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代价
  从熙和四年的夏日,在北山寺见过白成欢开始,直到这一刻,章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白成欢。
  威仪深重,疾言厉色。
  从前的和气尽数成泡影。
  章氏的脸皮涨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那些雄心壮志全都成了灰败丧气——
  经此一事,女儿的名声彻底没有了,京城的权贵之家,谁会求娶一个惹恼了皇后娘娘的人呢?
  而忠义伯府的名声……章氏是想都不愿意去想了。
  可石婉柔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所以在章氏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又羞又愧地要拉着她离开的时候,她一把甩开了章氏的手,愤怒地直指白成欢:
  “白成欢!你今日叫我来,就是故意要让我声名扫地吗?姑姑对你那么好,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娘家人?!”
  白成欢冷冷地对上她几乎能冒出火来的双眼,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寒意:
  “石小姐慎言!就算本宫让你来参加春日宴是故意的,那本宫可曾让你去污蔑别人?可曾让你伸手指着本宫?还是说在石小姐心里,本宫堪比神灵,对你要做什么,说什么,都了如指掌?!”
  “威国公夫人是本宫义母,本宫向来敬重她,所以本宫更不能容忍石小姐这样的行径,难道石小姐心里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牵连到威国公夫人的名声吗?”
  白成欢一连几句质问,都无法消下去心头被激起的怒气——
  对她不满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扯上娘亲?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挑拨离间,她从前怎么不知道石婉柔不仅仅争强好胜,还如此又恶毒又愚蠢?!
  她以为若不是顾及着娘亲,自己会任由她如此蹦跶?
  白成欢忍着心头的这口恶气,转头道:
  “秋月,你亲自送石小姐出镜春园,交给忠义伯和忠义伯夫人好生管教!”
  秋月立刻应了,走到了明显还是愤愤不平的石婉柔面前:
  “石小姐请吧,皇后娘娘宽宏大度,对石小姐今日的种种失礼之处不予计较,石小姐该当惜福才是!”
  秋月是觉得白成欢的处理确实太过宽宏了些,所以才对石婉柔说了这几句话,也算是训诫之意。
  石婉柔却顷刻大怒:
  “你一个奴婢,也敢来教训我!”
  高座上的白成欢却顷刻拍案而起:
  “就算是奴婢,那也是本宫的奴婢,堂堂正正的四品女官,如何不能教训你?”
  原本只安静在一旁当看客的女眷们立刻就意识到皇后娘娘这是动了真怒,就算心里真想看看这石婉柔惨烈的下场,也都纷纷跪地:
  “皇后娘娘息怒!”
  春光明媚,立于高台上的白成欢却满面寒霜,眼底却有谁也看不明白的悲哀。
  她不是怒,她是心寒。
  从前她不喜欢石婉柔这个表姐,更多的只是出于在娘亲面前争宠的小心思,可今日,她是真的厌恶极了石婉柔!
  “欢欢!”
  正在众人战战兢兢的时候,连接两岸的石桥上,皇帝带着一众世家子弟,大步行来。
  无论是皇帝,还是那些世家子弟,无一不是青春年少,英姿勃发,他们的额头上甚至还带着亮晶晶的汗珠,可惜皇帝的脸色让本该明朗的少年们大气都不敢出。
  只不过是隔河相望而已,这边发生了什么,那边亦能听得清清楚楚,萧绍棠原本看白成欢尚能游刃有余,对付石婉柔绰绰有余,也就没有兴师动众地来参与女眷之事。
  可此时他看到石婉柔依旧如此嚣张,就知道他错了。
  有很多时候,他都希望他的欢欢,能够像汉高祖的皇后吕雉,能够像大齐的开国皇后独孤云,或者像史书上任何一个杀伐果断,冷血残忍的皇后,那样,她就不会被人欺负,不会贵为皇后,还要因为心软受到来自别人给的伤害。
  哪怕只像一点点,都不会让他像这一刻一般愤怒。
  “欢欢。”
  他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一双凤眸遮住了心底的波涛:
  “你不该动气的,跟这样的人,何须动气?”
  “萧绍棠,你要做什么……”
  不让她动气,但她却清楚地感知到了他即将爆发的怒气,刚刚的心寒瞬间又成了担忧。
  她终归是害怕娘亲因为忠义伯府的事情担忧啊!
  萧绍棠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做什么,你放心,一切交给我。”
  说完转过身看着已经在地上跪成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石婉柔,你今日污蔑承恩公世子与安国公嫡女清誉在先,又直呼皇后名讳在后,甚至以手指点皇后,如此大不敬,朕原本该剁了你的手指头……但是朕想了想,皇后正有孕,不宜见血,况且,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惩罚,大概也太轻,那朕干脆就赏你一门好姻缘好了。”
  萧绍棠缓缓地说着,薄薄的唇角逐渐勾勒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原本明朗如这明媚春光一般的年轻天子,陡然间增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邪气。
  别人不知道,但是白祥欢看得清楚——
  如今的天子,从前可是虢州有名的纨绔啊,他正经起来的时候,能比过一切的书香子弟,但是他不正经的时候,的的确确是能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这赏一门好姻缘……白祥欢觉得自己喜闻乐见。
  “不过朕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既然是姻缘,自然也要你情我愿,所以,朕先来问一问,今日在场诸位,可有人愿意娶忠义伯大小姐为妻?”
  河岸两旁顿时鸦雀无声。
  忠义伯大小姐今儿出了这么一桩事,谁还敢娶?
  萧绍棠的目光扫过谁的身上,谁都是浑身一哆嗦。
  一片死寂中,石婉柔脸色铁青。
  她不愿意被萧绍棠随意指婚,但是被当众这样问,无一人应声,也是她到死都无法忘记的耻辱!
  以后,所有人都能指着她的鼻子鄙夷她,看,石婉柔,就连皇帝开口询问,都没有人愿意娶你!
  萧绍棠很是满意地巡视了一圈,然后又笑微微地道:
  “看来是没有人愿意为朕分忧了,难不成石小姐的姻缘得耽误到有人愿意娶你,朕才能成全?”
  “皇上,微臣有罪,微臣逆女的亲事,不敢劳烦皇上!”
  忠义伯因为不比皇帝坐得高,看得远,并不大清楚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完全明白过来,连忙叩头请罪。
  “忠义伯不必推辞,朕可以再问问。”
  萧绍棠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
  早日不知教女,到如今才说不敢劳烦,晚了。
  “朕再问一遍吧,有没有人能为朕分忧,娶了石小姐回去?”
  萧绍棠仍旧是笑微微的。
  这一次,很多人都心中有所意动了。
  娶石婉柔自然不是好事,可皇帝此时这么问,十之八.九是要找个人将石婉柔娶回去,让她受一辈子的磋磨。
  这个,对他们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很快,安国公府前来参加春日宴的一个庶子就出声道:
  “草民愿意为皇上分忧!”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就有人接二连三地应声,不过这些人,大都是京城权贵家中无人理睬的庶子。
  到最后,甚至连威国公府的庶子徐成乐也出声道:
  “草民嫡母乃是石小姐的亲姑姑,草民也愿意亲上加亲,为皇上分忧!”
  他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种时候,皇帝期许的人选,必定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的天之骄子,而是一个要本事没本事,要身份没身份,能给忠义伯府嫡出小姐最大羞辱的人。
  而他刚好就是这样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庶子。
  在威国公府战战兢兢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什么出头露面的机会,而像今日这样,能让皇帝多看一眼的机会,此时错过,今生大概都不会再有了。
  还不如就此一搏!
  甚至,只要想一想嫡母得知自己娶了她这位尊贵的侄女儿时候的神情,即使从不曾与嫡母有过什么深仇大恨,他也还是觉得说不清的快意——
  不是看不起他,视他们这些庶出子女如无物么?他偏偏要让她一辈子都看在眼中!
  从安国公府那个庶子出声开始,一直到徐成乐居然也妄想要娶到自己的女儿,忠义伯和章氏的脸越来越青,都快要昏过去了。
  要是嫁给那些人,女儿的一生算是彻底断送了,不过是比当初的薛云涛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萧绍棠却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诸位都是对朕忠心耿耿之人。石小姐,可要好好挑一挑了!”
  “臣女不嫁!”
  愤怒和羞辱到底还是压垮了石婉柔最后的一丝害怕——若要这样被人羞辱摆布,她宁可去死!
  虽然她今日来赴这场春日宴的原因本来也是想要找一个二傻子作为自己余生的安居所在,甚至白祥欢和徐成乐她都考虑过,因为这两人,一个她以为老实,一个是翻不出姑姑手掌心的庶子。
  可她并没有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被人搪塞过去!
  她要的是一场她能绝对掌控局面的婚事,而不是这样让她丢尽颜面,还有皇帝插手的婚事!
  就算是同样的结果,她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过程!
  “不嫁?”
  萧绍棠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感觉到了白成欢在他身后挠他的手心。
  “萧绍棠,我已经让她付出代价了……”
  身后的声音弱得像只小猫咪,听在耳中让人心头痒痒的。
  她大概还是不忍心看石婉柔如此丢脸吧,不然也不会让秋月送她走。
  可萧绍棠只是略略犹豫,还是稍稍回头,无情地拒绝了:
  “可我觉得,这代价远远不够,不够她明白,什么叫做自食恶果。”
  他从那只柔软的手中挣脱,挥了挥宽阔的袍袖:
  “石小姐不愿意挑个人嫁了,也好。那忠义伯府就不必等到下一代再降爵了,按照大齐律例,对皇后大不敬者,可削爵去官,抄没家产,甚至,没入奴籍,不知道,忠义伯大小姐,是想要入哪个权贵府上为奴?”
  皇帝说得漫不经心,却足够让忠义伯与章氏齐齐魂飞魄散,两人声音颤抖地哀求:
  “皇上……皇上开恩!请皇上恕罪!”
  “不是朕不肯开恩,而是贵府的大小姐大好的姻缘不肯要,一心只想家破人亡,朕有什么办法?”
  皇帝微微笑着。
  忠义伯瞬间老泪纵横。
  当初,自己女儿做了错事,被惠郡长公主借机施压,彼时还是秦王世子的这个人,还曾仗义出手,后来又种种相助。
  可为何到了今日,却成了这样?
  只不过短短的一瞬,忠义伯就想得很明白了——
  他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从前,女儿骄纵,他总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甚至对她说句重话都心中不安。
  就连她私自与薛家的庶子有了情义,惹得惠郡长公主上门施压,他都只担心女儿的一辈子毁于一旦,却没想到,居然会有祸及家门的这一日。
  石婉柔原本听了皇帝的话都已经如遭雷击,此时望见父亲的目光,更是彻底凉了心——
  父亲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是懊悔,是责备,还有难以忽略的厌恶与哀求。
  他是希望她答应下来的吧?
  石婉柔一直强硬地扬得高高的下颌慢慢低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她与自己的父亲,像是无声对峙一般沉默着,而皇帝脸上的微笑本该模糊的,此刻却那样清晰。
  原来皇帝,真的是可以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的啊。
  一直都因为姑姑的缘故,在萧绍棠与白成欢面前有恃无恐的石婉柔,终于彻底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惜太晚了。
  “我的儿啊……”
  章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而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忠义伯眼中的所有情绪终于渐渐变成了失望。
  他对这个女儿千娇百宠,予取予求,将她养大到如今,而在这样全家人都要为她的任性付出代价的时候,她居然还在犹豫!
  他到底是养了一个什么样没心没肺的女儿啊?!
  柔柔的春风拂面而来,石婉柔的眼泪很快被和煦的春风吹走,只剩下干涩的泪痕。
  可她知道,她这辈子的春天,已经就此逝去了。
  她软了双膝,跪了下去:
  “既然皇上隆恩,那臣女,就选徐成乐吧。”
  已然如此,还能如何?
  萧绍棠微微一笑,回头看着自己的皇后:
  “欢欢,你看,有人就是这样,她欺负了你,你不把她踩到尘埃里,她就不知道,欺负人也是要有资本的。她没这个资本,所以,你是可以欺负回去的,记住了没?”
  但是盛装明仪的年轻皇后脸上,只有渐渐漫出来的茫然:
  “可是萧绍棠,即使这样欺负回去了,我也一点开心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