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宋简捏不住她心中的恨,又谈何补偿呢。
  他想着,缓缓收回目光。
  园中的人都望着她,陈锦莲艰难地半撑着头,泪水把她脸上的妆脂都冲化了,丑陋地腻在脸上。宋简仰起头,云间燕鸣,一声一声地传来,幼燕欣悦,老燕焦惶。
  “杖毙吧。”
  他口中冷冷地吐出这三个音。
  陈锦莲的头绝望地垂下来,恐惧席卷而来,她浑身不自觉地乱颤,然而,她真的害怕这个男人,以至于他让她死,她都不敢开口直接去求他。
  行刑的人抬起她的头,把堵嘴帕子塞了回去,她含着泪咬下,她明白,宋简不喜欢听她哭闹。临死之前,这个可悲的女人,用最后一点对男人的关照宽慰自己。
  杖棍从新落下。宋简发了话,执杖的人也不想她再受过多的苦,频率极快,几杖全部落在她背脊的要害之处。不过两三杖。她口中的白绢就被鲜血染红了。身子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了。
  “拖走。”
  她被从刑凳上拖起来的。
  宋简头也不会地从她的尸体旁走过,往院门外去了,当真一眼的怜惜都没有舍给她。
  她被从刑凳上拖起来,人们却发现,她的手紧紧地抠着宋简的那件袍衫,指甲割破了衣料。
  陆以芳想起一年以前,纪姜生死一线的那一夜。她也是那样捧着宋简狐裘在西桐堂外跪了一夜。从头至尾,她痴情,软弱,美丽,愚笨。
  真似一件衣服。
  “带出去埋了吧,就用这件衣服裹着她。”
  ***
  深情只能付与一人,而后则如奔流之水,不至汪洋不复还。
  也许认清自己的深情,人们要冷漠地并肩走很长一段路,也会为了其他的执念去杀伐和争夺。一方认清之后,另一方却已被伤得体无完肤。
  陆庄静谧的春夜,白水河的支流绕过春田,油菜正开得好,农人提灯行过,晃出一道一道金色的虚像。
  纪姜不肯见宋简。
  门锁落在里面,宋简立在门口的悬灯上的,望着眼前锁闭的门。
  半年多以前,他让楼鼎显在她的门口挂上了一把锁,那个时候,他恨纪姜,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怕她。怕她磊落的“阴谋”,怕她对整个帝京政坛的洞悉,也怕她对自己深刻了解,就好像公主府中的棋局一样,宋简似乎永远都赢不了她。
  而恨的则是她那颗藏在大齐大山大水之中的心。
  她太复杂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像陈锦莲那样追逐他,仰望着他,跟在他的身后,享受他带来的荣华和庇护。所以,他只能锁住她。
  然而,今日那把锁落在了房门的里面。
  七娘端着的茶走入院中,见宋简沉默地立在门前。犹豫了一阵,还是行到他面前轻声道:“夜深了,大人还是去歇吧,殿下为孩子伤心过度,这几日也该留给她静静。”
  宋简垂下眼,喉咙里“嗯”了一声。
  侧头看了一眼女人手中端着茶水,褐色的茶汤上飘着几根桔梗。
  “你叫青娘?”
  “是。”
  “王沛是你什么人。”
  七娘目光一黯,轻回道:“是我的夫君。”
  宋简点了点头,“这半年来,都是你跟在公主身边照顾?”
  “是。”
  “好,照顾好她,我不会亏待你。”
  七娘目光中露出一丝喜色,“是是……”
  话音未落,里面却传来一阵咳嗽,宋简摆了摆手,“进去吧。”
  “是。”
  七娘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回过头对宋简道:“大人,其实您该体谅殿下的心,殿下知道,宋小姐是您的妹妹,对您有大恩,您不能伤她,殿下不想让您为难,却又不知,如何再与您相处下去,您……”
  “宋简明白。”
  他轻声打断她的话。“你告诉殿下,宋简不敬公主,实有大罪,无论公主如何处置,宋简都无二话。无论公主要想多久,宋简都候。”
  何须转告,她都听见了。
  窗外叶声窸窣,他的影子静静的映照在窗上,在她潮湿的眼睛渐渐化作一团温柔的阴影。
  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纪姜,别信他。”
  纪姜一怔,这声音已经久未了,是从后面的窗外传来的,她忙站起身,走到后堂推开窗来,少年青衣如故,抱剑坐在窗旁的树上。只是那双腿却不再如过去那般晃荡,安静地垂在树干下。
  半年未见,顾有悔的眉宇间的稚气全部消隐干净。下巴削出了成熟的轮廓。
  “你……怎么回来了。”
  顾有悔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伸手抬起了她放在窗上的手。那枚芙蓉玉扳指不经打理,已有些失去原本的润光。
  “父亲一行已经安然到了南方。纪姜,我说过了,不管你要走什么样的路,我都陪着你。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纪姜心头一阵软疼。
  “有悔,带我走。”
  “好,去什么地方。”
  “我想回宫……我想我的母后了。”
  第75章 当别
  她的鬓发有些散乱, 拂扫在温暖的夜风中。
  顾有悔倾身靠到窗台上, 脸庞凑近纪姜,纪姜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顾有悔想要为她挽发的手生生地僵在她面前。然而, 他没有颓然,顺势收回来的,摩挲着自己下颚淡青色的胡渣。
  他成熟了太多, 可那双眼睛还是干净纯粹的。
  “糊涂公主, 你终于想回家了。”
  说完立直身子。拍了拍自己袖口的灰尘。
  “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
  “那下月初,我来接你。我问过师兄,他说你的身子还要调养, 轻易颠簸不得。”
  纪姜垂下眼睛,手轻轻地捏碾着的袖口的暗绣花纹。
  “我……没事。”
  月光将顾有悔的影子静静地投到纪姜的脸上,他身子一动,她的容颜便明暗相错。顾有悔侧身在墙上靠下来。偏头望向纪姜那双细弱的手。
  “对不起, 若我能早些回来,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与你无关。”
  她的声音浅淡,却还是有她惯带的暖意。和着陆庄细柔的风往他面上拂来。
  “你能带我走, 就已很好了。”
  青墙很凉,透过他单薄的衣衫, 寒意入骨。顾有悔抬起头来,月亮发着淡淡的光晕, 明日似乎是雨天。
  “那你……还会回宋府吗?”
  他问出来后,又后悔了,他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也许是最刺痛纪姜的。
  谁知,她却在月光下淡淡地笑了笑,良久沉默后,方吐出三个字。
  “不会了。”
  顾有悔来不及再问什么,外面已经传来了七娘声音。
  “殿下,您开门。是七娘啊。”
  纪姜朝顾有悔摆了摆手,“快走吧。”
  顾有悔应了一声,反身攀上窗外的树杈。月光将湿润的叶子反银白色的光来,顾有悔回头用剑柄抵住纪姜正要合闭的窗户。
  “诶,这个忘了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牛皮纸包抛向她。
  “等你离开这里,我再带你去吃暖锅子啊。”
  说完,越过树后的墙,不再见踪影,纪姜打开手中的那个牛皮纸包,里面装的是梨膏糖。
  一时之间,逼出了她的隐忍多日的眼泪。
  有人逼你见天地众生,就一定会有人带你见烟火和岁月。
  事实上,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无端闯入一个女人的生命。但他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单纯把情意尽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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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之间,三月就过尽了。
  自从顾仲濂走了以后,内阁经历了一次大的清洗。陈鸿渐从刑部尚书,升任内阁首辅,邓瞬宜则供职入了刑部,虽只是做一个给事中,却也算是重新撑起了西平侯府的门楣。然而,整个内阁却还是瞩目于宋简。
  帝京政坛的新贵。一方通过楼鼎显掌握青州兵权。另一方面,又在白水河之战上的剿灭了河西三王的势力,彻底解决了困扰朝廷多年的藩镇割据问题。行政手腕比顾仲濂强硬,却又比宋子鸣怀柔,纵观利益牵扯和地方政治实情,宋简将河西三郡收归朝廷,又将原来的嘉峪守将杨琰调任河西任地方军统帅。这个人原本是杨庆怀的兄长,也是宋简在嘉峪时的旧识。
  这一系列利落又滴水不漏的安排下来,宋简既是大齐的功臣,同时也是朝廷的隐忧。然而,包括许太后在内,朝臣也不敢置喙他,毕竟,幼帝仍然被梁有善控制在身后,与太后的关系日渐恶劣,唯恐阉党为祸超纲,内阁,还是需要一个手腕稳狠的人来压镇。
  其实很多时候,朝中众臣也在想,不论是从前的宋子鸣,顾仲濂,还是现在的宋简,虽然所奉之道不同,所行之事也有相异处。本质上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朝中事繁杂。宋简却也只偶有几日留在帝京,大多时候人还是在陆庄。
  宋简在,陆以芳和宋意然等人也就不能成行,然而,宋简才为了纪姜杖杀了陈锦莲,连宋意然都不敢轻易在宋简面前说话,因此,都只能滞下来。
  纪姜依旧不肯见宋简。
  宋简也不曾用强。一个人住在西边的堂屋,只让张乾一个人在身边答应。
  权力完成交替以后,所有的阴谋便转成了阳谋,这几日,内阁在议矿税改革,内容复杂纠缠。他与纪姜都不是市井当中的小夫妻,不能为子嗣,长时地将伤痛流露于皮表。西堂的灯一宿一宿的烧,宋简多日少眠,伏案至深夜时,偶也会突然心悸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