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最重
  头顶的箭雨像是蝗虫一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而下,山石的那一边,传过来他熟悉的声音。
  “萧绍棠,是我,我来救你!”
  似乎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撕裂一个口子,万丈金光洒落下来,世界一片光明,可也仅仅是瞬间,这光明就被恐惧席卷——
  “欢欢,走开!快走开!”
  萧绍棠挥舞着手中的刀,目眦欲裂地向山谷尽头的山石处跑去,嘶喊声传遍正在厮杀的修罗场!
  她那样一个人曝露在这箭雨中,还要奋力地去搬开那些巨木山石,要怎么样才能保得她平安无事?!
  而崖头上已经被赵文松带人包围的云四海与他垂死挣扎的下属们一起看到了这辈子最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明明只是一个看起来身单力薄的士兵,可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巨力?
  那些他们费尽力气才推下山崖的巨木山石,为什么那个人可以那样轻而易举地移开?
  他们难以置信的眼神齐齐地聚在悬崖下方那个他们原本以为会被巨木山石砸成碎泥的人身上,充满了惊愕与害怕——
  原本以为那个像是蚂蚁撼树一般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只会是徒劳,可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这样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才是徒劳!
  “这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这是假的,那不是人,那不是人!”
  一个匪首实在无法遏制心中的恐惧与绝望,委顿在崖头上大喊大叫起来!
  从打开他们最后的防线开始,他们抱着的,就是同归于尽,要秦王世子给他们陪葬的心思的——可拉着给他们垫背的人去死,和如今这样看到他们所有的希望都灰飞烟灭,秦王世子可以安然无恙,只有他们要去死的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
  赵文松趁着土匪们分神的瞬间,一连挥刀斩下了好几颗头颅:
  “你们说对了,那不是人,那是上天降下来助我们的仙神!”
  “杀了他!杀了他!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明,没有仙神,没有!”
  回过神来的云四海一边与赵文松激战在一处,一边朝着土匪们大吼!
  他绝不相信这世间有神明!若有神明,他的父母为什么会饿死?若有神明,他怎么会家破人亡?!
  赵文松已经看出了云四海的心神溃散,大笑道:
  “正是你作孽太多,神明都看不下去了,才会让我们来收了你,你早早投向,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悬崖上的激战萧绍棠全数不知,他的眼里,只有眼前那不停在晃动,然后一分分矮下去的山石,在山石的那一边,是一个不计生死,前来救他的女子!
  “欢欢,你退后!退后!他们已经来了,你不必再为我如此拼命!”
  萧绍棠紧紧贴在成堆山石的这一边,对着那一边喊道。
  似乎因为赵文松的缠斗,悬崖上土匪的气势已经若了很多,射下来的箭支也在逐渐减少,可再少,他也害怕会有其中的一支落在她的身上!
  白成欢不停地将山石往一边奋力搬去,在往回跑的空隙里高声回道:
  “不必担心!卢副将和四喜在保护我!我不是一个人!”
  她又不是傻子,会一个人冒着箭雨来送死!
  那声音,蕴含着活力与生机,穿过山石的缝隙,传到了萧绍棠的耳边,但是并没有能彻底抚慰他那颗焦灼的心!
  萧绍棠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番眼前成堆的山石,找到了其上能落脚的地方,纵身而起,手脚并用向上攀登而去!
  得益于他在虢州那些年爬墙翻山的纨绔岁月,只不过几息之间,他就攀到了山石堆的顶上,一边挥着手里的大刀,一边看着山石下忙碌不停的那个身影,眼窝里一酸,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白成欢听见动静,仰起头向上看去,一张被头盔衬得越发小巧的脸映入了萧绍棠的眼帘。
  “你怎么上去了?快跳下来!”她朝着萧绍棠喊道。
  这个傻子,站在那么明显的位置上,不是给人当活靶子吗?
  不断地呼啸而来落在他身侧的箭支在此刻全都已经不放在萧绍棠的眼里了,他眼中所能看见的,唯有那张因为沾染了些许灰尘,而显得有些狼狈的小脸。
  他再也没有迟疑地跳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半圈,就疯了一般跳起来,跑上前去,将白成欢拥在了怀里。
  “你怎么能这么傻,你怎么能这么傻地来救我!我并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无论你有没有为我做过什么,此刻你都是我的夫君,我既然能来救你,若是不来救你,你是要我做寡妇吗?我可不愿意!”
  她撑臂挣开他的怀抱,指了指头顶:
  “这会儿可不是你对我诉衷肠的好时候,来,我来搬开这些障碍,你来保护我,就像我们曾经在陕州一样!”
  “好!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去!”
  她的镇定理智在此刻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他,他立刻挺起胸膛应下,背过身去靠着她这一侧,手里舞动的大刀将那弱了下来的箭雨阻挡在了她的身外:
  “兄弟们!今日我萧绍棠将你们带出来,陷你们于困境,是我的过失,但因为白先生前来相救,我和白先生一定会带你们回去!”
  崖上崖下的将士们听到萧绍棠的呼喊声,顿时士气大振,也都不畏生死地突围厮杀起来!
  等到很多年以后,有参与过峻崎山剿匪,亲眼看到过秦王世子妃的人想起今日这不似人间情景的一幕,还是觉得恍惚中难以置信——原来那个他们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就是秦王世子妃啊!
  直到匪贼被彻底剿灭,清点人数的时候,卢大树和四喜还是懵逼的。
  “四喜,你不是跟着世子时日最久了吗?这个力大无穷的娘们儿什么来路,你真的半点不知道?”
  四喜恨不得直接把卢大树的嘴给捂上:
  “你别这么说白先生,不然小心世子拿你问罪!”
  是,他是听说过世子妃力大无穷的名声,可是谁还会把一个女子这样的名声当回事儿呢?
  在他心里,总以为世子妃所谓的力大无穷大概也就是比别的女子更厉害些,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力气大到这样离谱的地步!
  卢大树斜着眼睛撇嘴:
  “是,我承认是她救了世子,我承她的情,可她这样跟着世子,日夜在一处,对得起京中的世子妃么?”
  四喜张了张嘴,瞬间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罢了,还是等日后让自己来点醒这个傻瓜吧。
  被卢大树鄙夷不屑的白成欢正被萧绍棠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为她包扎。
  那些巨木山石即使白成欢能够将其挪走,她的手也不是铁打的,依旧血肉模糊。
  包扎的时候,白成欢并没有觉得有多痛,但是萧绍棠却眉头紧蹙,眼神紧张,仿佛手掌血肉模糊的人是他一样,甚至在他眼底,有水光在闪动。
  “欢欢,是不是特别疼?”
  终于包扎完了,萧绍棠捧着她的手放在掌心,心疼地轻语。
  她的伤口在手上,他的伤口却在心上。
  “是我太没用,到了这个地步,还得你来救我,让你受这样的伤……”
  他轻轻的吻落在她被白布巾包裹着的手心里,掩去了他眼角终于忍不住沁出来的水光。
  “不疼,我觉得没那么疼。”
  成欢抬手抚着他憔悴的脸颊,嘻嘻笑道:
  “我都说了我可不想做寡妇,我既然能来救你,为什么不来呢?你看,我只是受了点小伤,却能换回我夫君的一条命,多划算的买卖!”
  说完,见萧绍棠似乎还有些内疚之意,就用两只被包成粽子一般的手捧着萧绍棠的大手,将他的手放在她坐着的宽大座椅上:
  “你来摸摸,这是不是豹子皮?你瞧,这些土匪也太奢侈了,这座椅上还镶了这么多珠宝,又不好看,真是暴殄天物!”
  萧绍棠知道她的意思,也就努力平复了心中那刀子在划一般的疼痛,摸了摸那铺在宽大座椅上色彩斑斓的兽皮,颔首道:
  “不错,就是豹子皮。这些人占山为王这么多年,烧杀劫掠的事情没少干,这些东西,看来他们也是肆意挥霍了,只可怜了那些被残害的人。所以,这一次缴获的东西,咱们只取一部分金银之物分给兄弟们,剩下的,看看能不能找到苦主。”
  随着将士们的清点,土匪的私藏尽数都被堆在了这间空旷威严的大厅里,此时说到这里了,白成欢就向着那小山一样堆起来的金银珠宝看了过去。
  那堆东西,金银珠宝不计其数,碧玉珍珠也不少,甚至还有珊瑚树,蜜蜡南红等罕见之物。
  白成欢很高兴萧绍棠面对这些金银财宝,丝毫没有动贪婪之心,一直很清醒。也就笑着赞成:
  “西南虽然偏远,但既然是大齐的疆土,那咱们得一个好名声比全部拿走实惠多了。为君者总以为庶民百姓是最不值钱的,岂不知道,当世道坏到一定的程度,能倾覆江山的,还是这些升斗小民。”
  萧绍棠起身坐在白成欢身边,在扶手上拍了拍,叹息道:
  “其实我听说那云四海少年时也是一条十里八乡难得的忠厚汉子,只可惜遇上荒年,父母都饿死了,家里人因为交不起田税,也被官府生生逼死了……后来,他才走上了这条路,再也没有回过头。”
  白成欢偎在萧绍棠的身侧,望着他问道:
  “所以,萧绍棠,如果日后天下由你执掌,你可能令万民安泰?”
  萧绍棠转过头去,墙壁上用来照明的油灯还跳动着幽幽的火焰,他伸手将白成欢温柔地抱在怀里。
  即使隔着坚硬的盔甲,他也能感受到这盔甲之下,那颗柔软的心。
  他望着她姣美的侧颜,郑重道:
  “欢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并不敢保证我就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君王。但我尽量,把自己放在最轻的位置上,把万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而你,我是一定要放在最重的位置上的。”
  他垂头贴着她的耳侧,眼眶里酸酸涨涨,心中却是无法言喻的幸福。
  “我萧绍棠今生何其有幸,能遇见你,并且最终被你放在心上,欢欢,这真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白成欢在他怀里蹭了蹭,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不不不,萧绍棠,能在我心灰意冷之时,遇上你,才是我最幸运的事情。”
  峻崎山的匪患就此彻底被平息,萧绍棠只带人驻守了一日,次日将这座山上所有的关隘陷阱毁去之后,就将被俘虏之后还活着的土匪交接给了当地官府。
  “我们的使命是来剿匪,至于怎么治理,那时他们州县地方的事情。”萧绍棠这么跟自己的下属们解释了一句,随后将自己的意思说明白。
  “这些缴获的金银财宝,来自于民,此时也该还之于民,分文不取。但本世子知道兄弟们也不容易,十分之三,留给兄弟们共分,剩下的,有苦主来领的,归还,无人来领的,就变卖赈济贫民,大家以为如何?”
  卢大树是穷苦出身,打仗有银子分,他已经觉得很不错了,自是没有异议,赵文松出身大家族,看重的是军功而非金银,也没有异议,剩下的人一听,原本是要分文不留的,此时世子体恤他们,能留下来一部分,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心里还有些小九九,但最后也没什么说的。
  谁知道这消息一传出去之后,闵州顿时就沸腾了——这么多年了,能实打实地除了匪患的人,根本就没有,如今来了一个,就算是奉上金银感谢,也不为过,他居然还要将缴获的金银送给百姓!
  无数遭遇过土匪劫掠的人都声势浩大地跑去了秦王世子军队的营地,磕头谢恩,一时间秦王世子的名望在闵州达到了顶点,闵州知府原本还觉得自己的辖地都是土匪很丢人,此时也只能不顾丢人,上表朝廷,对萧绍棠的功绩再三称颂,为他请功。
  皇帝接到奏折之后,不仅没有封赏,反倒大发雷霆,怒斥秦王世子邀买人心,结果被朝臣反对。
  再加上因为给他下毒的幕后黑手一直没找到,为他诊治的王太医又在一日熬药时跌了一跤,摔破了头,当场暴毙,皇帝的心情已经不是“恶劣”这两个字能形容的了。
  几件事赶在一起,皇帝直接迁怒大臣,又有数人或丢了性命,或被撸了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