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后半夜火光渐弱,虽地屋里蓄了一室暖热,随着时间,也渐渐的变冷。
  檀婉清因身上的冻伤与乌青,一夜也睡的颇不安稳,一直在下意识的寻找着暖热,如抱着以前怀里偎的南瓜汤媪一般,紧紧的搂贴,舒热的触摸。
  只觉那触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热度也足以在寒夜里,能给人带来最安稳的满足感。
  一直到腿侧被贴着一物,不甚舒服的触感如附骨之疽让檀婉清不悦的皱眉,她伸手过去移了又移,可越是如此,越是扰人清梦,且纠缠不休,十分讨厌的很,她寒夜最是贪睡,最烦人扰,何况是在梦中,微微蹙起眉尖,甘愿离开那片喜欢的暖热,往冷处躲上一躲,岂图避开这样的忧扰。
  可身体刚一磨后,便被人有些粗鲁的紧紧拉近,或许是力道大了些,又或许碰到她膝盖乌青地方,让她自朦胧的睡梦中悠悠转醒。
  意识清明的那一刻,就十分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窝在一具浑身上下充满着阳刚气息,又与女人绝对不同的身体上。
  方寸幽闭的地屋,那紧贴着她发丝的喘息声,与腿侧的火热滚烫,都让她十分清楚的知道身边这个人在做什么,即使他掩饰的很好。
  但檀婉清是何人,她并不是那些养在深闺,毫不知男女之情的天真少女,只稍稍一想便清楚的很,这绝对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事,尤其是旁边的这个,带着赤果果的意图,心头又对她充满仇恨的人,这让她的脸色很差。
  但她并没有立即起身或躲闪,只是微掩着心头的怒斥,装作刚才熟睡一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因为,这个时候,只能堪堪忍着,因为无论是反抗被激怒,还是吓得这道貌岸然的谢大人从此不举,怀恨在心,皆不是明智之举。
  直到漫长一段时间后,箍住她腰侧的手,终于松了松,那一刻,檀婉清借机伸手推开他,坐了起来。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为何周围如此的昏暗,右方的出口似有些光亮,那是唯一可视物的光线,除了身下与盖在身上的柔软皮毛外,四周皆是湿湿干干,又坑坑洼洼的泥土,这到底身处何处?
  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看了看身上外衫,并没被动过,全身上下也并无不妥,心头的恼意才慢慢冷静下来,甚至于狭小空间里那种并不难闻,却又不想闻,避无可避的男子气味,檀婉清是吸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难忍着起伏的胸腔,冷静了下看向对方。
  谢大人身上的单衣有些松开,正露出隐隐的精壮的胸膛,还有那一片掩于衣衫阴影里一抹坚硬有型的腹肌影子,在她看过去时,他的脸上还有一丝错愕又狼狈的神色。
  檀婉清其实并没有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婉柔,她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真的与自小在这里三从四德长大的女子相同,即使同化了,也不过都是被逼的可以掩饰与妥协的部分罢了。
  所以,当她神情肃穆,眼神居高临下,小觑你的时候,那般的淡漠气势,便是身着褴褛,看在人眼中,也是那般高高在上,神圣而不可侵犯,那是多年伴父左右,熏陶养成的气势,加之骨子里便从不觉低之人下的傲气,这般由内而外,自是不亦随意亵渎。
  虽还是平常一般的柔声,但神情却淡淡,她道:“蒙大人相救,心中感激不尽。
  民女自知,像大人这样铮铮铁骨,血染沙场,救黎民于水火的好儿郎,日后当配得二八芳龄,豆蔻年华的如花美眷,婉清已年纪颇大,且是罪臣之女,实不敢献出来玷污大人。”
  她顿了顿,也不知如何言语,便只学了男子随便一拱手,道:“之前将宅邸的藏银告之大人,除去感动于大人的爱民之心,也有向大人恳求之意。
  当年的檀婉清已死,只剩现在的沈珍珠,看在民女如今的下场凄凉,大人大仇已报的份上,还请谢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民女罢。”说完也不看对方脸色,便匆匆掀开皮毛起身,急不可耐的寻着出口出去。
  雪后的天气,仍是异常寒冷,直到大阳升起后,阳光暖融,才驱走了几分阴凉。
  几十骑兵休息一夜,早已精神抖擞,卯时便自地屋出来操练,接着整顿兵马粮草,在校尉王骥的再三叮嘱下,无一人敢去守备大人的地屋周边走动骚扰,甚至远远的绕开在另一边空地,升起了火,熬煮了两大锅掺了肉干的汤,并就着火堆烘烤着一块块夹了肉的硬馕,待烧的软了,放到嘴里一咬,满嘴的羊肉香。
  许多从未吃过的兵士心中暗道,这蛮人的食物也是不差,尤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下,若是能围坐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羊肉汤,还配上烧热的馕饼,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王骥边吃边大声道,偶而往地屋处瞧瞧,还会心一笑,起得这般晚,可不是大人的作息,应是终于得偿所愿了罢,从此不用再过得像个苦行僧了。
  可万万没想到,情况更糟糕起来,回程的路上,一个连眼神都欠奉,宁与那些落难的女子坐与一处,也不愿碰大人一下马。
  这便罢了,可大人表情同样也是一脸阴霾,看了她一眼之后,转身便上了马,路上目光阴沉寒冷,一言不发,只不断的策马快行,往日需得一个时辰的山路,只用半个时辰便冲了出去。
  颠的一辆马车差点散了架。
  随行军兵也是苦不堪言。
  对檀婉清而言,这样的颠簸路也极是难受,碰到伤口,不说痛得死去活来,也是脸色发白,好在,拉着几个女子的车棚,经过改良,车周围挂上了不少皮毛遮掩风寒,就是连坐的地方,也都是以蛮人帐篷里搜出来的厚袄铺垫,倒是柔软舒服的些。
  瑞珠昨日一夜的提心吊胆,此时见到了小姐坐在眼前,才敢拉着她,仔细的看着,发现小姐下巴,耳朵,手指手腕几处,雪白娇嫩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桃花色的红印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擦了胭脂,但她知道那是冻的,小姐冬天比常人容易冻伤,以前偶而出行时间长了,就会有这样的斑块,但后来有经验注意保暖后,已好几年未见了,谁知这一次受蛮子累,冻伤这么多地方,连脸都有。
  此时,又无太医开的紫苏膏可用,还要这般坐在车里挨冻,不由更心疼的揉着小姐的手,说不出话来。
  檀婉清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知晓,再怎么斟酌言语,再尽量不口吐恶言,可那番话还是将人得罪了,得罪就得罪了罢,本就关系恶劣反复,也不差多填一样两样,可是,她也实在不知往下的路要怎么走了,不过是想做个升斗小民,不必每日每夜提心吊胆的活着,怎么就那么难。
  檀婉清眼神迷迷蒙蒙,带着没睡好的慵懒之意,坐在铺了厚袄的简陋车板上,看着随着车颠簸透着皮子,其中露出的光线,她自瑞珠温暖的手心抽出手来,轻轻的掀起,望向了外面。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映着此景,多么贴切,眼前漫山漫海的整个林间,枝头都似盛开着大片的雪白梨花般,经过一夜风雨催残,飘飘撒撒,稀稀疏疏的铺了一地,在暖意的阳光照射下,泛着晶莹的光色,花如雪,雪如花,实在是优美如画的意境美景。
  只可惜,花雪两物,易谢易化,都不是长久之物,美好总是这样的短暂,她轻轻的蹙起眉,可眉间却皆是担忧惶惑不知如何下去的愁容。
  同车的几个女子,也都是神情苦楚,哀哀凄凄的神色,被蛮人强抢掳来,幸得被谢大人的人马所救,才方得自由,可即便如此,那些日日的情景也是终身都抹不去的伤痕。
  其中有的家人已死,无处容身,有的甚至离家数日,难有面目再见亲人,皆都惶苦的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在看着临车门坐着的女子,也露出同样的神色,有几个还在流泪的人,不由止了眼泪,呆呆的看着,慢慢的眼神里也泛起了同情。
  这女子生的可真美啊,冰肌莹彻,雪肤花容,进来时便一车的芳香袭人,连这样的美人都被那些蛮人糟蹋了,不知怎么竟让她们心头也泛起了可怜之情,看着看着,竟是人人收起了苦色,勉强自己去想日后的出路。
  一行铁蹄自山上而下,到达平坦大路时,太阳已高高升起,已近巳时,大人传令,原地歇息片刻,不少军士累的瘫坐在地上,山中行走,体力消耗极大,此时又是一阵饥肠辘辘,休息空隙便架起了锅。
  车内的几个女子,皆分到了煮热的雪水与馕饼,甚至还有一碗浓稠的米粥,泛着香气,直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众女哪想得到,在这里能受此优待,不仅早上有肉汤与饼,此时竟还有米粥可喝,这粥熬的极糯,里面还填了肉丁,十分香口,吃完后皆是起身下车,谢过大人。
  檀婉清也不理,只一人坐在车上懒懒未动,瑞珠将她的粥端了过来,她却是摇摇头,一路的颠簸,连胃都要被颠出来,直往上反,哪还能吃得下,吃了也是要吐的。
  瑞珠再三劝说无果,只得将手里白白的粥饼送回,分与其它人。
  看到满满的碗怎么端进去又怎么端回来,王骥心中直道了句,现在还拿着大小姐的脾气,当真是娇惯出来的,他知大人的一番苦心如付流水,不由回头看向谢承祖。
  只见旁边的人手拿着碗,指节用力攥紧,只停了片刻,便一言不发的将最后一口粥倒入口中,然后倏地起身,转身向马走去,步伐迈得又快又疾,便是王骥都能觉出几分狼狈。
  一行骑兵队,加上十几辆马车,一路赶回卫安城时,城门口竟是聚集了许多人,知大人出兵缴匪,大雪封山,一夜未回,内城门围了许多城中百姓,皆是议论纷纷,生怕大人出了什么事,直到有人远眺张望,见到了大人回城的人马。
  城门内立即涌出了大批百姓,不止是受过谢承祖恩惠,还有曲家,施家及城内十几家粮米布商,皆聚集于此。
  在见到自家的五车绸缎布匹,三大车粮米皆一分不少的从蛮人手中劫回,原数返还,曲施两家喜出望外,一路迎出了大门,对着翻身下马的谢承祖,躬身行礼,这并不是几车粮米布匹的事,而是因为有了大人这般拳拳维护,他们日后的生意才会安定下来,当即也不顾对方年纪,纷纷行下大礼,感恩之话自不言说。
  “快起,这不过是谢某应当做的。”谢承祖抬手扶起欲跪的几人,便让身后兵士将粮草布匹如数交还,两家连连相让,自愿将车物献于谢大人,以作军用,谢承祖只道若急用时自会讨用,但此事不可一概而论,仍是将原物奉还。
  两家收下后,曲家主事满面红光,他越看眼前的英勇儿郎越是欣赏,语气更是亲切三分的与谢承祖道:“大人与各位军士为百姓一路辛苦,小民与诸位乡亲无以为报,大人回城之前,我与施掌柜已包下了鸿福楼,为大人与各位壮士接风洗尘,还望大人赏脸,否则小民实在心下难安啊。”
  施家掌柜立即随即附和,语气态度皆殷勤切切。
  一直站在曲老板身后的曲家二小姐,此时也轻轻走到谢大人身边,年芳十六岁的她,正是最鲜活柔嫩的颜色,芙蓉面柳如眉,身形婀娜窈窕,此刻含嗔带羞的低头站在曲父的身常,盈盈的弯腰,看着面前横刀力马的谢大人,她心下雀跃,脸颊微红,声音娇滴滴的道:“大人,这是家父一片心意,望请大人勿必前往。”
  此时的檀婉清已与瑞珠下了马车,正要往城门行去,谢承祖并不耐烦应酬这些富商,一向多是拒绝,这次同样如此,可刚要开口,目光便看那边下了马,一脸冷若冰霜,连眼尾都不屑于撇过来的女子,想到她在地屋时的言语,眼中的怒意蓦然闪了闪,抿了抿嘴角,随即改口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前面带路。”说完,便回身上马。
  曲施两家闻言大喜过望,谢大人可是极难请的人物,寻常攀不上关系,十次也有九次请不到,如今当着城中百姓的面儿,竟是答应下来,那可极不常见,曲家主想到什么眼前一亮,看向了自己这个娇美的二女儿,压下心头的喜意,急忙命手下人先去张罗。
  檀婉清进入城门,身后响起激烈的马蹄声,似不管不顾的冲撞过来般,两人忍不住躲了躲,衣角被风扯动,并在身后掀起了浓浓的烟尘,“急着投胎啊!”瑞珠忍不住掩住口鼻,瞪目过去,正是冷面谢大人一干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