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教所(1)
  萧骥桓离开孤教所的那一天,除了一本《贱民条例》以外,他什么也没带走。
  人的鼻子一般只能分辨香和臭这两种味道,但他却在空气中闻到了“湿”和“咸”。
  他闻得出,那是从孤教所一公里外的贱民区飘来的,天晴的时候,老护士会打开宿舍的窗户,他们就能隐约闻到。这是他喜欢雨天的原因之一。
  从前,罗老师每个周六的晚上都偷偷给萧骥桓下一碗面,面里偶尔会放笋或青菜,然后两个人在残砖剩瓦砌成的小食堂里,谈论历史、哲学,还有外面的世界。市立孤教所教养着数千个未满16岁的孤儿,却只有4位老师,剩下的大人,都是训导官和护士。
  “阿桓,大门上的‘孤儿教养所’这几个红字里,只有‘教’字的漆比较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罗老师的爷爷曾经是台湾人,虽然闽南口音早已流失,但一些基本的语言习惯仍然保留了下来。
  “我没注意过,可能因为这座孤教所历史悠久,‘教’字曾经掉下来过。”
  “不是的,掉下来是不会有人管的。”罗老师用食指轻触镜片,扶了扶眼镜,“以前这里叫‘孤儿收养所’。”
  人是健忘的,在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百分之一的时间留给了记忆。这些残存在我们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我们生命里快乐或痛苦的画面。
  也有小部分,就像这段平平无奇的对话,平静且真实地躺在心里。
  不止是周围的孩子们,连训导官也看得出罗老师对萧骥桓的偏爱,因为他是孤教所里为数不多身上还带有灵气的孩子,但些许的聪明并不是罗老师给他开小灶的理由。
  萧骥桓是个懂得并擅长倾听的人。
  擅长倾听的人并非只是一味地听。在对方说的最动情的时刻,用眼神或肢体动作表示理解;在对方提出问题的时候,给出带有共鸣的答案;在对方欲言又止的那个瞬间,用知性的话语引导他去流露、去倾泻那些积蓄在灵魂深处多年的情绪。倾听,是一种天赋。
  孤教所的四位老师都是语文老师,并非这个时代的理科式微,只是国家认为,孤儿学习数学物理根本毫无必要。
  罗老师是四位语文老师中历史最好的。
  罗老师的爷爷罗英是台湾新北市立北大高中的一名普通教师,九十年前台湾回归祖国的怀抱时,因为罗英的父亲是民进党激进派,所以罗英被分配到吴州市孤儿收养所,他的儿子和孙子也继承了这份工作。
  如今的罗老师已年近半百,形貌猥琐,经常用脏兮兮的手触摸镜片,镜片上的点点污渍衬托着他的滑稽。
  萧骥桓喜欢吃罗老师做的面,因为他的面里有故事。
  他在吃面的时候告诉萧骥桓,因为一百年前太阳活动异常,气候变化,世界发生了全面性的倒退,大陆板块交界地带地震频发,曾经的沿海地区也被巨大的海啸吞没。
  “台湾是那个时候被淹的,不过上海和广州也没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加重了“没了”二字的音调,可见语气里仍然带着些许幸灾乐祸,即便他已经是土生土长的大陆人了。
  “差不多五十年之前吧,全世界的空中和海上交通基本瘫痪了。我的父亲告诉我,当时的情境惨绝人寰。”
  “我也听老护士提到过,”萧骥桓放住了筷子,“至少死了一半吧。”
  古往今来,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轻描淡写的闲言碎语,在现实中却是无边无垠的地狱。无论是文言文中的“岁大饥”“人相食”“十室九空”还是现在的对话。
  “一半不止吧。”罗老师吃完面,从裤兜里掏出半根烟——那是前天晚上抽剩下的,然后他费力地伸长脖子,借着桌上的蜡烛点着。
  “后来新共和国就成立了,一切都变了。”
  罗老师叼着烟站了起来,香烟、烛烟旋转着缠绕在一起,在微弱的光线里缓缓上升。
  “好久没下棋了。”他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两个大碗置在桌上,碗里满满装着围棋。
  萧骥桓跟着罗老师学到的不仅有学问,还有围棋,这也是孤教所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罗老师卷起袖子,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眯眯地盯着棋盘,开玩笑地说:“自从学会了下围棋,老祖宗传下来的麻将我都戒了。”
  “凑不到人跟你打吧。”
  “会麻将的都死光了。”
  罗老师把香烟掷在地上,瞄准地上那点微弱的火星子,用口水将它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