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
  范垣盯着小皇帝朱儆, 怒气燃烧, 几乎让他无法自制。
  这幸而是皇帝陛下, 倘若是他的儿子, 只怕立刻抓过来, 先狠狠地痛打一顿。
  任凭范垣再明见万里, 也算计不到郑宰思在背后使了什么阴招。
  郑宰思是个极敏捷狡黠之人。
  郑家的人不同意郑宰思娶温家阿纯, 范垣这边当然也是不许的,对郑宰思而言,简直似内忧外患, 且不管哪一方面都势力庞大,他绝不能正面相抗。
  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就束手无策, 就此罢休。
  但若郑大人若也能这样轻易放弃, 他就不会是郑宰思了。
  宫内演武场的这一场平地波澜,郑宰思虽然猜不到, 但范垣见了朱儆后一定会生出事端来, 这却是郑宰思意料之中的事。
  从给朱儆念《关雎》开始, 到谈到自己的婚姻, 不动声色中引到自己所要提起的亲事之前, 郑大人心中已经盘算的妥妥当当。
  原先郑宰思讲课的时候,就常谈天说地, 无所不至,所以这一次, 小皇帝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朱儆当然不会懂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 只不过随口闲谈罢了,好歹总比干巴巴地背诵念习有意思的多。
  那会儿朱儆笑问:“郑爱卿,那你是不是也‘君子好逑’了哪家的‘窈窕淑女’啊?按理说你也该成亲了,朕隐隐地听说你们家好像也给你看好了?”
  郑宰思等的就是皇帝的这句话。
  但他并没有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回答,而是眉峰微蹙,沉默了一刹那,然后才笑道:“皇上听谁说的?”
  朱儆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立刻看出他有所隐瞒:“怎么,难道朕听错了?”
  这一次,郑宰思敛了三分的笑意,微微垂头轻声叹了叹,才道:“皇上没有听错。”
  朱儆见惯了他嬉笑自若的样子,突然见流露出如此惆怅表情,大为惊奇:“若没有听错,这是大好事,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郑宰思勉强一笑:“皇上,咱们还是继续看书吧。”
  “你有什么事瞒着朕?”朱儆的好奇心发作,势必不依不饶。
  郑宰思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才说道:“臣心里有个人,只可惜是个求不得的人。”
  朱儆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是说,你心里有了一个窈窕淑女,但不是你们家给你看中的哪个?”
  小皇帝的语气里已经忍不住流露出惊喜。
  对朱儆而言,宫内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死板,每天都按部就班的,上朝,听课,习武,用膳,安寝……还要时不时地被耳提面命的训斥,突然间听到这样的话,对天性好奇的小皇帝来说简直是太过刺激新鲜、求之不得的新闻故事。
  郑宰思苦笑,看一眼朱儆。
  朱儆见他不回答,便一跳而起,拉着他衣袖道:“到底是怎么样,那个女孩子是谁?是哪一家的姑娘,朕可认得?你倒是快说呀!”
  “皇上……认是认得的,”郑宰思叹了口气,幽幽然道:“只不过,臣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
  “臣怕皇上会怪罪,也怕……有人会怪罪。”
  郑宰思行事爽快,从不肯瞻前顾后,向来是个最洒脱的人,如今却流露出如此忌惮的样子来,实在吊足了朱儆的胃口。
  小皇帝自觉心里好像有一只小猫在不停地挠爪子:“朕、朕不会怪你,赦你无罪就是了,你只管大胆地说来,你要不说,朕才治你的罪!”
  郑宰思却又看向旁边。朱儆眼珠一转,立刻先打发伺候的奴婢们都退下了。
  郑宰思这才上前,低低地在小皇帝耳畔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朱儆果然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是温家阿纯?”
  郑宰思有些赧颜,低头道:“请陛下恕罪。”
  朱儆呆呆地瞪了郑宰思半晌,郑宰思喜欢的是温家阿纯,这让小皇帝心里的确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想想看其实跟自己也没什么大关系。
  朱儆问道:“你、你怎么会喜欢阿纯?”
  当初人人都知道温家阿纯痴愚,且又是个哑巴。
  而郑宰思却是个眼高于顶的风流才子,在小皇帝看来,他喜欢上那样简单的温纯,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郑宰思道:“若说为什么喜欢……倒也没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就喜欢罢了,许是缘分。这个等皇上大了就知道了。”
  朱儆一愣,继而摆摆手道:“这个有何必等朕大了?朕这会儿也是很喜欢温家阿纯的,不然先前也不会想让她进宫当女官了。”
  郑宰思的脸色有些奇异,思忖说道:“可……可这大概跟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不同,毕竟,皇上并没有想娶阿纯,是不是?”
  朱儆皱眉想了半晌,他毕竟是个才五岁多点儿的孩子,哪里会想到那么遥远的事,便笑道:“这倒是。”
  郑宰思叹了声,摸摸鼻子苦笑:“可惜,臣也是白想念而已。臣跟温家阿纯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朱儆复又诧异,突然想到方才郑宰思说“有人也会怪罪”的话,便忙又问:“你刚刚说还有谁会怪罪?”
  郑宰思道:“臣指的,是首辅大人。”
  “少傅?”朱儆又瞪圆双眼,“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郑宰思也露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说道:“这个其实臣也不太明白,只不过,首辅大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臣对阿纯有心,很是不快呢……”
  朱儆震惊非常。
  但他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范垣喜欢温家阿纯”这一节上去。
  毕竟在小皇帝的心目中,范垣这种人,古板端直,只懂训斥管束自己,处理朝政内务,而且他一直都没有婚配,年纪又大,还有点儿不良传闻。
  综合以上种种,小皇帝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印象,隐隐觉着范垣一辈子就都是现在这种状态,一早把他剔除了会好逑“窈窕淑女”的那种君子一类,更何况对方是“温纯”。
  小皇帝抓抓额角:“他虽然是温纯的表哥,但却也管不到她的终身上,他又为什么会不高兴?难道他们也给阿纯选好了人家?”
  郑宰思笑道:“这个也未尝不可能,也许已经挑好了比臣更强百倍的人,又或者,是因为我在首辅大人跟前儿一直都不讨喜,所以才不想把阿纯许给我……”
  朱儆点点头,若有所悟。
  最后,郑宰思默默说道:“今日臣跟皇上说的这些,皇上可千万别告诉人去,免得又生事端,且让首辅大人知道臣跟您说了这些,恐怕……”
  他顿了顿,低声道:“反正这件事是没法子的,从此死了这条心就是。”
  这不动声色之中,郑侍郎已经把自己想表达的都给小皇帝种在心里了。
  郑宰思之所以这样做,是他揣摩透了朱儆的心理,小皇帝聪明,但也叛逆,他当然敬畏范垣,可因为范垣屡屡教诲严苛,不近人情的……所以小皇帝对范垣同时又有些憎厌。
  再加上在出宫的时候郑宰思又在范垣跟前挑了那么一次。
  他猜到范垣会“关心则乱”,但以范垣的性情,绝不会当面询问朱儆。
  然后,只要范垣跟朱儆不知为什么再度起了争执的时候,小皇帝想到此事,一定会做出点什么来。
  一切正如郑宰思掌握。
  当时郑宰思跟朱儆诉苦后,小皇帝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郑侍郎如此,他反而不服,且心中已经想到一个法子。
  那就是“赐婚”。
  只不过出于某种心理,迟疑着并没有说出来罢了。
  这会儿恰逢时候,跟范垣争执气极,哪里按捺得住,果然就嚷嚷了出来。
  陈太监跟高统领在旁都看呆了,听到小皇帝叫嚷,陈冲忙奔过去:“皇上,皇上……阁老息怒。”
  朱儆因为从没见过范垣这样生气的样子,本能地吓得后退。见陈冲护在跟前,才略觉心安。
  范垣仍是直直地盯着他:“皇上你方才说什么?”
  朱儆已经不敢再乱嚷了:“我、我……”
  范垣继续问道:“皇上是要赐婚吗。”
  朱儆的泪花都挂在眼角了,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看看左右,除了陈太监,高统领,还有许多侍卫外,没有他最想见、也最能依靠的那个人。
  几乎情不自禁地就叫出一声“母后”,小皇帝却又死死忍着,吸吸鼻子,昂头道:“是、是又怎么样!”
  陈冲见两人竟似针锋相对起来,眼前金星乱窜,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范垣缓缓道:“那么,请皇上先给我赐婚吧。”
  这一下,不仅是朱儆目瞪口呆,连旁边的陈冲,高值,诸宫女太监侍卫们,但凡听见的,一个个如痴如傻,好像看见了公鸡生蛋,母鸡打鸣,日头从西边升起,黄河水倒流。
  连朱儆也忘了惊怒委屈,更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怔怔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范垣却正经地拱手行礼,口中说道:“臣斗胆,请皇上给臣赐婚。”
  朱儆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唾沫:“给、给你赐婚?少傅……跟谁……婚配?”
  范垣抬头,双眼望着朱儆。
  目光沉沉,有未散尽的余愠,也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
  他本来不想做到这一步的。
  虽然小皇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琉璃也知道。
  ——温家阿纯就是陈琉璃,就是小皇帝朱儆的生母。
  于情于理,绝不可以让朱儆为他赐婚,确切的说,不能为他跟琉璃赐婚。
  因为……让儿子给母亲赐婚,情何以堪。
  但是朱儆竟然想给郑宰思赐婚,当亲耳听见的时候,范垣心中的怒气,实在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盛怒之极的时候范垣心想:既然小皇帝自己先开了口,那么,自己又何必再顾忌……何不“成全”了他。
  范垣垂下眼皮,把心横起。
  沉声道:“恳请皇上,为我跟温家阿纯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