡乱地划去。
  她的头发蓬乱无比,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阴影。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如果就这么叫她去了诺亚方舟号上,确实是不体面的。
  章敦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她还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从前老年人作息的章敦就对沈略那种白头睡觉晚上工作的树袋熊一般的生活方式很不能理解,但还是表示尊重。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章敦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打算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却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那目光微凉,像是一双冰凉的手攀上了他的后劲,黏黏腻腻一一他几乎有些奇怪,他是怎么有这样的通感的。
  他转过半个身子,对上了水箱中波塞顿冷冰冰的眼神,才终于知道了那种诡异感觉的来处。
  波塞顿歪着脑袋看他,眼睛里有好奇的色彩,那并不是一种善意的好奇,相反的,那是那种看发臭的下水道的眼神,是在好奇那下水道里头究竟是老鼠的尸体,还是解体的残肢。
  那仿佛是深渊在凝视自己。
  章敦却没有什么反应,因为没有什么人会对笼子里被拔去爪子牙齿的老虎恐惧,哪怕它摆出了矜傲的神色,仿佛仍旧是个王者。
  或许是章敦的眼神太过轻蔑,太过具有侵略性,水箱中的怪物在下一秒露出了雪白的獠牙,有奇异的光芒在他的眼中流转。那副模样,根本不像是人间应当有的生物。
  章敦却只是站在原处挑了挑眉,根本没有被他突变的模样给吓到。他伸手指向了自己的眼睛,做了个狠狠捅进去的手势,看了眼波塞顿在正常人眼中算得上丑陋的面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沈略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不早了。等她登上诺亚方舟号的时候,就更加迟了。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四周的人,简单粗暴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没有任何的迟疑,毕竟这件事确实是她做的不对。
  沈略有些迷迷糊糊看不清东西的样子,衣服照旧没换,好歹头发是胡乱地梳过了。
  她没有了眼镜,在现在的情况下也自然不可能再配一副。船上没有什么验光师,也没有什么精密仪器。
  在座的参与朱诺计划的人员,大多是沈略的前同事,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个时候她又迟了到,让他们产生了她是故意耍大牌的错觉。
  于是他们便对她都做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沈略也当看不见一般地一一略过。诺亚问及朱诺计划的相关问题之后,她只是拿出了她昨晚潦草写下的笔记。
  草稿纸上的笔记杂乱不堪,但大概还是能看个清楚的,诺亚垂着头看得相当认真。既然对方的态度不错,沈略自然也乐意在一旁讲清楚那几个有些模糊的点。
  诺亚换了一身休闲一些的套装,看上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傻气,但是不容置疑的,他此刻依然是这艘船上的领头人,不论别人说些什么反对的话,最终的决策权依旧在他的手上。
  诺亚一边看一边听,两人都像是无视了边上的人一般,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
  沈略说话很浅白,毕竟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接触过气象相关的问题了,专业名词差不多忘了个干净,纸上写出来的也有不少错误。
  赛琳娜与诺亚都是陆教授教出来的,她的思维方式同陆教授很像,很讲究精确,像是沈略这样说话都说不清楚的,各类名词漏洞百出的,她自然是一点也不想理会的。
  因而对于诺亚认真的态度十分不理解,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打断了沈略的高谈阔论:“得了吧,你也只能说说话罢了,真知道机器怎么操作吗?”
  沈略被她这样的一句话打断,只是闭了嘴,目光幽幽地望向了赛琳娜。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盯得赛琳娜心中有些发毛。
  诺亚本来正是听得认真,那边赛琳娜突然插话,终于皱起了眉头。他看也没看赛琳娜,只是抬头冲着沈略说:“你不必理她。”
  沈略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伸出手臂捞来一支铅笔,又涂掉了部分错乱的文字。她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说:“我差不多已经忘光了这个模拟器要怎么操作了,所以有不对的地方你们大可以指出来,不必阴阳怪气的。毕竟这是我好几年前设计的了。”
  赛琳娜不快道:“所以你现在还在坚持陆老师剽窃你的作品?拜托,你能脑子清醒一点吗,你真的以为自己很厉害?陆老师学术上的贡献是你能够比的吗?”
  诺亚终于皱起了眉头,他在邀请沈略加入自己的队伍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了现在的情况,他甚至已经同赛琳娜做过一番交谈。
  “闭嘴。”诺亚终于将头扭向了赛琳娜,赛琳娜的脸上是一种愤怒的神情,同她鲜艳的裙摆相得益彰。
  赛琳娜说:“你就任凭这个失心疯的女人这么污蔑老师吗,队长?”
  诺亚还没有开口,坐在他身边的沈略终于是笑了,那个笑容是众人从前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采,他们恍然大悟一般地意识到,原来她的脸上也能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沈略抬手,把铅笔摔到了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边上的人以为她要动手或者高声咒骂,就像那天她在实验大楼沦为笑柄时的模样。她却只是看向赛琳娜,轻声道:“没有什么法律明文规定,一个教授不能抄袭他的学生吧?”
  边上的人此时终于是憋不住地开了口,他们老迈的脸上带着不屑与戏谑的笑:“是啊,陆教授死了,你当然可以这么随意地说了。”
  “可是说了这么多,你又有什么证据吗?你有证据吗?”
  沈略皱起了眉头,她的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辨别出了那些人的身份,他们有的是学术界的权威,有些与陆教授交好,他们自愿出来说话,不一定是为了陆教授,也是为了不让自己这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给神坛抹黑。
  沈略笑了笑:“是啊,我又有什么证据呢?我没有证据啊。”
  赛琳娜听到了可以批驳的言辞,率先开口道:“谁主张谁举证,你一点证据也没有,就给已经过世不能跟你对峙的抹黑,你怎么这么恶毒?”
  诺亚本来就不是什么擅长言辞的人,这会儿吵架他竟然一时间插不上嘴。他从来不知道到底事情都真相是什么,但这一点不妨碍沈略的优秀,他无意卷入这场风波,但是赛琳娜就一定要反反复复。
  沈略叹了口气,她把笔捉了回来,垂着头又划去了一处错误:“我当然没证据,朱诺计划的前身就是我交给你们陆老师的一份期末作业,他想要偷当然一早把证据都销毁了,哪里有人给自己留把柄的?”
  赛琳娜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冷笑一声想要乘胜追击,却听见沈略继续说道:“不过在座的各位里,应该有人知道我转系的事情吧,我记得闹得还挺大的。”
  倚老卖老的教授们脸上都露出了各异的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修文都是假更新
  我一点都不懂气象,地理学得很差2333随意看
  第14章 诺亚方舟(七)
  这件事情的出名程度甚至要比沈略本人还要高,当时她身上背了的罪名有好几项,什么不尊师长这类放在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太重视的也被大张旗鼓地拎了出来,教导处甚至还觉得她应该直接退学。
  如果不是陈潜提出来他们这边愿意收这个学生,她是恐怕是要没地方去了。
  这个时候的沈略旧事重提,是个什么意思打大家自然都懂。
  赛琳娜冷笑一声:“你不会是想说朱诺计划那就是你那件被骂的体无完肤的设计吧?但凡长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你在撒谎吧。”
  沈略笑着挑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时间宝贵,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上争执。你这么急着辩驳我,不如仔细去想想你们教授为什么自杀。”
  赛琳娜说:“怎么,辩不过就说什么不想继续争执?顺便再暗示一番老师是因为负罪感自杀?”
  沈略耸了耸肩:“我可什么都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如果你心里没有这个猜想,怎么听得出所谓的来自我的暗示。”
  赛琳娜一时语塞,诺亚算在两人针锋相对的言辞中找到了可以插入的一个罅隙:“这些事情与诺亚计划到底有什么关系,沈略既然不想提起,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赛琳娜睁大了眼睛,几乎气笑了:“我咄咄逼人?”
  沈略低下头,把草稿纸整理好,塞到了诺亚的面前,一面抬头冲他道:“我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十分好的学术交流气氛,不如让我们都冷静一下再来聊一聊这个计划。”
  诺亚的脸上带着很明显的不快,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毕竟沈略说的是实话:“好吧,先散会一一赛琳娜,你同我过来一下。”
  赛琳娜脸上的余怒未消,漂亮的眼睛扫过沈略,冷着一张脸跟着诺亚走了出去。
  云翳散去之后的日光热烈,像极了出门度假时的日光浴。海风带着热力吹拂而来,撩起赛琳娜浅褐色的长发,赛琳娜靠着栏杆,余光望见深黑色的海水涌动,像是冥河的水翻涌了上来一般。
  她收回目光,支楞着一条腿,冲着诺亚缓缓说道:“队长,我觉得你对沈略有偏袒。”
  诺亚眨了眨眼:“所以呢?不可以吗?”
  赛琳娜皱起眉头:“这可不像你,你知道,是你的公正无私让你成为了诺亚方舟号的队长。”
  诺亚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当然不是你说的那样。”
  赛琳娜不快地望着他。
  诺亚继续道:“我当上队长的原因是,我的祖父是轮船大王。而我当上了队长,我才公正无私,你能听懂吗?不要颠倒了因果。”
  赛琳娜无奈地点了点头:“即便是这样,你依旧是个好队长,我还是以一个船员的身份希望你不要有所偏私。”
  诺亚无奈:“人总是会有所偏私的,你的心脏也长在右边不是吗?这种私人感情上的问题,我觉得也轮不到你来管吧。”
  赛琳娜一脸茫然:“诺亚,你不会是在说笑吧?对着她有私人感情?”
  诺亚道:“对于友人的私人感情,她是一位优秀的科研人员,我很敬佩,至少在我眼中如此,就像我觉得你也是一位优秀的伙伴。”
  赛琳娜听着前头几句话,心里并不痛快,但是最后一句话峰回路转,倒让她有些高兴起来了:“好吧,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如果她不再摸黑老师的话,我自然不会再和她争执了。”
  诺亚略略点头:“我会跟她谈一谈的,不过她有研究者的天性,固执己见和极端主义,交涉可能会有些麻烦。”
  赛琳娜却皱了皱眉道:“这些我看不出来,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是个不祥的人。”
  诺亚听了她的发言也终于笑了:“吉普赛巫术?”
  赛琳娜有些俏皮地摇了摇头:“不,这是女人的直觉。”
  诺亚听完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赛琳娜翻了个白眼:“我是说真的,至于吉普赛巫术,我冲着她试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手有点疼_(:3」∠)_
  第15章 大预言家(一)
  沈略靠着栏杆,半个身子耷拉在外头,如果谁愿意上去推她一把,她就能化作一只翩跹的蝴蝶,从栏杆里头,飞跃到栏杆外头,再一头扎进这黑沉沉的海水中,翅膀沾湿,沉到海底。
  她不会游泳,一点也不会。
  可自从她的父亲死后,她便有了一种错觉,一种她应当到水中去的错觉。
  像是有个声音在呼唤她一样,或许是她父亲沉在水中永远都不得脱身的鬼魂?
  如果有鬼魂才好,可惜尸体只会腐烂枯萎,骨殖会变作野花的肥料,那花朵的根系便在你的颅腔中蔓延,在你心口开花。
  沈略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她同那深不见底的海面对视,此刻的它平静无波澜,她却知道其中的暗涌能碾碎任何一个陆地生物的脆弱骨骼。
  她自言自语道:“海面太平静了,我倒是怀念起你死时那晚的暴风骤雨了。”
  沈略的父亲死的那晚,坚持着驾驶着他那架脆弱的小帆船出航,那天恰好是台风来的日子,父亲没有做好晚饭便匆匆离开,那天晚上沈略同波赛顿都挨了饿,才知道嗷嗷待哺是个什么情况。
  船只的骨骼或许比人类□□,最后她的父亲被淹没在了无边的海水中,那艘小船却在台风天之后被冲上了岸来,那桅杆折断了,可它确确实实地幸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