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他将唇轻轻贴在阿俏洁白光润的前额上,轻声唤着:“阿俏,阿俏——”
  仿佛阿俏才与他初识未久,又仿佛,这一刻,他已经肖想了很多年。
  当沈谦的轻呼声越来越炽热急切,阿俏却突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整个人就此僵在沈谦怀里。
  沈谦低下头试图去触碰她柔软的唇,却见她始终低着头,身体僵硬,那双一向稳定的手,正轻轻环在他背后,有些微微发抖,可见她真的好紧张。
  偏生沈谦手快,这时甚至已经轻轻解开了阿俏旗袍领口两只小小的盘扣。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造了次,手更快,竟瞬间又轻轻地都系了回去,口中说:“对不住,我该让你自己解的——”
  ……自己解?
  阿俏听了这三个字,顿时有点儿凌乱,又有点儿想笑,心想难得这男人到了这当儿,全失了寻常时候那种镇定自若,竟然也如呆头鹅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不该这么着急,”沈谦在卧室里转了转,口唇微动,喃喃地对自己说:“对,轻松一点,慢慢来,慢慢来才是啊!”
  他继续踱了几步,茫然没有头绪,甚至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过头,面对被他晾在一旁的阿俏。
  “有了!”沈谦一眼瞥见卧室角落里放着留声机,登时轻咳两声,故作镇定,走过去,选了一张黑胶,将唱针放好,唱机登时咿咿呀呀地奏出乐曲。
  在这乐曲声中,沈谦转过身,大方向阿俏伸出手:“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些舞步么?”
  阿俏伸手去整了整她的短发,俏皮地点点头,说:“记得!”
  沈谦来到她面前,向她张开双臂,柔声道:“阮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
  阿俏正仰起脸,望着沈谦,见他一张英俊的面孔背对着灯光,只一对眸子亮晶晶的,似有星芒。
  她忍不住轻声笑起来,竟然便弯下腰,解开足上穿着的小皮鞋。雪白的一双纤足,兀自穿着玻璃袜子,开始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来到沈谦面前,轻轻地、软软地,将足尖点在沈谦脚背的鞋面上,整个身体轻轻地往前靠,贴着沈谦。
  她真的……记得一点儿都不错,沈谦想。
  他从来……都是这样教的。
  他也真的,就此伸出手,揽住了她的纤腰,轻轻带着她,在这间宽敞的卧室里,在那厚重而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循着乐曲的节奏,迈开舞步,带着她,一圈,又一圈地转起来。
  乐曲声从来不曾终止,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得更为热烈。
  阿俏觉得沈谦带着她转过每一个圈子,都是将她高高地抛在浪尖上,而她下落的时候,却总有沈谦稳稳地将她接住,牢牢地扣住她的身体,紧紧地拥着她,随即将她抛向下一个足以让她失声惊呼的顶点。
  这就像她的一生,无论发生什么,到头来都有他在,张开双臂,撑着她,抱着她,给她呵护与温暖。
  沈谦则觉得他怀里的女子就是一枚糖,她的软,她的甜,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有在剥开那一层冷硬的糖纸之后,才会尽数在他一个人面前徐徐展现。个中滋味,他一尝之后,此生再难放手。
  最初可能都曾有过不适应,可是到后来,两人的舞步终于配合得天衣无缝,彼此进退有度,知道何时该徐,何时应疾,仅凭感觉,就能教双方都获得无止境的满足……
  唱针则一直在胶片表面划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在浅吟低唱之中,讲一个,身体与灵魂,都再无阻隔的故事。
  第207章
  “炒菜不用油?”
  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扭头望着沈谦,好奇地发问。
  沈谦点点头,说:“这是德大西菜社的厨子给你出的‘难题’!”
  阿俏忍不住展颜一笑,说:“这位同行,听起来还是挺宅心仁厚的。”
  沈谦一听,就知道阿俏已经有了把握。对方给阿俏出这道题,大约也是预计阿俏一定能答得上,没有刻意刁难。
  “第二个题目是:是鱼没有骨。”
  沈谦将写在信笺上的题目缓缓念出来。
  阿俏的眉头就微微皱起来,说:“这道题目听起来没怎么安好心!”
  沈谦也跟着点头,笑说:“的确如此,这道题目,是那个东洋人青山给你出的。原题若是‘做鱼没有骨’,那对你来说就太过容易了。可是他偏偏出题‘是鱼没有骨’!”
  也就是说,阿俏呈上的“鱼菜”,必须教观者能看出那是一条整鱼才行。这样一来,阿俏所擅长的两道鱼菜,“拆烩鲢鱼头”和“鱼脍”,都不能算是满足题目。
  阿俏想起那个青山,当即一扁嘴,傲然说:“这人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明明知道我去骨的技术一流,偏偏要用这种题目来为难我。”
  沈谦伸手去抚阿俏那挺得直直的脊背,柔声说:“可他也难不倒你的,不是么?”
  阿俏见沈谦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随即莞尔,自信地点点头:“难不倒的。”
  她随即转脸去看第三道题目,“烹饪不用锅?”
  这题目上竟然还有小字提示,说明这锅指的是用来盛放食材的一切容器、盛器,甚至什么铁板之类的都不能用;除此之外,“烹饪”是指一定要将材料高温烹制:要做熟,简简单单切个凉菜是肯定不行的。
  “这么多限制条件,他们也知道是在为难人呢!”阿俏忍不住抱怨,眉头轻轻锁起来:烹饪不用锅,难道用竹签串了肉串子直接在炭火上烤吗?
  “是的,明显这最后一道题是最难的。”沈谦也点头,说:“最后这一道,他们是要求你当面烹饪的。其实我也在想,若是在餐桌上当面烹制,洋人看了烹制的全过程,待到食物入口的时候,期待感或许会有,新鲜感则未必了。”
  阿俏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言不发地缩在沈谦身旁沉思着。
  沈谦见了多少有些不舍,干脆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凑在她耳边说:“不过呀,咱们不着急。我的阿俏最是聪明,总能一鸣惊人。”
  他说话时热气轻轻喷在阿俏耳际,令阿俏忍不住面红耳赤,知道对方一定没在想什么好事。她只得忍着羞小声说:“别闹!”
  阿俏开了口,沈谦就真的一动不动了,任她靠在自己怀里沉思,过了半晌阿俏才闷闷地开口,说:“要是能想个什么法子,直接在洋人面前烹饪,却叫洋人根本看不出来材料是什么,怎么烹饪的,那才叫妙呢!”
  只是她很想达到这样的效果,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沈谦便干脆带她出去转转,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流连,随处试一试当地的小吃和点心。阿俏试了不少新鲜美味,吃得眉花眼笑,一面对沈谦感叹:“那些洋人,天天只晓得吃西洋菜馆子,若是他们肯来这边走走,再将胸怀开放一点,胆子大一点,准保能天天享受美味。”
  沈谦也点头,笑着说:“是啊,其实这世上最美味的吃食,往往都在民间。像任太太所做的那种富贵菜,反而只能是猎奇,见识一次,下回再也不敢消受了。”
  阿俏想起姜曼容,点点头也觉得是。
  说起这个话题她不禁想起卫缺。若是将卫缺与姜曼容相比,她显然更加欣赏前者——只是不知道这卫缺能不能处理好他江湖帮中的事务,毕竟烹饪这件小事,也必须从业的人人人谨守职业道德,他的江湖菜才能稳稳地立足。
  这时候两人刚好走到一家杭帮菜的小菜馆跟前,正好到了饭点,菜馆里一股子异香正飘出来。阿俏闻到,忍不住怔了怔,一拉沈谦的手,说:“这是什么香味儿?”
  其实两人一阵逛吃逛吃,都并不太饿。可饶是如此,沈谦还是纵容地说:“那便进去看看。”
  “伙计,这香味儿,是什么?”阿俏进店以后赶紧询问。
  伙计指指厨房那里:“这位小姐,本店新出炉的叫花鸡——”
  阿俏顺着伙计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只用黄泥裹好,入炉烘烤的“叫花鸡”刚刚出炉。有大师傅正在将表面的黄泥砸开,露出里面一张已成浅赭色的荷叶。
  一股子鸡肉的浓香正从这只被泥壳儿所裹着的“叫花鸡”中直涌出来,鸡肉的香气中还混着荷叶香气,因此格外清新,丝毫不腻。
  阿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叫花鸡,呆了片刻,忽然喜道:“我知道了!”
  她已经全想通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就走。沈谦见状赶紧跟上去。店里的伙计见了大失所望:“不留下来尝一尝本店特色么?好不容易才烤出来一只的……”
  沈谦一回头,伸手给那伙计抛了一枚银元,笑道:“谢谢你的主意!下次一定来贵店品尝。”
  两人一起走出店面,沈谦从后面赶上,问阿俏:“你……难道打算当着那些洋人的面烤叫花鸡么?”
  叫花鸡的做法简单,整鸡洗剥干净之后用荷叶包起,外面裹上一层黄泥,搁在烤炉里烤上半天,也就熟了,出炉时鸡肉酥烂,味道鲜美——关键是做法极其简单,所以才会叫做“叫花鸡”。
  然而阿俏却摇摇头,她面带喜色,望着沈谦,笑着说:“不,直接照搬‘叫花鸡’的做法肯定不成。也很难将这一整只鸡放在洋人面前慢慢烤熟,将大家耐心都耗没了。不过这‘叫花鸡’真的给了我一个主意。”
  她冲沈谦狡黠一笑,说:“我打算让那些洋人毫无知觉地看着美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烹饪。”她想想自己也觉得很好笑,“等到发现的时候,吓他们一大跳。”
  洋人们给阿俏的三道难题出完,限定了两天让阿俏准备,第三天即在锦江饭店重见,算是第四场“擂台”比试。
  出乎人意料的是,有不少洋人听说了阿俏新婚的消息。虽说双方是打着擂台的“对手”,可还是有不少人向阿俏表达了诚挚的祝贺,并一起送了她一大捧鲜花。锦江饭店的大厅里气氛融洽,倒也没有多少激烈比赛时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只要青山始终对阿俏表达了不屑的态度,甚至青山夫人蹬着木屐,一溜小跑地过来恭贺阿俏新婚,回去的时候还遭到青山一连串的白眼。
  阿俏只做视而不见,心想,待会儿比试的时候再狠狠打你的脸吧!
  在她看来,三道难题,第一道的出题人显然是抱有善意;第三道则出的真是一道费思量的难题;只有那第二道,显得出题人故意刁难,而且小家子气。
  因为这三道难题中的第一道对材料提出了限制,所以阿俏使用了距离大厅旁边最近的厨房,使用之前,由德大西菜社的厨子过来检查。
  这位西菜厨子是个头发花白的洋人厨子,看上去六七十岁的年纪,终日面带笑容,待阿俏也十分友善。他进来之后,将阿俏事先准备下的材料一一检查过,见到阿俏备下了厚实的肥猪肉,上好的金华火腿,以及大约三年的老母鸡,便咧嘴冲阿俏笑了笑。
  阿俏也回报以笑容,并且顺手指了指炉灶边放着的一丛新鲜采下的油菜花儿,眼带询问,似乎是在问他,这样的材料可以不可以用。
  那洋人厨子看了觉得很新鲜,掐了浅浅一枝下来,将油菜花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又用手拈了拈,似乎闻到了菜籽油的清新香气,登时伸出大拇指,冲阿俏点了点头,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似乎是在鼓励阿俏,最后他拍拍阿俏的肩,转身出去了。
  这位“德大”的厨子,给阿俏出的第一道题目是,“炒菜不用油”,所以阿俏确实没有带炒菜用的油进来,但是她带了能“出油”的材料:肥猪肉和老母鸡肚子里的鸡油可以熬猪油鸡油出来,金华火腿加热之后可以与时蔬同炒,不再需要其他油脂。而阿俏从城外路边随手摘的一大捧油菜花更绝。这些油菜花不少已经结籽,只要放在锅里翻一翻,就有香喷喷的菜籽油留在锅底。
  阿俏相信那位“德大”的厨子一定也是知道用这些天然材料能够提取烹饪时需要的油脂——比如她在“德大”尝到过用正宗法式方法做出来的油封鸭腿,那道菜用的是鸭油;她也尝过在热乎乎的“猪油渣”上洒上白糖做成的“奇葩”零食,那更显然是了炼猪油之后的副产物做成的。
  由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德大西菜社”,给她出的,乃是一道送分题。
  只是送分题阿俏也不敢马虎,马上动手开始准备,该炼油炼油,该备料备料。因为这道难题要求的是炒菜,她备下的所有菜式几乎都是爆炒的菜式,而且严格遵循“荤菜用素油,素菜用荤油”的原则,对于部分“可荤可素”的材料,她最终还是选了用荤油,毕竟尝起来香一点。
  不多时,芫荽牛肉丝、核桃山鸡片、爆双菇、瓜姜虾球……接连出锅。这些都是炒菜,材料都备好之后入锅爆炒调味就能出锅的,一时流水价地从大厨房送出来,热腾腾地送到席上。洋人大多觉得惊讶,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子,怎么能动作这么快,一口气做出这么多道炒菜出来的。
  阿俏在厨房里忙碌的同时,沈谦一直在厨房附近。他早先应承过阿俏,往后的比试,他要全程陪在场。
  偶尔会有人过来,送点儿消息向“小爷叔”请示,沈谦则会稍稍思考,便做出决断,转头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去执行。
  终于阿俏做完了最后一道炒菜,从女侍应生那里接过了热毛巾,将头发手脸都擦过一遍,稍许去除一些油烟气,这才走到大厅一角,亭亭玉立地候着,等待众人对她这些炒菜的评价。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且先不论那些洋人,参加比试的中方名厨,见到这些炒菜的火候、成色、装盘、调味,便知阿俏的功力,并不比他们这些在酒楼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差多少。他们原本只是因为阿俏偶尔赢了一回刀功,便干脆将阿俏推出去抵挡洋人的难题,心中未必对阿俏存了多少尊敬。
  可是今日这一系列菜式流水价地送上来,名厨们大多神情严肃,收起了小觑之心,知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甚至是年轻的女性,照样也有能与他们比肩的高手。
  而洋人们则震惊于这些菜式:“这真的是没有用油做出来的吗?”
  “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油就没办法炒菜吗?”
  有人挟起一片时蔬,凑到鼻端闻闻,然后震惊地说:“中国姑娘太神奇了,蔬菜能做出肉味!”
  也有人扭头过去看“德大”的那位老厨师:“史密斯先生,你确实检查过了,中国姑娘,真的没有带油来……炒菜?”
  老厨师摇摇头:“真的没有!”
  他远远地向阿俏使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至于厨房里那些,都是属于他们厨师的秘密。
  见席面上情形差不多了,阿俏一转身,就去准备第二个难题,“是鱼没有骨”。
  阿俏望着事先杀好洗净的几条新鲜鲮鱼,心想:其实这个命题,对于洋人来说还真蛮实用的。
  洋人极少有爱吃中式做法做出来的整鱼的,原因是中式多用淡水鱼,淡水鱼则刺多。洋人吃惯了海鱼,因此非常不习惯淡水鱼那细小的刺。
  阿俏给鱼去骨的功力很强,比如她当初在徐家做“拆烩鲢鱼头”,将整个鱼头的鱼骨全拆出来,放在盘子上一一清点无误之后才会放心;又如她剖鱼脍,自然能做到整个盘中完全不见骨。
  然而这个命题里最刁难人的部分:“是鱼”,表示做出来的成品还要保持鱼本身的形态,虾蟹之类也不能用来代替,而且还要“没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