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会试头场的三日于考生似是一瞬, 但是对于在外头等候着的家人而言, 却是度日如年, 庆幸的是, 过了第一日之后天气就开始放晴, 减缓了众人的急躁心情。
  三日一过, 号舍关闭一天给考生们回去休息, 除了提篮,其余的笔墨纸砚都留在当场,省了之后第二场和第三场再查验一遍。
  李掌柜用随身带着的水囊简单洗漱了下, 就整了整衣衫将席子裹在腰侧,踱步走到了贡院的门口。
  已是快到第一场的尾声,侍卫们就不再那么严防死守, 尤其许多上来等考生都是如李掌柜一般年纪稍大的, 让他们拦都不好拦,有了磕碰更加麻烦。
  李掌柜估摸着简玉珏到了快要出来的时候, 踮着脚在门口张望, 陆陆续续出院门的考生有喜悦也有烦扰, 但不变的是憔悴神色。
  虽说在里头只有三日, 但在号舍里枯坐着, 三餐馒头,容色能好看到哪儿去。这么一想, 李掌柜准备等一会儿还要去买只土鸡炖炖汤给玉珏补补。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简玉珏的身影渐渐从贡院门口出现。他一身青衿与进去时候没什么两样, 俊秀白皙的脸上竟是丝毫没有疲色, 在一众灰头土脸的书生中尤为明显。
  简玉珏笑容温和地走近,极为自然地接过李掌柜身上背着的裹被席子。
  “李叔。”
  李掌柜看他神采奕奕,心里也高兴,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口一问:“玉珏,没遇到什么稀奇的事吧。”
  稀奇的事,简玉珏想到了那个小吏和考官,还有怀里红黑参半的福符,却只是笑了笑道,“没什么。”
  李掌柜的心里放下了大石头,其实也是他多想,他当年的那事怎么会发生在玉珏的身上。
  “玉珏,我看你气色还是很好啊。”李掌柜边走边说。
  “与学有关的事,怎么会觉得疲累。”
  “哈哈哈。”
  已经走至街口的两人,李掌柜大笑,心里是说不出的舒爽,“走,我去菜市,你回家先好好休息。”
  ...
  李掌柜只请了五日的假,旧书铺子也不能一直关着,是以第二场和第三场他是不能再陪简玉珏,索性玉珏的淡定姿态也让李掌柜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三场的间隙,简玉珏皆是在书铺休息,与第一场时皆是没什么不同,然而在第三场的前日,上官琰突然到了珽方斋。
  简玉珏看着上官琰身后几个小厮扛着的几箱书册,“你这是?”
  “你们铺子不是收旧书么。”上官琰以折扇指了指身后的书箱。
  李掌柜笑着上前,“是啊,上官公子,我替你去清点,等会与你结账,你和玉珏聊聊。”
  说罢李掌柜就带着小厮们往门边走去,铺子内只剩下简玉珏和上官琰两人。
  “第三场一结束,我就回江南,这次顺道与你提前辞行。”上官琰抬头看向简玉珏,第一次没有带着调侃的笑容。
  “不等放榜?”
  上官琰低头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要先回去一趟交代一些事。”
  简玉珏看他神色,还以为他是前两场考的不尽如意。他对上官琰这个人,初时憎恶,但后来,又觉得上官琰与他有些相似,可是一个富户子弟,怎么会与他相似,他自己都想不通。
  他斟酌道:“上官琰,其实三年并不长。”
  上官琰闻言大笑了几声,“简玉珏,你是真的很不会安抚人心。”他说完换了一副神色,“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你记得都要等几日,该来的一定会来。”
  “你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记得就好。”
  上官琰说的不多,李掌柜拿着算得的买卖钱过来时,他没有推辞,一手接过,转身爽快的离开,似乎真的只是来卖这些旧书而已。
  等到春闱终于落下帷幕,与上官琰说的一般,简玉珏看着他第三场一结束,就在贡院门口上了回江南的马车。
  马车上,贴身小书童憋了这好些日子忍不住开口问道:“少爷,你为什么要帮那个穷书生,回去被当家知道 ,一定会罚你去跪祠堂的!”
  上官琰用扇子撩起窗纱,看向外面一闪而过的那道风景。
  他上官琰的确是上官家直系嫡子,然而当家却不是他的亲父。
  二十年前,还是上官家族长的上官琰的父亲殁于的一场出船事故,他娘亲闻讯生了他难产而死,于是他便带着嫡子的身份和上官家族长一职一并分给了他的亲叔叔上官峰,从此他成了上官家嫡次子。
  他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所以当初看到简玉珏时,才会那么急于求成,因为这是他拿回上官家的一个有力筹码。
  不过,入官场只是其中一个办法,就算不凭借外力,凭上官峰,也休想抢走本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帮简玉珏。
  上官琰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外表温润,实际固执倔强又独来独往的少年,他低声自语,“无父无母,一无朋友,简玉珏,这世上不只有你我两个,但大概唯有你和我,从来不需要别人可怜。”
  “少爷,你说什么。”
  上官琰回过头,无所谓地笑道:“又不是没去跪过祠堂,让芸娘心疼我再给我送些好吃的不是更好么。”
  书童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头,“好吧,随您呗。”
  春闱一过,发榜日未至,考生们还留在京府,整个应天府突然就热闹起来。不过这热闹却不是简玉珏的,毕竟正值春耕,虽说简奶奶年纪大了,但屋后也还有一两块田地,因此简玉珏在考完当日,和李掌柜道完别就坐着骡车回到了青州。
  在他走后的第十日,亦是发榜前的五日,贡院囤卷之所发生了一件事。
  大约是天干物燥,半夜起的火,烧毁了一小批答卷,万幸的是,这一小批是已经批示完落榜的答卷的部分,至于答得好有望成为贡生的,早就收归到了另一间藏室。礼部查了半天,没查出什么可疑,只能就此作罢。
  虽说对后面的考生校阅有些影响,但总不可能因为这些落选考生的答卷,再重考一次,尤其是礼部尚书卢文广更是坚决不同意重考,眼看了这次就要成了,难道还要再冒着风险做一次么。
  火险的事被压制着,虽有不少质疑,但终究还是淡化了下去,直至于放榜那日,都没再出过什么差漏。
  发榜那日,京兆府大门前的公示榜站满了人,李掌柜带着简玉珏好不容易挤进去,才看到黄色的榜纸。
  李掌柜心惊胆战地摒着气从下往上看,下面没有,他脸上的笑容更甚,直到看到第一的会元,他的心突然就凉了,笑僵在当场。
  “玉珏,你,你..”
  李掌柜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回过头是简玉珏纤白长的手,还有他淡淡的神色,“李叔,让你失望了,没有我。”
  “不是,”李掌柜红着眼摇头,他拉着简玉珏,拼命摇头,“不是,玉珏,这其中肯定有问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怪事,比如考官在你那逗留了许久等等之类。”
  简玉珏抬眸,疑惑道:“李叔,你如何知道。”
  李掌柜没有说话,脚下一时站不稳,旁边人的说话声落入他们二人耳朵里,
  “哎哟,这个第一听说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啊。”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礼部尚书当年好像也是会元吧。”
  “你们知道什么,殿试之后,他可是堪堪只到了同进士出身,谁不猜测他当年...我看他这个儿子也是如此....”说话的人暗示意味明显,另外两人却噤了声。
  简玉珏闻言看向脸色苍白的李掌柜,“李叔,你是不是认识礼部尚书?”
  “嗯....”李掌柜仰头,眼里蓄满浊泪,“我知道了,是我害了你,你就不该进国子监,这样他们也就不会想起要设计你,我知道,那卢冠霖的答卷定然是你的!”就跟他当年和卢文广交换了答卷一样。
  简玉珏闻言,脸上竟然没什么惊诧神色,他眼里沉静如水,素来爱干净的人,却提起袖袍一角,拭掉李掌柜眼尾的濡湿,“国子监,是我自己决定去的,我学得了许多。况且,李叔你也不过是猜测。”
  “玉珏,这不是猜测,凭着卢冠霖,他怎么可能得会元!”
  “李叔,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任谁参与了会试,都有可能得会元。”简玉珏收回手时,眼里兴起的一抹坚持,
  “但我,至少会申请复核。”
  李掌柜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止住了哽咽,他差一点忘了,玉珏温柔和顺的表面下,是固执和倔强,他有他的骄傲和自信。
  “可是,若是最后也查不了什么呢。”
  简玉珏扶起李掌柜,弯腰替他拍了拍袍摆沾染的尘土,“那就三年之后再考。”
  “至少,我不愧于心。”
  ***
  礼部尚书卢文广的的大宅里,刚送走了一批前来道贺套近乎的人。
  正厅里终于只剩下卢冠霖和卢文广父子二人,卢文广一脸笑意,卢冠霖脸上却不尽然是高兴。
  “爹,这下得了会元怎么办,谁知这简玉珏这么厉害,可这也太明显了。”
  他自己什么本事,不止他知道,便是国子监里的同窗哪个不晓得,这样得了会元,还不赶着被人背后议论么。
  “怕什么,会元还不好么,我倒是满意的很。”
  卢冠霖愁道:“可是殿试,爹,殿试怎么办啊!”
  “你放心,爹都安排好了,你就只管往前走就行。”
  卢冠霖想到第一次遇见简玉珏时,那平静如水却又带着怒意的眼神,心里蓦然一动,“爹,要是他去报官,申请复核,该怎么办。”
  明殷朝的会试,若是对结果有异议,是可以申请复核的,到时便是由阅卷的考官分条与考生核对。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申核,若是他不甘,我就许他三年之后一个五品官位。”卢文广也觉得可惜,可惜那次烧毁竟然没烧到他儿子作答的‘简玉珏’的答卷,现下被侍卫看守在博文馆,他也没办法销毁。
  “爹,你不了解他,简玉珏他不会答应的!”
  “那就更简单,他一辈子都别想进朝当官。”
  卢冠霖冷笑一声,当年那个姓李的书生,最后还不是被他打压的连举子的身份都没了,寒门之子,凭什么不自量力地与他们这些世家争斗。
  ***
  李掌柜站在府署门口,看着敲击鸣冤鼓的简玉珏,他之前一直想劝,却没开口。
  他当年走过的那条弯路,就是拒绝了卢文广的条件,固执地申核,后来丢了举子的身份,从此一蹶不振,开始转做掌柜。
  要是没有那次月下谈话,他或许会劝,但他现在说不出口...
  简玉珏先将诉纸递给了衙差,不一会,那衙差便回来带了一句话,叫他们回去等。
  李掌柜一听就知道,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改变,寒门的考生从来都是如此,如浮萍一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玉珏,我们回去吧。”
  “嗯,好。”
  回铺子的路上,简玉珏想起上官琰说的话,他当时说过要等几日,难道说的就是这个么。
  ***
  距离放完榜不过两日,置放在贡院博文馆藏室的会试的答卷,继火事之后,竟出了一件大事。
  会试的考卷自来是需要核查报名的考生和对应答纸,但上次因火事烧毁了不少落榜考生的答卷,所以查对就很难完全对上。
  可是问题却出在并未烧到的那一堆答卷里。
  最初中了贡生的一批是先解封的,彼时并未有问题,如常发榜,但其后解封的落榜考卷当中,却出现了三张奇怪的答纸。
  两张的编序不可考,其中一张的考生姓名为卢冠霖,另外两张,皆为简玉珏。
  亦就是说,此次会试,有四人,两人各填了一样的名字,这般做法,实在太过像是替考未遂。原本对照报名的考生和答卷,就能对出漏掉的编序是何人,但因着那一场火事,什么都难以核查,一切像是有计划的谋测,最关键的是其中一个还是此次的会元,而根本就落了榜的青州解元却有两张答的不怎么样的答卷,着实怪异不已。
  不知怎么,这事被人传出到街知巷闻,礼部根本再压不住,皇上亦从御史口中闻得此事,震怒不已,严令礼部避嫌,由东厂厂督秦衍彻查此案。
  简玉珏在旧书铺才听闻这个消息,还来不及细想,东厂便派了周正过来。
  周正对着简玉珏有礼道:“简书生,关于你这次会试,请你跟我走一趟。”
  李掌柜看到这些官服,心里就害怕,他走出挡在简玉珏的身前,“官爷,是出了什么事么,我们玉珏什么都没做,榜都没上呢。”
  周正看老掌柜不忍,回头将下属挥远了些,低声道:“老者,不用担心,只是例行一问,或许,还有别的转机。”
  简玉珏朝着神色焦急的李掌柜轻轻颔首安抚了一下,侧身走向周正,
  “我跟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