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根本无法再继续采访下去。
  蒋妤沉默着与陈轲离开这间狭窄的房间,走廊老远,还能听见房间里王勇如孩子般崩溃的痛哭声。
  屋外阳光下,蒋妤这才深深呼了口浊气,仿佛将心底憋着的那股郁闷全数吐了出来,大约半小时后,王大爷这才出来,对蒋妤连声道歉,“蒋主播,您别和他计较,这孩子,总是这样。”
  蒋妤摇头,“没事……”
  两个字一说,泪流满面。
  第58章 第 58 章
  重生之初, 蒋妤常因为自己前世的遭遇而午夜惊醒,她总为上辈子的自己遭受到的不公的待遇而愤怒, 她也曾在无数个背后谋划着如何如何。
  可自从《真相周刊》之后,蒋妤却觉得自己心境变了。
  比如第一期节目中大着肚子,独自叫救护车到医院生产的赵娅,比如第二期节目中跪在山神面前祈求原谅的周大爷,再比如因为想红, 铤而走险以生命为代价的白露三人,还有现在的向朝阳与王勇。
  她上辈子虽然从高处跌落尘埃, 但也最终爬了起来,可向朝阳从高处跌落尘埃, 在泥泞里, 地下室里, 滚了四年。
  她上辈子虽然从高处坠落高位截瘫,但也只折磨了三年,可王勇在万众瞩目的比赛场地上被压断了脊椎,折磨了近十年。
  形形色色各类的人看得多了,会看淡很多生死, 仇恨,与世事无常。
  王大爷含着热泪,“蒋主播,我之前在大街上的大屏幕上看过你的节目,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不会像之前的那些媒体记者一样, 采访之后就没有了后文,我相信你能替我的儿子讨一个公道。我的儿子,是为了国家啊,国家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朴实的老人家坚定地认为,有了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王勇训练好几年,为的就是为国争光,却没想到,确实是为国争光了,人的后半生却毁了。
  老人家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儿子后半生打算,他老了,照顾不了儿子几年了,等他走了,他高位截瘫的儿子谁来照顾呢?
  来来回回这么多年,政府找了,记者找了,当年的教练也找了,这个走投无路的老人家没办法,只得孤身带着儿子来北京治疗。
  希望在国家的首都,他能为自己的儿子的未来,找到一丝希望。
  “王大叔,您放心,国家并不是对你们置之不理,而是忽略了而已,只要国家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妥善安排的。”
  王大叔感激地不住点头,以干瘦的手背擦着眼角的热泪,“刚才勇也和我说了,说刚才对不住你,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他可以继续接受采访。”
  蒋妤与陈轲相视一眼。
  继激动而崩溃的情绪下,王勇还愿意接受采访?
  “可是王勇刚才情绪……我觉得他现在可能不太适合采访。”
  “他愿意的。”王大爷叹气,“您别见怪,我们之前也被几个记者采访过,他们说好会报道会报道,可事到如今,也没个下文,我们都是被等怕了的,实在是等不起了。”
  蒋妤点头,表示理解。
  即使是有良心的记者采访到了新闻事实,可是大环境下,却又不得不将采访到的新闻事实存档记录,放在可能永远都无法见天日的档案室,一个小小的记者,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
  陈轲凑到蒋妤耳边低声说:“可是我的摄像机坏了。”
  “用手机录。”蒋妤说。
  狭窄的空间里密不透风,依然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着。蒋妤再次坐在王勇的对面,王勇的情绪显然平息不少,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被子也换了下来,被王大叔拿去厕所清洗,王勇看着他,平静说:“蒋主播,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
  蒋妤将录音笔凑近他身侧,低声问道:“能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吗?”
  王勇的语气很平,很淡,与适才失声尖叫的人判若两人,仿佛在说着不属于自己的过往,他说:“我十三岁开始训练,十五岁被挑选进市级,当时教练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在省级比赛上夺得一个好成绩。教练说我天赋高,肯定能进国家队,没想到真被教练说中了,我被选入国家队训练,98年的时候,代表国家去往泰国参加比赛。”
  “比赛时,我还记得,我如果想要夺冠,就必须比那个日本人举得还要重,可是那个重量是我从未尝试过的,”王勇低着头,苦笑,“我想试一试,毕竟比赛的机会难得,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比赛上拿不到一个好的名次,这次比赛就相当于从未来过,可是冒险一试的后果是我拿下了金牌,却毁了我的后半生。”
  在来王勇家的路上,蒋妤看了当年王勇比赛时的视频。
  当时的王勇站在舞台上,无数的灯光打在他身上,还有无数的观众殷切的目光以及摄像机的镜头,都牢牢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
  看着面前杠铃,王勇也犹豫了很久,镁粉在手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深呼吸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抬头望向观众席,观众席上便传来一声比一声高昂的加油声。
  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于他身上,观众的,教练的,体育局的。
  就连鲜红的国旗也在静静的飘扬,似乎在望着他。
  王勇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上杠铃,双臂肌肉猛地鼓起,厚重肌肉下的青筋毕露,王勇脸色憋得通红,大腿后臀用力,猛地将杠铃举起。
  这是他的极限,举到胸前。
  然而还不够,这样不能赢。
  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响彻整个比赛场地,王勇微屈的双腿大幅度的在打颤,一块一块的肌肉囊囊鼓鼓,用尽全力在支撑着手上的杠铃。
  手臂上的青筋似乎要从肌肉里破裂开来,太阳穴青筋突爆,王勇要紧牙关,从喉咙里嘶吼出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杠铃举过头顶!
  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比赛场地,所有人互相欢呼,赢了!
  场下紧张的教练以及工作人员相拥而泣,赢了!
  就连他的对手也为他拍手称赞。
  仿佛努力终于配上了成就,王勇不曾辜负自己过往洒下的汗水,得到了最好的名次。
  就连王勇自己也为自己而感到高兴。
  可是放下杠铃后的王勇突然倒地,陷入昏迷。
  视频到此为止。
  王勇望着陈轲的手机镜头,平静地说:“如果还能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当年我一定不会举起那个杠铃,毁了我的后半生。”
  对于王勇的这番话蒋妤并没有阻止,而且,无论任何人,任何立场,都不能说他这话不该说。
  蒋妤问王勇,如果这个节目进行的话,你能不能来到节目当嘉宾。
  王大叔从厕所里出来,激动地说愿意!
  王勇看向蒋妤的目光真的不一样了,他双唇抖动,颤抖地问道:“真的可以上节目吗?”
  “可以,”蒋妤说:“你为国家争光,夺得了荣誉,那是你应得的。”
  王勇瘫痪的这十年里,有无数的记者告诉他,你为国家争光,是个了不起的人。
  可是却没有一个记者愿意将他这个了不起的人事迹发表出去,他期待了十年,也怨恨了十年,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浑浑噩噩地活着,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什么还要像个废物一样毫无尊严的活着?!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默默的死去。
  他是个那么伟大,那么优秀的人啊!
  他曾经万众瞩目,曾经为国争过光啊!
  他曾让国旗为他升起,让国歌为他奏响啊!
  他怎么能,就这么,在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地方,一个邋遢的床上,毫无尊严的死去。
  王勇紧抓着蒋妤的手,额头伏在她手背上,失声痛哭。
  ***
  采访结束后,蒋妤与陈轲回到台里,将采访得到的视频交给导演,全组人员见着这则视频,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沉重的声音不用说话,以沉默便能感知得到。
  蒋妤说:“这期节目,好好做!”
  节目组工作人员异口同声,“我们一定!好好做!”
  回到办公室后,蒋妤还未来得及稍作休息,有电话打来,说是许副台长让她去一趟办公室。
  这个时候,不会是什么好事。
  来到许薄苏办公室,意料之外的,还有一个体育局的刘主任也在。
  许薄苏介绍,“这位是刘主任。”
  蒋妤笑望着刘主任,“我知道,之前我曾经去体育局想采访刘主任,不过刘主任事忙,没能抽出时间来接受我的采访,不知道今天刘主任百忙之中来星光电视台,所为何事?”
  刘主任看上去四十多数,戴着眼镜,长相周正,眼神很有气势。
  “我这次来,是希望蒋主播你能将下期的节目,推迟到亚运会之后。”
  在见到刘主任的那一刻蒋妤就猜到了他来的意图,的确,以向朝阳与王勇两人的事迹而言,一旦播出,对于那些备战的运动员而言,将是个沉重的打击。
  若是体育局出面干涉这期节目,能不能做,还真是个未知数。
  蒋妤将目光望向许薄苏,“不知道许副什么意见。”
  许薄苏抬眉,言简意赅两个字,“推迟。”
  “推迟?”蒋妤气极反笑,“许副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做好这期节目?”
  “大局为重。”
  蒋妤因‘大局为重’四个字而憋得说不出话来。
  是,亚运会重要,名次重要,金牌重要,国家荣誉更重要!
  那么人就不重要了吗?
  她望着昔日与她一起谈论新闻理想的许薄苏,眼眶发热。
  这个男人,变了,变得一无是处!
  蒋妤摔门而出。
  焦急等候在副台长办公室外的陈轲凝见着冷面走出的蒋妤,还来不及低声问,只见蒋妤愤恨回头怒视着许薄苏办公室,那目光雪亮如刀,寒芒四射,一时间,陈轲心悸,竟是不敢说话。
  关键时刻电话铃声响起,蒋妤拿起一看,是沈誉川的。
  “我猜,蒋主播应该遇到了难题,我盛世娱乐可以帮这个忙,不知道蒋主播接不接受?”
  蒋妤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电话里沈誉川的声音。
  大约过了两分钟,蒋妤只说了一句,好,便将电话挂断。
  陈轲凝眉问道:“师姐,怎么了?”
  蒋妤愤恨的目光突然如初雪消散,意味深长地望着许薄苏办公室笑道:“这期节目如约做,有人帮我们铺好了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