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香火!钟!
  是这里!
  谢长晏抓住窗壁,眼睁睁地看着那屋檐离自己一点点变远变小,最终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有意思……”她喃喃了一句。
  回到知止居时刚过子时,在她进门之后,那四个千牛卫就消失了。就像他们之前一样,悄无声息。
  谢长晏因为心中有了盘算,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得格外安稳,丝毫没有因为刚经历一场暗杀而感到害怕。第二天醒来后,面对郑氏,依旧谈笑风生。
  这场飘雪月的刺杀就像炭火,被捂在了她的暖手炉中。而她一边暖着手,一边望着窗外沾了白雪的寒梅,眸光渐沉。
  她突然起身,叫来孟不离:“带车酒,我要去求鲁馆。”
  大雪还在下,地面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求鲁馆本已陆陆续续地开始修建,今天却停了工,全部人都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哆哆嗦嗦地围着炭火闲谈。
  见谢长晏带了酒过去,大家都很高兴。
  谢长晏一扫眼,没看到木间离:“木兄呢?”
  “他在哭呢。”
  “哈?”
  几名弟子立刻起身带路,将她引入修复中的庭院里。远远看见游廊那边,木间离坐在草席上低头作画,任凭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全神贯注,这么多人走到跟前,也全不理会。
  谢长晏往画案上一瞥——明白了。
  第35章 得见雪月(3)
  因为受到屋震的波及,游廊的两头都倒了,只剩下中间一段,像被砍去首尾的大蛇,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而它身上的花纹——那幅玉滨运河图,自然也不再完整。
  此刻,木间离正照着仅留的大半幅舆图在绘图。他应该已画了好些天,看起来就快完成了。
  “运河舆图改了十九版,最新版本有三幅,这次坍塌全毁了,只剩下游廊这半幅,老师暴跳如雷。木师兄只好连日作业,连大雪天都不敢耽误……”一弟子向谢长晏解释道。
  谢长晏专注地看着木间离作画,突然扬了扬眉毛,伸手过去指着一处道:“画错了。”
  木间离惊诧地抬起头,这才看见她:“你怎么来了?还有,怎么错了?”
  谢长晏略过第一个问题,“此处短了一寸二分。我来求鲁馆这么多次,从游廊下过,全图看了不下百次,我确定这里,画错了。”
  木间离震惊地看着她。一旁的几个弟子也愣住了。
  谢长晏的目光往左挪移:“还有这里,你仔细看墙,山脉有十三折,而你只画了十二折。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木兄。”
  “你来?”身后忽然传来这么一句。
  谢长晏也不客气,当即接过木间离的笔,推开他自己坐下,用笔将画错的地方勾改了。
  木间离的图虽快要完成,但因为原物残缺的缘故,也只不过是缺头缺尾的半幅。渭河起与南山终两端都空着。
  谢长晏凝神沉吟了一会儿,提笔慢慢地补上了。
  一时间,四下寂静。所有人都放缓了呼吸不敢出声,生怕打搅到她。木间离更是拿了把伞过来给她撑着,为她挡去飘落的雪花。
  谢长晏画了大概半炷香工夫,才收笔,搓了搓冻僵的手道:“大体如此,再细节的却是记不住了。”
  那个之前说“你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学画多久?”
  “三岁起,但一直……”谢长晏一边回答一边扭头,声音立刻滞了几分,“学……得……马……虎……”
  只见公输蛙就站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背负双手,神色专注,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脸上那道闪电似的伤疤因为他在皱眉而显得有点歪,不如初见时那般惊艳。而他的眼睛在白天充足的光线下看,竟带着些许蓝色。
  “马虎?”公输蛙嗤鼻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她还是嘲讽教她的画师。他上前两步,径自从谢长晏手中将画抽走,伸出关节分明的瘦长手指在画上比画了几下,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谢长晏算是发现了,此人不能皱眉,一皱眉,伤疤就会扭曲,破坏美貌。但他眉心有个很深的川字,一看就是经常皱眉的。
  “你跟我来。”公输蛙拿着画就走。
  木间离想跟上,被他一脚踹到一旁:“没叫你。滚!”
  其他弟子噤若寒蝉,表情畏惧。
  谢长晏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经过木间离身边时,木间离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大家都似乎很怕公输蛙。可大概是因为初见公输蛙时的荒诞记忆太过深刻,她实在不觉得这个会像孩子一样跟风小雅大吵大闹的老师有什么可怕的,反而还蛮有趣的。
  但很快地,她就不觉得此人有趣了。
  因为主屋塌毁的缘故,后院搭了顶帐篷,公输蛙带着谢长晏走进帐篷。
  外面一片乱糟糟的,但帐篷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就像此地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但公输蛙白衣胜雪,从头到尾不沾染丝毫尘埃一般。
  公输蛙走到矮几前,先是拿出块抹布将几面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才示意谢长晏坐下。待谢长晏坐下后,他却又不满意,瞪着她的鞋。
  谢长晏看见自己鞋底沾了雪,当即默默地拿起抹布擦去了。
  公输蛙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你来求鲁馆多次,我未曾见你,可知何故?”
  谢长晏想了想:“先生将我当作来此地游玩的闲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呗。”
  公输蛙瞠目结舌,皱皱眉,又问:“那现在叫你来,又是何故?”
  谢长晏抿唇笑:“是因为……发现了我的才华了?”
  公输蛙瞪了她一眼,取出一把刻花尺来。
  “渭渠主干长七百二十二里,缩至此纸上,应是一尺九厘。这一段,准确。”他讲尺子放到谢长晏画的那段渭河头上一量,那截河流果是一尺九厘。
  “这条岩渠长八十五里,应是一分二厘七毫。这一段,微差。”尺子一量,显示一分三厘,果然差了一点点。
  谢长晏挑了挑眉毛。
  想来是因为她长年在墙上练画,又擅长雕刻的缘故,对距离和大小都格外敏锐。只是从小到大画技一直被评为丙丙丙,并不觉这是长处。而此人只看一眼,就能看出微差,目力之强,显然远在她之上。
  公输蛙放下尺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谢长晏摊了摊手:“班门若不弄斧,岂非可惜?小女子受教了。”
  公输蛙冷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你那点微末伎俩,根本不够看。”停一停,又道,“之前不见,是因为不想称那老燕子的心,他眼巴巴地把你送到我这儿,打的一手好算盘……”
  老燕子……谢长晏默然,忽生出套话之心:“那现在为何改变主意?”
  她有预感,今天能以公输蛙为契口,验证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怀疑。
  “你昨夜遇刺了不是吗?”
  谢长晏抬眸,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于你我而言,玉京都已是是非之地,太不安全!”
  谢长晏没听明白,但她没有表露,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睨着公输蛙。
  公输蛙果然上当,咳嗽了两声,收敛表情,令得脸上的伤疤闪闪发亮。“事先说明,我不喜欢女弟子。女人都麻烦得很,好不容易教会了就嫁人生子去了,此后一颗心就全扑在了孩子身上。所以,老燕子说你有数字目力方面的天赋时,我不以为意。”
  谢长晏的心“咯噔”了一下。她默默地数了一个“一”。
  “而且在此之前我也不缺人手。直到……”公输蛙咬了咬牙,伤疤就歪了几分,“要是让我知道哪个家伙背地里这么阴我,我就架着云梯去烧了他全家!”
  谢长晏立刻抓到了重点:“作坊的门是被人故意打开的,而非无意?”上次听他跟风小雅对话得知,原本建在地下的作坊十分安全,是不可能震塌上面的屋子的,但不知被谁偷偷打开了门,才导致火石之力外泄,一发不可收拾。
  “不止,连我派往河道负责汇报情况更新舆图的七个弟子也全部折亡了。”公输蛙说到这个就火冒三丈,“有人不想开运河,也不想让你当皇后!”
  “谁?”
  “还能是谁?杨朱那老毒物的徒子徒孙们呗。”
  谢长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杨朱是谁。虽同属道家,但谢氏尊崇老子,对杨朱的“贵己”之说还是颇不认同的。
  杨朱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如此强调个人利益,推崇无君之论,自然遭到历朝帝王的唾弃。
  但非常讽刺的是,大部分世家的行为恰恰是杨朱思想的真实写照,比如风小雅那句“国无三年之蓄,士却有千窖之丰”。
  国家都这么穷了,世家却大多富得流油。任凭酒肉臭掉,也不肯拿出一点来接济百姓。
  燕王要开运河,利的是国,是民,损的却是士的利益。强行征收了沿河原本属于世家的土地也就罢了,还要他们配合出钱出人。而且玉滨运河开通后,王权对南境的控制力将会大大加强,到时候,南边的世家势力会进一步受制。
  “玉滨运河全长两千三百六十六里,征用民夫十六万,每月耗粮三千石,预计需要十万金。粮从何来?金从何来?”公输蛙气愤得伤疤歪来斜去,美貌荡然无存,“老燕子把窝都搬空了,那帮世家却连根汗毛都不肯拔。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尽捣乱!要不是我命大遇到你们,抠门鬼凿洞给了口气喘,今天就是我的百日祭。”
  谢长晏的睫毛颤了颤,默默地数了个“二”。
  “所以你看,我命大,你也命大。两个命大的人,倒是适合在一起做点事。”
  “什么事呢?”
  公输蛙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三幅卷轴来——谢长晏还注意到,架子上那些整整齐齐的卷轴甚至是按照轴木的颜色由浅至深排放的。
  “这三幅都是运河舆图,可看出有何不同?”他将三幅图都摊放到谢长晏面前。
  谢长晏定了定心,开始细看。
  第一幅画法最为简单,通体白描,只画山跟河流,大小基本一致;第二幅则是彩绘,山川浅黄,河流浅绿,山顶翠绿,河大山小,突出了主要州县;第三幅则跟游廊墙上的玉滨运河图很像,以粗细不同的线条区分干、支流和上下游。
  第36章 得见雪月(4)
  “第一幅,是以山川为基准;第二幅,以水路为基准;第三幅,看起来最是精准。”谢长晏看了半天后,如此答道。
  公输蛙点点头:“第一幅是废物。第二幅是装饰。只有第三幅,勉强可用。太上皇派匠人耗费八年绘制了此图,老燕子根据此图定的河策。然而,在实施时遇到了很多问题。比如这座通天山,坚固异常,根本凿不动;而这座黑松城,地势较低,此城分水后,南流多而北流少,从而导致……”
  谢长晏接道:“北段无水。”
  公输蛙很是满意她的敏思:“所以,我想要更好的舆图。不但可见地貌,更可知地势。但派出去的七个弟子全折了,一时间也找不到旁人可以代替……”
  谢长晏怔了怔:“你想让我去?”
  “错,是我跟你一起去。”公输蛙说做就做,当即起身开始打包,“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上路吧。”
  “等等!我好像……没有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