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外慧中
  闻柒佯作惊吓,后退了数步,揉着小心肝:“大早上的,居然见到鬼了。不吉利啊,不吉利!”抬着头,摸着下巴自顾捉摸着,“难道这几日黄历不好?与我命里犯冲,要不要换个日子封后呢,免得生了事端,麻烦。”
  可不就是鬼,大燕谁不知道,惠妃诞下常山王,难产而死。
  秦楚玥抬起目光,些许憔悴,几分凄楚,哀婉地道:“我想见见他,求你让我见见他。”
  他?小十七啊,果然是亲生的!闻柒挑挑眉,摆了个兴致缺缺的神色。
  秦楚玥嗓音有些哽塞了,似央求:“除了你,我毫无办法。”泪光楚楚,挂在睫上。
  苦肉计?
  闻柒倒是不吃这一套,似笑非笑地打趣:“你可是忘了?你是个已死之人,何故还依依不舍眷恋尘世。”她摆摆手,一脸慈悲为怀的模样,“早些投胎去吧,别惦记别的了。”
  这人,真当人亲妈死了啊。
  秦楚玥却仍跪在地上不起,凄凄惨惨的泪眸盯着闻柒:“一眼,我就看一眼就好。”
  苦肉计?还是诱敌计?思儿心切?还是居心叵测?闻柒深思熟虑,摩挲着下巴摇头叹气:“你真走运,遇上了菩萨心肠的本宫。”
  菩萨心肠?谁?闻柒吗?哈哈哈,向天再笑五百声!秦楚玥也笑了,好似心满意足。
  到底有没有花花肠子呢?不急,慢慢倒。
  闻柒悠闲地抿了一口茶,语气甚是和善:“哦,记住你刚才说的,就看一眼,千万别把本宫的菩萨心肠当做愚蠢哦。”
  诚然,闻柒不愚蠢,她精着呢。
  秦楚玥默然,并未接话。片刻,叶九便抱来了十七,她立刻站起来,神色激动不已:“孩子,”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秦楚玥抬起手,颤抖、僵硬,“我的孩子。”
  那指尖刚触碰到包裹孩子的布帛,闻柒突然横在中间,一把接过去,看着秦楚玥悬在空中空落落的手,闻柒好心提醒:“你好像忘了,他是本宫的孩子。”挥挥手,宫人尽退去。
  诶,春天后母心啊!闻柒她啊,也是个护犊子的。
  “我——”秦楚玥喉咙一哽,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语气小心翼翼,“我能抱抱他吗?”
  不是说好只看一眼吗?果然,女人都是得寸进尺的生物,女人的话靠得住,小十七都能上树!算了,她不是菩萨心肠嘛,很大方的,递过去:“别弄醒了,这小祖宗随本宫,脾气不太好。”还真当是自个亲儿子了,随她?我滴个亲娘哟!
  秦楚玥伸出手,颤抖的厉害,眸光凝着,一动不动。
  “别手抖啊。”闻柒似笑而非,“万一手滑了,摔下磕着本宫的心肝宝贝蛋,可就摊上大事儿了。”
  说完,闻柒松手,秦楚玥举着双手,托着布帛里的孩子,动作僵硬,颤抖,不曾停歇,越发厉害,骤然一滑——
  好啊,她摊上大事儿了!
  娘滴心肝宝贝蛋啊!
  闻柒想也不想,往地上一扑,滚落在地,随即腹部一个重击,双手防护,孩子落在了怀里,而她……靠,肯定内出血了。十七哼哼唧唧一声,继续睡。
  说实话,闻柒很狠这种条件反射,人亲妈都不扑下去,她这个后妈多个毛事啊,当下惊魂普定,闻柒看着怀里小娃:“本宫真的是后妈吗?本宫怀疑是亲妈!”抬头,“你是故意的?”
  话刚完,趁其不备,秦楚玥抬手,闻柒抱着孩子,双手毫无招架之余,重重一掌落下,闻柒只觉脖颈一麻,瞬间动不了了,眸子转了转,道了句:“身手不错。”她想她忘了秦楚玥曾是个细作,她想她不该扑地上的,她想她不该用脖子去接一掌,她想她应该用某人的亲儿子去接掌,她想她很期待亲妈手刃,她想……还没想完——
  咚!
  两腿一蹬,闻柒两眼翻白,不省人事了,手一撒,只是……十七还稳稳被护在怀里,睡得香甜。这该死的护犊子,这该死的条件反射!真欠!
  果然,这才是亲妈有木有!
  “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秦楚玥轻轻自语呢喃,眸光沉浮,慌乱又无奈。
  要是闻柒醒着,一定会说:对不起有用,还要大内监牢干什么?对不起有用,要十大酷刑干什么?妈的,拖出去砍了!
  假如,这时十七没有睡得跟猪一样,而是嚎上那么一嗓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神不知鬼不觉,总之,燕宫毫无动乱,一切如常。
  天,缓缓沉了,似要变天了,宫门外几乎没有往来的人烟,僻静极了,转角一处,更是昏暗静谧。
  “得手了吗?”
  是男子的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有所防备,格外小心翼翼。
  “别伤害她。”她有些慌促忐忑,迎着微暗的光线,隐约能瞧见女子的容颜。
  此女子,正是秦楚玥。
  男子扶着秦楚玥的肩,郑重道:“我只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转身,浅黄的光晕里,男子容颜清晰可见,棱角分明的俊朗,乃前太子——常德王燕长溥。
  午时,昏昏沉沉的天突然下起雨来,像女子的脸,说变就变。北沧鹩都,倒晴空万里。
  “爷。”梁六急步进殿。
  秦宓放下画笔,视线却依旧瞧着画里的女子:“可是有爷的信?”语气,多了些许浅浅欢愉。
  梁六回:“是叶九飞鸽来的急信了,”语气一沉,梁六凝重了神色,“是闻主子,她……她出事了。”
  画笔骤然折断,秦宓指尖沾染浓墨,一团散不开的乌黑,如同他眸中颜色:“沿路备快马。”
  一句话刚落,不待梁六回话,风卷起了宣纸,墨染纸张,晕开了一朵墨黑的花纹,画中,女子容颜栩栩如生,精致得好看,却无女子姿态,一身英气的戎装,那是闻柒的模样。然后风落,已不见了秦宓的身影,唯有门口一抹远去的白衫。
  这轻功!出神入化啊,爷用来追娇妻,未免大材小用了。
  程大刚走到门口,看着地上的画,目瞪口呆:“这就走了?”回头,门外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梁六蹲下,捡起画纸,不经心地反问一句:“不然还要昭告天下万民欢送?”思忖着,“用上爷的轻功,再加上千里马,明日之前应该能赶到吧。”这速度,也是惊悚人,那可是三日三夜的路程啊!
  程大无语问苍天:“就这么走了,明日的登基大典怎么办?”
  怎么办?天大地大爷家女人的事最大!登基?让一边。
  天刚落幕,乌压压得黑,大燕镇国将军府外,屯兵守卫,火把光亮如白昼,内堂里,男人正把酒相商,挑灯密语。
  “燕无吝镇守边塞,常钰王援兵南诏,闻柒的亲随都不在燕都,皇城的御林军便任本将军调遣,秦王远在北沧,闻柒孤身一人受制于人。”姬成鄞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地承诺,“王爷放心,明日定能万无一失。”眸光,尽是迫不及待的狠厉。
  对座,前太子——常德王燕长溥放下杯子,神色却始终紧绷,丝毫没有缓和:“不可大意。”瞳孔精光涌现,他又道,“朝中虽有本王旧部,只怕闻柒的眼线心腹更多,即便到时能以假乱真,也恐再生事端。”
  这曾寄情诗词的俊雅公子,何尝不是野心勃勃,帝王家,哪个不会运筹帷幄装模作样。
  一个废黜的前太子,一个架空的奸臣,一拍即合,自然狼狈为奸,也不足为奇。
  姬成鄞啜了一口酒,问:“王爷,您真的只想夺回东宫储君之位?”话里有话,暗藏玄机。
  燕长溥抬起瞳孔,精光闪过:“姬将军此话何意,你我之间,但说无妨。”
  东宫储君之位,已是犯上作乱的大罪。
  姬成鄞却笑而不发,眸光尽是诡谲的异光:“圣上缠绵病榻多时,寿终正寝也不过尔尔时日,王爷既能安排人以假乱真让闻柒退位让权,何不,”话语一顿,稍稍压低,引人侧耳,他继续道,“何不一登大统,号令天下。”
  篡位夺权,好大的胃口啊!
  燕长溥思忖再三,终是有顾忌:“没有父皇应允,名不正言不顺,本王岂能大逆不道。”
  姬成鄞摇头,嗪笑:“怎会名不正言不顺?”语调拖长,眸光阴鸷了,“若得圣上一旨退位诏书……”
  话,说了七分足矣。
  常德王燕长溥了然,面容渐进露出狠色。
  骤然,门外一声细微的轻响,屋中二人皆大惊,姬成鄞直接便拔了剑,走至门口:“谁?!”
  门嘎吱一声响,被缓缓推开,门外的人轻声唤了一句:“是我。”
  门开,外头是姬家的秋白公子。姬成鄞随手便放下了剑,毫不防备。
  一个时辰后,燕宫衍庆宫里,长久的死寂里,忽而有脚步声响,由远及近,轻而平缓。
  床榻上,枯槁的老人猛地睁开浑浊的眸子,瞳孔睃视,翻滚起浮光凌乱:“额……额额……”
  如今的炎帝,早已半只脚踩进了棺材,只剩一口咽不下吐不出的气,根本说不出话来,睁着泛黄的眼珠,急剧收缩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对面,男子一身纯黑,兜帽盖住了半张脸,轻轻启唇开口:“是我。”取下兜帽,男子微微抬眸,喊了一声,“父皇。”
  正是常德王燕长溥。果然,一登大统号令天下,他野心于此。
  “额……额!”炎帝面目抽动,喉咙反复发出含糊断续的字符,瞳孔放得很大,有话却难言。
  燕长溥凑近,半跪在榻前:“您想问为何儿臣会在此?”
  炎帝猛地点头。
  燕长溥俯身过去:“儿臣来向父皇讨要一样东西,本就该属于儿臣的东西。”侧耳在炎帝跟前,轻轻念着,“退位诏书。”
  炎帝抽动的脸,一瞬僵硬,瞳孔紧缩。
  后半夜,一直绵绵细雨的天,竟静了下来,风停了,雨也歇了,漆黑的夜空隐隐几颗星子挂着。
  已是子夜时,三更声响,燕都一所荒废的别院里,屋外没有打灯,屋里却有若隐若现的烛火,此处,正是苏国公旧宅,自苏家抄家灭门后,便一直荒废着,平日燕都臣民路经此处,都会绕道而行,以免触了霉头。
  这处地,倒是个藏身纳垢的好地方,正是燕长溥藏匿之所。
  门外刚有声响,屋里的女子便提着灯火迎出去,看见来人,道了句:“回来了。”倒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可惜,男怕入错行,女怕跟错郎。曾风华绝贯的北沧慧恭长公主,越发没了昔日风采?
  燕长溥入门就问:“闻柒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秦楚玥提着灯往回走:“里里外外都是镇国将军的人,足足三千人看守,苍蝇都飞不进一只,闻柒又被灌了软筋散,怎么跑得了,闻柒还能有通天的本领?”语气,有些晦涩。
  燕长溥这才安心,神色自若了:“那就好。”他凝眸,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狠厉,“只要没有闻柒,明日定能万无一失。”眸子,竟灼灼如火,滚烫又逼人。
  秦楚玥顿时惊了一下,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燕长溥:“你什么意思?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的,她于我,终归是有恩,你不能动她。”秦楚玥神色焦急慌促,眸子紧缩着,“更何况还有秦宓,闻柒若有分毫损伤,不要怀疑,他要的,绝不止是你的命,秦宓有多狠想也别去想。”
  燕长溥眸光惊恐一闪而过,转瞬便归于平静,他扶着秦楚玥的肩膀:“玥儿,你还不信本王吗?本王应了你不会动她,又岂会食言,只不过要关她些时日,不能让她坏了本王的事,待到事后风平浪静本王便会放了她。”
  秦楚玥一把抓住燕长溥的手,眸光盈盈,几乎央求的语气:“长溥,一定要这么做吗?非要铤而走险吗?我们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拼个你死我活?万一失败了呢?你会没命的!”
  燕长溥抬手,扶着她的肩,视线不移:“绝不会失败,玥儿,那本该是本王的位置,那凤冠也本该是你的,是她闻柒牝鸡司晨占有了不该属于她的权欲、地位,甚至整个大燕。”
  他终究是舍不得权势,舍不得高高在上的那个位子。曾经醉心诗词的男子,如今,已模糊了样子,秦楚玥终究是彷徨了,害怕了,不知道做了什么,怎么做。
  秦楚玥松手,缓缓滑落,似笑而冷,她说:“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些,这么多年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真的够了。”
  “那我们的孩子呢?”
  声音平而静气,燕长溥看着她,看她骤然抬起的眸子在浮动,在起起落落地汹涌。
  燕长溥灼灼目光相逼:“你便甘心孩子被任闻柒抢去,即便他将来继承大燕大统,也左右不过是闻柒的傀儡,一辈子受她操控支使,你忍心吗?”
  怎么能忍心,那是她的骨肉。半晌沉默口,视线相迎,她只问:“真的只是为了孩子吗?”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她竟没有勇气问出口,胆怯了,她已经看不清这个男子了。
  燕长溥轻轻揽着她:“本王何时骗过你。”秦楚玥沉默不语,燕长溥拍着她的肩,安抚道,“别担心,明日过后,你,本王,还有我们的孩子都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明日过后,谁又料得准呢,毕竟人心叵测,世事无常。
  此时,后院里,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没有风起,却隐约可见暗影移动,刀光剑影,都在暗处。
  忽然一点火光抛向空中,压抑的嗓音刺破这静谧,道:“常德王爷有令。”语调一提,两个字,杀气尽现,“动手。”
  骤然,树影里、屋顶上、水池里,涌出一波一波劲装黑衣人,迅速便围住了门窗紧闭的屋子。一声大响,屋门被一刀劈开,一丝微暗的光线漏进去,满屋尘土,扑鼻而来的霉味令人眩晕,破乱肮脏极了。
  地上,女子安静地躺着,手脚被紧紧捆绑,蜷缩在地,昏迷不醒,露出半张侧脸,昏暗的微光照着。
  精致,英气,毫无女子作态的美艳,正是闻柒。
  劲装黑衣人逼近,地上的女子却毫无半分动作,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领头之人渐进逼近,眸子一凛:“杀。”
  刀起,然后,猛落,对准闻柒的脖颈。
  斩草除根,常德王终归是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次日,晴空万里,七月七月,大燕行封后盛殿,帝都同庆,燕宫红绸铺地,礼乐奏起,一片欢庆。长乐殿里,更是人潮涌动摩肩擦踵,花团锦簇,宫人陈列,随处可见的奢华。
  长乐殿外,三十二人抬的金銮凤辇相候,凤辇外围坠着的和田玉,被日头映得煜煜生辉。殿外长廊,百官参拜,俯首扣礼,一路文武朝服蜿蜒到了金銮殿外,好不声势浩大。
  这封后盛殿,绝无仅有。
  巳时,长乐殿中,传来一声。
  “皇后起驾。”
  百官齐跪,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伴随着礼乐爆竹震耳欲聋。只见长乐殿里,闻氏胤荣皇后一身大红凤袍缓缓走来,长长的裙摆拖了一地金色的凤羽后摆,金光闪闪,如此夺目、灼人,她嘴角,始终嗪着一抹浅淡的笑,似漫不经心。
  这便是大燕的胤荣皇贵后,风华绝代。
  一个时辰之前……
  苏国公府旧宅,女子缓缓走出里屋,嘴角浅浅含笑,微微欠身:“王爷。”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还有那张邪肆绝美的脸,与闻柒如出一辙。
  燕长溥仔细打量,一遍又一遍,嘴角露出一抹厉笑:“果然能够以假乱真。”
  女子不言,只是眸子灵动转悠。
  果然,可以乱真了,说说,谁能说她不是闻柒呢?
  燕长溥点头,连道三声:“好,好,好,今日过后,大燕就是本王的天下了。”
  女子垂首,眸间戏笑一闪而过。
  今日过后,谁主沉浮?未免为时过早。
  一个时辰后,闻氏胤荣皇后于长乐殿起驾,前往金銮殿受封,百官一路朝拜,闻氏胤荣皇后高坐凤辇,纱幔垂落,只见那素白流苏里露出的一角大红的凤袍。
  一路,声声高过,未曾停歇。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声声不息,绕梁不绝,闻氏胤荣皇后高坐凤辇,流苏遮去的容颜下,也只是浅笑。
  凤临天下,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