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反倒是她,不知为何总是一副不喜欢他的样子。如同现在这般,虽然是笑着跟他说话,实则她根本就不想和他多说一句,不过是敷衍他罢了。这让他想起了县主,她面对她不喜欢的人时,便是这样的神态。
  县主其实涵养极好,就算是不喜欢也不会表现在面上,而是非常的礼貌而和煦,其实是对生人和熟人态度的划分罢了。
  曾几何时,他也是县主最信任的人。县主在他面前是放松的,她可以笑可以皱眉,甚至有的时候,她会跟他说哪个大臣怎么愚蠢,折子写得如何令人发指这样的话。
  一想到这里,裴子清心里骤然一紧。
  他似乎觉得,好像是县主仍然站在他面前。但是因为他的背叛,因为他害了太后,所以她才这样对他。
  如果她还活着,一定对他是这样的表情。
  和对待那些陌生人没有区别,甚至更加不如。
  一瞬间的痛苦莫名的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忍受县主用这样的态度对他。
  即便是想想都不行。
  元瑾看着他突然苍白的神情,向后退了一步,语带微嘲:“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裴子清却从情绪中醒了过来。
  她不是丹阳。
  没有人再会是丹阳。
  他笑了笑,却走近了她一步。“倒是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件事来。”
  “哦?”她表现得既平静也不好奇。
  裴子清却走近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缓缓问:“薛四姑娘,害薛云涛摔下马断腿的人,就是你吧?”
  在那之后,他回去是调查过的。旁人查不出来,但他手底下可都是锦衣卫,便没有查不出来的东西。只是那时候战事繁忙,他来不及找这个小姑娘问问罢了。
  元瑾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笑道:“裴大人,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
  “我不需要证据。”裴子清一字一句地道,“只需你告诉我,这个法子,究竟是谁交给你的?”
  元瑾并不回答,似乎根本没有看着他。
  裴子清语气一厉:“到底是谁!”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24章
  “裴大人如此对一个弱女子,说出去怕不是被人笑话。”元瑾淡淡道, “至于这件事是谁做的, 我并不知道。不过方才裴大人行迹匆匆, 当真不着急走, 要浪费时间同我说话吗?”
  “你若告诉我究竟是谁教你的, 我会给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你不是要帮你弟弟争夺世子之位吗?我可以帮你。”裴子清继续道,“只需你告诉我, 是不是一年轻女子, 年约十七八?”
  元瑾却别开了眼睛。
  她当然能听出来,裴子清是在找她。
  可是找到她又能做什么。
  就不怕她是来报仇的,一刀把他杀了吗。
  “我不知道裴大人在说什么, 那法子, 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元瑾只是道,“不知道裴大人找的又是谁?”
  裴子清渐渐的冷静下来,或者是重复一般的失望了。
  在那个情景下,她怎么活得下来呢,想要杀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其实他都知道, 不过是不想承认,不过是一直希望……她是没有死的。
  否则怎的连她的尸首都不敢去看。
  他闭目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罢了,你走吧。”
  元瑾便看也不看他, 径直地转身离去了。
  裴子清一个人沿着庑廊往前走。
  夜色已经静静的笼罩了佛寺, 寺庙屋檐下亮着一盏盏的灯笼。黑夜静寂, 周围仿佛都没有人存在的声响。
  一如宫变的前夕, 靖王找他过去问话的那夜。
  那个时候,靖王大概是察觉到了一些他的不对。因为他在某些事情上变得犹豫和不果决起来。
  靖王叫他过去,两个人对坐在一张小几的两侧,靖王端起紫砂小壶为他倒茶。那是第一次,靖王殿下亲自为他倒茶。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他品茶。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让他于心中不安。
  “我不会逼你做什么。”朱槙道,“这些事情,只有你自己才能衡量。不光是因为我,更是着眼于天下。太后若是不除,萧家势大势必动摇国本。甚至江山改朝换姓也不是没有可能。”
  裴子清当时自然知道,萧家权势大到了人人忌惮的地步。
  县主是西北候的女儿,萧家除了太后和西北候外最有权威的人。她平日过的什么生活,别人如何对她阿谀奉承,他都一清二楚。别说普通贵女,就是公主贵妃这些人在县主面前,也要让其一二。县主甚至可以直接插手锦衣卫,为太后分理奏折,手里还有一些密探。
  所有的繁荣和权势堆积到了顶点,都是极其危险的。
  没有太多给他选择的时间,他其实并不能选县主。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殿下您,对我不止是知遇之恩,更是救命之恩。”
  靖王抬头看他,他便笑道:“那日,若不是殿下拉我一把,我恐怕是挺不过去的。”
  这样的恩情,他是不能不还的。
  当初他是侯府庶出的儿子,但是家中的庶子实在不少。他的姨娘因是瘦马出身,因此娘俩身份低微,受人欺辱。姨娘已年老色衰,再不得父亲宠爱,只盼着他能好生读书,出人头地。
  她辛苦地攒了十两银子,希望他能去个好的书院进学。因为家中的族学里,主母请来的先生只对嫡兄上心,根本就对他不理不睬。这般下去,他也别想能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
  少年的裴子清仔细地揣着那十两银子,大冷的冬天里,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袍走在路上。
  谁知迎面一辆马车,突然将他撞到了街沿边上,还没反应过来。那马车的仆人还跳下来,骂咧咧地说他自己走路没长眼睛,冲撞贵人的车。
  那人走了之后,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街边半化的黑色雪水泅染了他的衣袍,雪沫子沾得到处都是,他满身的狼狈,能找到最好的衣裳也这样了。但他没有时间回去换衣裳,只能拍干净了雪沫,忍着痛,一瘸一拐地一路走到书院门口。
  等到要准备交束脩银子时。他一摸身上,才发现稳妥地放在怀中的十两银子竟然不翼而飞。他摸遍了全身,竟怎么找都找不到。
  那书院的小童鄙夷地看着他。本来他这满身脏污的衣裳,看着就是个没钱的,竟连束脩银子都拿不出来,还妄想到他们书院来读书。他语带嘲讽:“你要找银子去别处找去,别挡着了后面的人。”
  裴子清那时候还只是个好面子的少年,被众多异样的目光盯着。他面色僵硬,心中极度难堪。从书院走出来后一个人就这么走在街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跟姨娘交代,他知道那是姨娘卖了最体面的几件金器才攒够的银子,可能再也凑不到这样一笔银子了。绝望而无力的感觉笼罩着他。
  他甚至想不回去罢了,死在外面了都好。
  雪又下了起来,街上行人匆匆,纷纷扬扬的大雪淹没了眼前的景色。他在一处破败的屋檐下蹲坐下来,茫然地看着大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前路究竟在何方。
  他只是盯着大雪,眼中茫然地倒映着雪中的世界,但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有一辆马车嗒嗒地跑了过来,少年的裴子清看了过去,驾车的是个衣着干净整齐的小厮,他跳下来道:“方才看公子与那辆马车冲撞,似乎是掉了银钱。我家主人特地命我给公子送来。”
  说罢递过来一袋银子,裴子清却分明看那袋银子,不是用他的钱袋装的。
  他未曾反应过来,这是为了什么,特地给他送银子的吗?裴子清有些疑惑地问:“你家主人是谁?”
  小厮笑了笑,又道:“我家主人还捡到了公子的文章,对公子十分赏识。想请公子一见。公子见了便知我的主人是谁了。”
  为了来书院应试,裴子清是带了一篇自己的文章。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非常赏识他的才华,还告诉他,他才气不凡,不用被这些外物打扰。只要稍得提点,金榜题名便不是什么难事。
  靖王开始接济他,暗中派良师教导他,这让他非常的感激。
  如果那天没有靖王殿下的接济,也许他会走到护城河跳下去也不一定。
  只是在他第一次乡试之后,命运又发生了一个巨大的改变。他的才华被一个人看中了,要请他过去商议。
  这个人就是丹阳县主。
  县主很赏识他,告诉他科举入仕实在是太慢,还不如替她打点各方事宜。官职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但当时朝野之中人人都知道,靖王殿下与太后不和,而丹阳便是太后最亲近的人,他既然已经投靠了靖王殿下,如何还能答应她。所以直接便拒绝了。
  谁知靖王得知此事之后,却派人来找了他过去,告诉他:“你需要答应。”
  裴子清顿时就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殿下是想顺水推舟,在太后身边安插一个人。
  而相对于他金榜题名而入仕,殿下真正需要的,是想让他去做一个探子。
  他那时候对殿下极为忠诚,殿下既然说了,他自然就去了。甚至还想好好地为殿下谋划天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其实他从始至终都在背叛县主,因为他本来就是靖王殿下的人。县主只是不知道而已。
  县主对他极好。她一路提拔他重用他,让他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让侯府众人看到他都要小心翼翼的巴结他,让他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时常笑着跟他说:“你是我三顾茅庐才请来的,如今看来真是不亏。”
  因为裴子清把她身边的一切都料理得很好,还曾救她于危难之中。
  他那时候听着笑了笑,内心却突然泛起一阵痛苦。
  县主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她又是这般的美好。他怎么会没有别样的心思。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他身处高位,每日和县主在一起都放松而愉悦。他甚至越来越贪婪,想能永远的和县主在一起。即便知道就算是他如今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资格娶县主。
  但是他始终是靖王的人,不论如何,殿下对他也有知遇之恩。
  他只能劝自己,靖王真正要对付的是太后,县主不会有性命之虞。倘若失去了太后,他会娶她的,他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她不需要依靠别人,只需要依靠他就好了。
  他必须选择靖王,他根本没得选择。
  所以最终那一天终于发生了,他其实还是迟钝的。他仿佛在做一件别人的事。根本不知道,自己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后来县主被人毒死在宫中,他回天无力。
  不止是他回天无力,太子殿下朱询也是愤怒得失去了理智。
  他屠戮尽了慈宁宫的宫人,并非因为慈宁宫曾是太后的寝宫。而是他们当中,有人害死了县主,可能还不止一个。
  如果县主还活着,肯定觉得他们都很可笑吧。
  一个个都说在乎她,却一个个地背叛她。
  裴子清看着前方,靖王所住院中透出的火把亮光。
  可他还是,无比的思念她,无比的……想她能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
  元瑾回到薛家时有些失神。
  她喝了三杯茶才把那种感觉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