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这是月佼第一次与旁人谈及祖父的过往, 此时的她已多少懂得人心世情, 就愈发为祖父感到难过了。
  她知道, 在那时的形势下, 祖母的举动谈不上什么错处。
  “红云神女”对一个误入红云谷、即将被当做祭品的少年心生怜爱, 若要保下他的性命, 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 是最为理所当然,又最不会引起众人非议的法子。
  毕竟,在红云谷中, “神女”想收一个“男宠”,绝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如月佼母亲那般,一生仅只有一个过了明路的丈夫, 在历代“神女”中才是极为少见的。
  而她的祖父也没做错什么。
  误入险地的少年也不过才十五六岁, 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且又处在一个不可能轻易逃出去的地方。
  与他同行的人大多向谷主奉上财宝买下了自己的活路, 而他想要活下去, 除了拿自己去换, 似乎也别无它法。
  可月佼也能体谅祖父心中的委屈与痛楚, 在知晓他可能是帝师的小儿子后, 就更能体谅了。
  罗堇南,罗霜, 这是史书上“云氏缙”这一部分里绕不开的两个名字。
  还有他的哥哥罗霁,即便并不如母亲与姐姐那般卓越闪耀, 至死也只是个小小百夫长, 可他血洒边关、马革裹尸,同样顶天立地。
  家门上下风骨昭昭,唯独“罗霈”这个人的生平,只能总结为:十四岁自京中出走,次年流落红云谷;成为他人男宠,郁郁而终,英年早逝。
  这是多么荒唐而又憋屈的事啊。
  见月佼哭得抽抽噎噎,严怀朗赶忙将她抱进怀中,一手替她拭泪,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哄着个小娃娃。
  月佼委委屈屈窝在他的怀中,“那时,我听罗昱修那么一说,越说越像真的,我就慌了……心里明明知道不该瞒着的,可就是怕……”
  可怜为人父母之心,对年事已高的罗堇南来说,哪怕只是得到小儿子确切的下落,哪怕只是一个“他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或许都能算是一点安慰。
  可月佼很怕,怕自己一旦帮忙坐实了祖父的身份,会将祖父与罗家所有人都推到一个尴尬又难堪的境地。
  “有我在呢,怕什么?”严怀朗轻轻在她红通通的小鼻尖上落下一吻。
  月佼立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肩窝,缩在他怀中,像是寻到了避风的港湾。
  “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她的嗓音里有哭泣过后的沙哑,话尾颤颤的,迷茫、彷徨又无助。
  该怎么做,才能让那早已存在了四十年的真相,不要伤及还活着的人。
  ****
  待月佼终于平静了些,严怀朗吩咐候在书房外的侍者送来一壶安神的酸枣仁茶。
  精致的青瓷小盏中盛了暖呼呼的果茶,甜中隐有些许微酸的气息使人心绪渐渐宁静。
  隔着青瓷小盏传来温热触感,自掌中一路熨帖至心尖。
  月佼乖乖的双手捧着小茶盏,双眸水润微肿,目光却紧紧黏着严怀朗,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不停将头扭来扭去。
  严怀朗一回身,见她这般依恋的模样,顿时被甜到,莫名有一种想对着月亮嚎叫的可笑冲动。
  好在今夜无月啊。
  他抿住唇角笑意摇了摇头,甩开满脑子古古怪怪的想法,走过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月佼原本正在等他帮忙出主意,闻言立刻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又捧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壮胆似的,“什、什么疑问?”
  “阿娘,才是祖父的孩子,对吧?”严怀朗半蹲在她面前,噙笑望着她。
  见她诧乎乎地点了点头,严怀朗才徐徐又道:“那,你怎们称呼咱们的‘外祖父’为‘祖父’呢?”
  月佼被问得一愣,片刻后才讷讷道:“红云谷又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复杂,哪有什么‘内祖父’、‘外祖父’的区别?阿爹阿娘的父母都是一样,全是祖父祖母。”
  严怀朗恍然大悟,“那么,阿娘的名讳是?”
  “第五念,”月佼轻声道,“‘念念不忘’的念。”
  当日在罗家时,罗昱修与严怀朗顺着月佼口中的“祖父”,自然而然就以为她的父亲才是她“祖父”的孩子,是以罗昱修只想到询问月佼父亲的名讳。
  第五念,是念念不忘家人与故土吧。
  严怀朗点了点头,心中约莫有数,月佼祖父十有八.九就是罗霈了。
  他正要说什么,月佼却忽然回过味来,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打了一下,红着脸低声嗔道:“什么‘咱们的祖父’?瞎占什么便宜呀。那是‘我的’阿娘,‘我的’祖父。”
  跟谁在那儿“咱们祖父”,真是不见外。
  严怀朗哼哼笑着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连你都是我的……哦,当然,我也是你的。”
  见她瞪人,他连忙怂怂地补充道。
  “闭嘴闭嘴,”月佼赧然笑着又打他一下,有些羞恼地轻嚷,“你还没说,我该怎么做呢。”
  严怀朗敛了轻松调笑的神色,郑重道,“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告诉我,你希望事情是什么样的结果,其余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笑,漂亮的眸中有漫天星河。
  没有夸张的指天立誓,也没华丽的缱绻陈情,可他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样笃定,让人心安,让人心欢。
  月佼猛地倾身环住他的脖子,似是欢喜,又似撒娇,“你这样说话,好像话本子里的男角儿……好怪呀。”
  ****
  亥时的梆子声透过沉沉夜幕,隐约传进灯火通明的书房。
  沉思好半晌的月佼终于看向严怀朗,“诶,之前我放在你这里的小匣子呢?”
  “一直在暗格里,”严怀朗口中应着,走过去转动了暗格的机关,“有东西要取出来?”
  月佼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小茶盏,小步跟过去站在他身后,略微踮起脚,眼巴巴望着他将自己那个三层小匣子取出来。
  接过小匣子放在桌案上,月佼有些紧张地扭头瞧了严怀朗一眼,这才自腰间暗袋里摸出一枚小钥匙,指尖微颤地将匣子的锁小心翼翼地打开,取下匣子的上两层搁在一边。
  小匣子的最后一层中,有几个奇怪的瓶瓶罐罐,还有几枚看上去较为贵重的珠玉之物,除此外,就是一个略显陈旧的锦囊。
  月佼将那个锦囊交给严怀朗,“这里头有个小怪兽,我不知它能不能证明祖父的身份。阿娘只说,这是祖父给的,能召来千军万马,不可以随意给别人瞧见的。”
  听她这样一说,严怀朗心中已隐约猜到锦囊中装的是什么了。
  不过他还是谨慎地打开了锦囊,取出里头的东西来。
  盈盈烛火中,纯黑发亮的乌金石沁着温润雍容的光。
  “有一点点像咱们监察司里到处都有的那个,獬豸?”月佼从前并未仔细看过这个东西,此刻细细打量之下,觉得熟悉又陌生,“不对不对,它头上没有可辨善恶忠奸的角,獬豸也不是这样瞧着圆乎乎的。”
  严怀朗将那乌金石雕成的小怪兽摊在掌心,扬唇对身旁的月佼道,“是椒图。”
  椒图,形似螺蚌,性好僻静,最厌恶旁人进入它的巢穴;忠诚勇武,可震慑邪妖。
  “怎么只有半……”月佼倏地收住口,满目惊讶,软嗓颤颤巍巍,“是兵、兵符?!”
  “对,”严怀朗点点头,“椒图兵符。”
  这就是同熙帝与罗堇南始终不放弃寻找罗霈下落的另一个原因。
  ****
  大缙同熙元年正月十五,新帝云安澜,与有拥立之功的定王李崇琰于御书房密谈一个半时辰。
  在那一个半时辰中,这对血缘上的舅舅与外甥女,以君臣之姿立下君子之盟。
  他们约定,将定王李崇琰麾下的虎狼之师“团山屯军”纳入官军序列,不做定王府兵私用。
  “团山屯军”成因复杂,军中众人亲缘关系盘根错节,当时惟有定王能调动自如;而其防线所在的西南境又极其关键,兵部及朝中一些将领都隐隐担忧,团山屯军或恐只认定王为主帅,将来若无定王坐镇,这支铁血之师将无人可真正调遣。
  为平朝中物议与隐忧,定王与团山屯军众人达成一致后,以乌金石制椒图兵符,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交予同熙帝。
  彼时同熙帝刚刚登基,罗家也自原州举家迁来京城,罗堇南更以帝师之尊荣封“太常卿”,位居九卿之首。
  因罗堇南一生泰半心血都花在栽培、斧正同熙帝与定王身上,对自家儿女反倒疏于教导、陪伴。对此,不但罗堇南心有愧疚,连同熙帝也深感亏欠罗家姐弟,便多方照拂,特准罗家年仅十三四岁的小儿子罗霈进入内城北庸,与皇子皇女们一同进学听教。
  不独如此,同熙帝还恩赏罗霈可无诏出入御书房的待遇。
  这个决定在当时引发了朝中反对,连罗堇南本人都称不妥,但那时的同熙帝到底年轻热血,只想着尽力弥补罗家姐弟,便力排众议将此事定下。
  那时正处于新旧交替之间,朝堂山野、内城市井,许多事都尚在混乱中缓慢恢复秩序,宫中的管制也远无此时严谨。于是在当年冬,罗霈竟趁人不防自御书房取走了那半枚椒图兵符,孤身出京,从此不知所踪。
  “……那时新政初立,诸事驳杂,罗堇南大人时常与陛下议事至深夜,有时甚至整夜不休,留宿内城三五日都是常事;罗霜大人也常居昭文阁官舍,休沐时才回自家宅邸;而罗霁又入了行伍,因此罗家大宅中常常只有罗霈一人。”
  月佼窝在他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他的衣襟,听得皱紧了眉头,急急问道:“不是应该还有他二哥罗霁的妻子在家嘛?”
  “他二哥罗霁只比他大不到两岁,那年还没成家呢,哪来的妻子?”严怀朗好笑地瞟了她一眼,“事实上罗霁因为久在军中的缘故,很晚才成亲,他的大女儿罗如晴比我还小两岁呢。”
  明明此刻在说正经事,月佼还是忍不住气闷闷瞪了他一眼,小声哼道:“将人家姑娘的年岁记那么清楚,也不知是想做什么,哼。”
  “我怎么闻到酸味了?”严怀朗挑眉,促狭浅笑。
  恼羞成怒的月佼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不是我,我没有!是酸枣仁茶的味道!”
  见他满脸写着“我就静静看你狡辩”,她羞恼地满面泛红,倾身端起桌上的小茶盏就灌进他口中。
  “给你润润嗓子,”月佼红着脸瞪他,“接、接着说。”
  莫名被灌了满口果茶的严怀朗咳了几声,见她羞恼,便也不再激她,噙笑又道,“总之呢,罗霈离家当日,罗家侍者见他至夜未归,以为他随罗堇南大人留宿宫中;直到两日后仍不见他回家,这才派人前往内城门外请卫戍通传罗大人。”
  之后便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寻找。
  因那时到处是出逃的平王、宁王余党,外头有些乱,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而随着时移世易,找起来就更难了。
  ****
  “你方才说,那时流落到红云谷的人,是将随身的财宝献给谷主,才买下安身立命的机会?”严怀朗问。
  月佼点点头,闷声道,“我也是听祖父和阿爹阿娘偶尔提过几句,隐约记得就是这样,或许还有别的条件,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
  严怀朗以下巴轻抵她的发顶,“红云谷谷主也是个奇人啊,这些人既落到他手上,想来也无反抗之力,杀人夺财不是更利落?或者,若不忍滥杀,也该是直接夺财吧?”
  “那怎么行,又不是山匪恶霸,”月佼道,“若他们自己不同意,那些财宝也会随他们一起被拿去祭天神,不会强取的。”
  对红云谷这奇怪的道义准则,严怀朗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们在“拿外来者去活祭”这事上都不觉自己有错,“强取别人的财物”反倒像是有违他们的道德。
  真是奇怪至极的一个族群啊。
  不过,他倒是意外地对罗霈生出些敬意来。
  “之前陛下将寻找罗霈下落的差事交给我时,同我说过一些事,”严怀朗叹道,“不独陛下,包括我外祖父,甚至罗堇南大人都提过,罗霈自幼性子极其胡闹,凡事从来拎不清轻重……可他在生死攸关之时,也没有将手中的椒图兵符拿去换命。”
  宁愿忍下满心屈辱,接受了“做别人男宠”这样的条件,也没有将可能引发动荡的椒图兵符拿出来。
  可见他并非长辈们眼中那样不堪,心中自有大是大非。
  月佼皱了皱鼻子,抬头看着严怀朗,不无骄傲与维护之色:“祖父他,有骨气的!”
  严怀朗吃味地撇撇嘴,小声道,“我也没说不是啊。”
  “兵符就交给你了,随你怎么向陛下交代,”月佼想起正事,“只、只别提与我有关就是了。”
  “不愿与罗家人相认?”
  “祖父他毕竟是……迫于无奈,哎呀,我也说不好。”月佼神色古怪地猛摇头。
  她从前隐约听阿娘说过,祖母在世时,祖父对其甚是冷淡,连带着对她的母亲也不大亲近。
  她自己在祖父跟前听教至十二岁,自小也能隐约察觉祖父面对自己时,常会有些矛盾。
  他的女儿、他的孙女,是他的血脉延续而来,可这延续,一开始却非他自愿。
  察觉到她隐隐的低落,严怀朗以指勾起她的下巴,笑问:“祖母待他,好吗?”
  月佼咬着唇角想了想,才道,“听阿娘说,是很好的,虽他们并无成亲之礼,可自有了祖父之后,祖母也没再与别人要好在一处了。”
  “其实,后来祖父或许还是有所感动的,他自己交代阿娘,将他葬在祭坛旁边。”月佼又道。
  严怀朗有些疑惑,“葬在祭坛边?”
  “祖母是在祭祀时‘飞升’……”她顿了顿,看了严怀朗一眼,讷讷改口道,“其实,约莫就是不慎跌进火堆里了。”
  后来祖父要求葬在祭坛边,月佼记得她阿娘还是颇为惊讶的,许是原以为祖父会想离祖母越远越好吧。
  “那说明他最终还是认可了你祖母,不是吗?”严怀朗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尖,“只是他们之间的相逢……阴差阳错,他心中过不去那道坎,在对待你阿娘与你时,就难免别扭一些。”
  “我明白的,”月佼眨去眼中的水气,“可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罗家的人,别扭。”
  怕她又要哭,严怀朗忙道:“好好好,我不提你就是。陛下若问我兵符从哪儿来的,我就说,有个小仙女托梦送给我的,行不行?”
  月佼被他哄笑了,“我管你怎么对陛下胡说八道,反正你说一切有你,我就不操心啦。若到时又把陛下惹生气了,打你一顿才好呢。”
  “你舍得?”严怀朗故作委屈。
  “不知道呀,要等你当真被打了,我才知道舍不舍得呢。”月佼在他怀中哈哈笑开。
  如释重负。
  见小姑娘终于开怀,严怀朗也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疑问——
  “对了,当初那些人,是怎么活着进了红云谷的?”
  红云谷的瘴气林有多厉害,他自己是亲自领教过的,若不是早有准备兼之那夜遇上月佼搭救,只怕他当初也就折在那林子里了。
  与罗霈一同进入红云谷的那群人,想来就是仓皇出逃的平王、宁王余党中的一部分人,毫无准备地逃窜到红云谷,怎么就活生生穿过那瘴气林了?
  这可把月佼难住了。
  “这我哪里知道?他们、他们就是进去了呀!”
  严怀朗揉揉眉心,满眼纵容地笑道,“算了,这事我再想别的法子解惑。”
  “那,之后的事情都交给你,”月佼扭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我这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