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凤隐身体几乎越出窗口的一瞬,女君们的惊呼声突然在长安街上传来。
  一道响亮的长鸣出现在半空,四匹天马驾着天车带着银光越过鬼界界面,直直朝长安街而来。
  天马踩着仙云落在街道尽头的桃树下,整个长安街雅雀无声,俱在猜测哪位仙人如此大胆,竟敢御天车入鬼界。
  这般大的阵仗自然也惊醒了微醉的凤隐,她收回跨出一半的身体,亦抬眼朝那华贵十足的天车看去。
  这时,一只素手掀开车帘,身着金色鎏裙的女仙君走出天车,朝桃树下的青年缓缓而去。
  这女君露出容貌的一瞬,街道两旁的女仙君们神情一变,俱都退后半步小心行下半礼,尊呼道:“见过华姝上尊。”
  数十米之外的修言楼上,望着那迤逦女仙背影的凤隐微微眯起了眼,她瞧着桃树下的那两人,手中把玩的青瓷酒杯已然化成了粉末。
  第一百零四章
  青瓷酒杯化为粉末的一瞬,火凤凰的神力微微逸出,桃树下的青年似有所感,猛地抬头朝修言楼的方向望来。
  元启撞上窗边那双格外冷漠清冽的眼,神情一怔,眼底随即露出疑惑。
  他在梧桐岛和凤隐朝夕相处小半月,即便凤隐蒙着脸,他也识得出那双眼是谁。
  但这般冷冽的凤皇,却不是他在凤岛看见的任何模样。
  凤隐不是说闭关修炼吗,她为何会来鬼界?又为何望向他时会是这种目光?
  上白认得出凤皇,元启却不该认得出。元启不过轻轻一瞥,便将疑惑藏在心底,收回了眼。
  凤隐在元启望来的一瞬并未躲闪,见元启收回目光,她指尖轻撵,青瓷粉末从指尖划过落在地上。
  一旁的小跑堂被凤隐逸出的神力骇得瑟瑟发抖,若不是凤隐将他定住,他早就没出息地跪倒在地了。
  “华姝见过殿下。”
  不远处,天宫最尊贵的女君低下头,白皙的脖颈露出,声音中的敬仰不加掩饰。
  长安街上的女仙女妖女鬼们望着桃树下的两人,心底暗想以元启神君的身份,如今三界中只怕也只有这位位列天宫五尊之一的华姝公主敢上前请安了。
  听说元启神君千年前入清池宫避世后从不见外人,只在每年此月此日出清池宫入鬼界。也不知他为何如此,只知他年年守在长安街这一株桃树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出现一般,这千年不曾缺席过。
  元启垂眼看着面前低头请安的华姝,眼底拂过一抹冷漠。
  没有听见元启的应答,华姝心底隐有不安,抬头笑道:“前几日我遣红雀入清池宫,没有见到殿下,长阙仙君说殿下您出宫游历去了,所以我特意……”
  “你要见我,何事?”清冷的声音响起。
  这怕是千年来元启在长安街说的第一句话,他开口的一瞬,满街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华姝眼中露出一点尴尬,她为元启在天宫做寿的事三界尽知,如今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承认还未得了元启的同意吧。
  “几位上尊前几日小叙,都道许久未见殿下了,我想着殿下这几日会来此处,便来请殿下去天宫一聚。”华姝轻轻一福,回得滴水不露。
  元启眼底现出一抹玩味,“是吗?公主如今掌四海,倒是有心了。”见华姝神色一滞,他即又淡漠道:“既然公主今日来了,便给我带几句话给御风上尊他们吧。本君喜静,不爱出清池宫,日后你们每年的请安便免了吧,几位上尊和你掌管仙族政事繁重,这叙旧,亦可免了。”
  都道清池宫的元启神君是个冷冰冰又生人勿进的性子,今日这一瞧倒是不假。华姝公主如此个大美人儿,又是天宫五尊之一的身份,竟也只得了这么冷淡疏远的一句。街上瞧热闹的众人望着尴尬的华姝,虽心底暗爽,但皆心有戚戚。
  “殿下!”华姝怔住,过往千年入清池宫请安,她虽也未得元启的热脸,但元启总不至于如此冷淡,竟当着满街人半点颜面也不给她。
  “你若无事,便退下吧。”元启不再看华姝,转头望向身后的桃树。
  这株桃树已有七万载,伴着鬼界而生,是鬼界的往生树,树上万千桃花蕴着在人间转世的亿万生灵的灵魄。当年阿音在罗刹地魂飞魄散后,元启找遍三界也没有发现她任何一缕残魂,他认定阿音入了轮回往生,便在这桃树下来寻找阿音的灵魄,以希望找到阿音在人间的转世。当年他在这桃树下一等数年,仍旧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失望地离开鬼界。但每一年的这一日,他都会来鬼界往生桃树下,因为今天是阿音的祭日。
  凤隐在人间兜兜转转数日却在今日入了鬼界,也是因为如此。
  修言楼窗边,那双凤眼望向桃树下的青年时,眼里带着千年不曾化去的冰霜和倦意。
  她知道元启为何而来,但千年之后她看着桃树下的两人却只觉得可笑。
  当年不曾信她护她,如今她的祭日,他又有什么面目来祭奠?
  “殿下!”华姝未想到她一心为见元启而来,元启却如此不近人情,这千年她在天宫备得尊荣,傲气更胜当年,难堪之下便有些口不择言:“我与几位上尊皆感念殿下当初庇佑仙族之恩,殿下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华姝位微,请不动殿下也就罢了,难道几位上尊相邀,殿下也恍若未闻吗?”
  华姝话音未落,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脸上。元启转过身,冷冷看着她。
  庇佑仙族?庇佑仙族却害死了阿音,华姝竟还敢在他面前提当年之事。
  华姝看见元启的脸色,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顿时脸色一白。千年前仙妖一战,水凝兽惨死罗刹地,虽是元启亲自动的手,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水凝兽已经受了她六道天雷,最后一道由元神剑引下的天雷让那阿音当场魂飞魄散亡于三界。她是按照元启的神谕降下的那六道天雷,于公于理都无可挑剔,那水凝兽的死虽也有她的原因,但元启却半点指责都不能落在她身上。
  华姝心里明白元启对澜沣的死心有歉疚,又因为自己当年在梧桐岛上对他有恩,他就算怒气再大,也不会真正对她如何,所以这么多年来就算知道元启对水凝兽的死有心结,她仍旧肆无忌惮出入清池宫,便是想让仙族中人觉得她在元启面前独得一份厚待,在天宫的地位更加稳固。
  一旁众人看好戏的目光犹若针扎在身,华姝咬了咬唇,在元启动怒之前又福了福,声音委屈而软绵,“殿下,华姝请殿下入天宫,除了为殿下祝寿,亦是因为澜沣生诞亦是这几日,我为澜沣在瑶池举行了法会,若不是借殿下寿辰的光,怕是请不动昆仑菩提南海三位老祖同时为澜沣诵法,还请殿下原谅华姝自作主张。”
  果不其然,华姝感觉到元启身上的冷意淡了几分,她心底舒了口气,知道今天这关算是过了。当年若不是澜沣将瑶池神水借给元启为那水凝兽炼制化神丹,澜沣又怎么会回天乏术。
  华姝当年一心置阿音于死地,除了嫉妒她独得元启青睐外,更是因为她从澜沣身边神侍的口中得知了瑶池神水是被拿去救了阿音的命。
  只是华姝胸中那口气还没舒完,本在桃树下的元启却向她走来,他步履之间一阵神力涌动,银色的神力化成透明的薄雾笼在桃树下,将两人和长安街完全隔绝开来。
  华姝一愣,元启的脚步停在她两步之远的地方,然后微微倾下身来,看热闹的女鬼女仙们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他们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神君对那孔雀公主耳语了起来。
  神力相挡,众人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只是白衣神君低头的瞬间,额边一缕碎发落在孔雀公主的耳边,远远望去,真真一对璧人。
  修言楼窗边神色漠然的凤隐眯了眯眼,眼底露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华姝还来不及脸红,元启的声音却响起:“华姝公主,本君记得一千多年前在梧桐岛的流云阁上曾经问过你一句话。”
  华姝神色微惑,抬头朝元启看去。
  “怎么?不记得了?”元启眼底一派深沉,“那本君提醒你,那日我问你,前夜里的梧桐林里可是你对本君出手相助?你是怎么回答本君的?你说举手之劳,让本君无需挂怀,是吗?”
  听见元启的话华姝神色一僵,心底涌出不安。元启神君怎么会突然提起这桩往事?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当初说谎?不可能的,这一千多年那个在古林里帮元启的女子从未出现过,元启不可能知道她在骗他。
  “记得,那是华姝和神君相识伊始的缘分,华姝自然记得。”
  “好一个相识伊始的缘分,那本君问你,那日夜里,本君穿得衣袍是什么颜色?”
  华姝面容数变,当年那晚她远远坐在假山小亭上,也只是不耐烦地看了几眼热闹,元启隐在假山之中,她隐隐绰绰瞧见个身形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看得到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袍。
  “我,我……这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时天色昏暗……”
  “那日是十五,满月照大地,何来天色昏暗。你是不记得了?还是那个出手帮本君的少女根本就不是你。”元启看着尴尬的华姝,不留半点情面戳破了她的托词。
  华姝猛地抬头,眼底满是惊慌,“殿下,我……!”
  华姝的神情反应说明了一切,他在梧桐岛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当年在凤岛帮他解围让他心心念念了数年的人是凤隐,从来就不是华姝。
  “若非本君这次在凤岛见到凤隐,发现她才是救本君的人,我竟不知千年前就已被你蒙骗。”
  元启之所以以神力幻出薄雾将两人的对话藏住,便是因为顾及凤隐在此,他和凤隐的缘分当年就已错过,如今更不愿让她知道自己便是上白。
  元启立起身看向华姝,“当年你满口谎言,让本君以为梧桐林里对本君出手相救的人是你。本君自觉欠了你的恩情,不顾师兄和阿音的阻拦将师君赠予我护身的遮天伞借给你,你更挟着对本君的这点恩情,胆大妄为将遮天伞炼化成了你的法器。”元启声音越来越冷,“当年若是有遮天伞护山,或许能庇佑大泽山一二,也不至于让我山门……”
  元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眼底的愤怒自责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又被自己生生压住。两人的神情对话掩在薄雾般的神力中,长安街上看热闹的人仰着脖子朝里望,却都看不出内中乾坤。
  见元启盛怒,华姝内心惊惶,却也知道决不能让其他人瞧出元启的态度,连忙低头,一脸苦涩悲意,“殿下,当年华姝一心想解百鸟岛的危情,才会欺骗殿下,后来一念之差炼化遮天伞来保护父王和百鸟岛,都是华姝错了。还请殿下看在当年我借出百鸟岛的圣物雀翎羽冠和澜沣的瑶池神水的份上……”
  “若非如此。”元启的声音冷冷响起,深沉凌冽,“就凭你当初加诸于她身上的那六道天雷,你以为本君会让你活下来?”
  这一句犹若石破天惊,华姝被元启眼中的杀意所惊,骇得倒退一步。过往千年,她只瞧见了元启的冷漠和不耐,却不知道元启对她竟早有杀意。
  “你如今还能好好活着,便是本君对澜沣的交代。”元启墨黑的瞳中不带半分怜悯,“若是你不思悔改,再犯错事,本君绝不会再顾及澜沣的情分,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地,围在两人身边的薄雾渐渐散去,元启亦消失在原地。
  第一百零五章
  元启离去,桃树下只留下华姝一人。她低垂着眼,没人能看见她面上的惶恐。她知道元启对那只水凝兽的死耿耿于怀,但他心里对澜沣有愧,到底对她留了一丝情面。只要还有这一丝情面在,她就不会放弃元启,元启是真神之子,更是这下三界最尊贵的神君,只有留在他身边,将来自己才能有君临三界的一日。
  这点屈辱惶恐,不算什么。华姝抿紧嘴唇,再抬首时,脸上的苍白惊慌尽数敛去,已然恢复了常态。
  长安街上看热闹的众人没瞧出个中乾坤,只想着到底是九天上的孔雀公主,还能在元启神君面前有这份薄面。
  华姝一挥挽袖,朝不远处候着的红雀走去。地上的五彩孔雀见她走来,鸣叫一声,乖顺地伏倒在她脚边。
  华姝正欲踏上雀背,脚步一顿,朝修言阁的方向看去。
  修言阁临窗边,一双漆黑的眸子正望向她,那双眼只轻轻望着,便生着难以忽视的威严凌冽。
  三界内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
  华姝心底猛地一颤,眉头微皱,还未来得及多看两眼,窗边蒙着面纱的女子却转过了身。
  “殿下。”红雀久在华姝身边伺候,发觉了她的异常,忐忑地唤了一声。
  华姝看了她一眼,不欲多言,踏上孔雀,手一抬,一道浑厚的仙力拂向鬼界顶空的界幕,像来时一般撕裂了鬼界界面。
  五彩孔雀长鸣一声,托着华姝和红雀朝鬼界上空被华姝撕裂的那道缝隙飞去。
  长安街上的仙妖鬼女君们望着五彩孔雀远去的身影,不免有些艳羡。
  突然,一道巨大的撞击声响起,轰然声响。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那载着华姝主仆欲冲破鬼界界面的五彩孔雀撞在了一道黑色的薄雾上,五彩孔雀发出痛苦的雀鸣,哀嚎着朝地上落来。
  雀背上的华姝根本无暇顾及脚下的孔雀和仆人,黑雾上的鬼力十之八九都落在了她身上,她祭出遮天伞,勉强抗住黑雾的神力,狼狈又踉跄地落在了刚刚那颗桃树旁。五彩孔雀口中吐出鲜血,伏倒在地哀鸣,红雀跪倒在华姝脚边,更是被吓得一脸胆寒。
  “殿下,殿下,那是什么……”
  那黑雾将华姝主仆拦住后,逸出一丝鬼力融入了鬼界界面之中,将华姝刚刚用仙力撕破的缝隙完好地修补。
  修言阁窗边本欲离去的凤隐瞧见了这一幕,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巨变陡生,众人看着这一幕,心底暗暗讶异,到底是谁拦住了那嚣张的孔雀公主?
  半空中的黑雾缓缓化成人形,红衣金冠,一双火眸分外冷冽威严,正是鬼界之主敖歌。
  “陛下!”长安街上的鬼君们瞧出黑雾化成的人影,连忙跪下行礼。一旁的仙君妖君们见鬼王出现,恭谨地执手行半礼。
  华姝压住尚在颤抖的双臂,收起遮天伞,惊恐交怒地望向半空中的敖歌,不甘不愿地行下半礼,“华姝见过敖歌陛下。”
  “哦?华姝公主竟也是知道本皇尚在的。”敖歌声音微挑,睥睨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冰冷。
  “陛下何出此言?”华姝被敖歌这一眼望得胆寒,心有怯意,“华姝向来敬重陛下……”
  “哼!巧舌如簧,你撕裂我鬼界界面,纵禽入鬼界如若无人之境……”敖歌冷哼一声,目光在地上哀鸣的五彩孔雀和华姝身上扫过,“就连暮光和凤染都不敢如此羞辱本皇,华姝公主,你真是好胆量。”
  鬼界一惯神秘,身于三界之底,过去六万年极少与仙妖两族打交道。千年前鬼王打开碧玺神君看守的鬼界大门后,两族才得以入鬼界见识一番,像这样撕裂鬼界界面而入的,华姝的确是六万年来的头一个。
  华姝一心为见元启而来,又自恃身份不凡,撕裂界面而入亦是招摇炫耀的心思,她哪里会想到鬼王全然不顾天宫颜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击伤截在鬼界里。
  “陛下。”华姝恼羞成怒,却在刚刚一击里看出鬼王实力深不可测,恐怕早已在上神之上,面上只得请罪,“华姝有急事面见元启神君,才会心急之下撕裂鬼界界面,还请陛下不要和华姝一般见识,华姝改日一定亲入钟灵宫向陛下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