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若非郡王下手, 怎会刚刚在发现杜氏的关键时候, 就会立刻有人从房顶射杀她。”
  “你就凭这一点指责我, 未免太可笑了些。”李道宗听到房遗直说这么一句话, 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激动了。
  “从两道士身死开始, 就开始暗中埋伏缉拿水鬼, 却一直不见水鬼的踪影。本来接连三日轻易出现的水鬼, 从我们埋伏开始就突然不现身了。后来尉迟二郎当众带人撤退,做了一场戏,大家仍然是暗中潜伏, 等了来得却只有一头牛,跟第一次的结果没什么分别。之前我们便推断过,这曲江池水鬼传说的背后必定是有人急于完成什么事, 而今水鬼在长达半月内, 如此沉得住气,倒与他急切杀害两名道士的行径不符了。如此缘故, 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这件事的幕后真凶早就知晓我们埋伏抓鬼的消息, 所以才会一直不动。
  再之后我们真的撤了人, 有人却被我们两次埋伏的事儿吓怕了。出于谨慎, 就几次三番打发人来探听要不要继续抓水鬼。后来我就只派了几个我身边最为可信的人在此蹲守,未通知公主以外的任何人, 至此这真水鬼才算现身了。
  而在这段时间内,谁着急乱了阵脚, 且可从内部得知我们埋伏情况的人, 谁就极有可能是幕后真凶。刚刚巧,郡王全都符合。”
  “我们刑部不过是配合你们办案,既然此案有公主参与,我格外重视,令关洪波勤快打听,实属常理之中,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你仅凭这些胡乱猜疑,就敢指责一名郡王有罪?房遗直,我本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却没想到却是个徒有虚名之人,尚不及一个脑袋清明的田舍奴。”
  说一个人不如田舍奴,背地里抱怨说说也就罢了。当着众斯文人的面,如此说,那就是对一名书香出身的贵族公子的莫大羞辱。
  众人惊骇,都看向房遗直,等待他的反应。
  李明达的目光则一直落在李道宗的身上,冷脸看他,皱眉。
  房遗直丝毫未因李道宗的羞辱而现出恼意,他仍然语调冷静地陈述:“郡王刚刚赶来的时候,除却关侍郎,您身后一共带了一百零二人。现而今,您身后随行的人员少了一人。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一名左后脑有些少白头的小吏。”
  众人随即向那名已经身死的刺客的脑袋看去。
  程处弼亲自将尸体从李道宗属下的手里抢了过来,除掉刺客的头巾,看脑后,果然如房遗直所言,其左后脑白发很多。瞧其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正是如房世子所言,是少白头。
  李道宗皱起眉头,面上没有作表,但心里面已经被房遗直的话惊得无言。
  “房世子刚刚就在这,差点被箭擦了头,他之前必然没有见过这刺客,但其所言郡王丢失的随从的特点却跟这名刺客一样。”狄仁杰道。
  李道宗皱眉,满是威胁的目光立刻射向狄仁杰,“你又是谁?”
  “晋州狄知逊之子。”李明达道,“我邀请来一同破案的朋友。”
  李道宗看一眼李明达,脸色越发沉冷。
  “证据呢,房世子所说的这些不过是你一人之言,可有第二人见到和你一样的情况?而且我带了这么多人来,房世子就算数得过来,却怎可能记住每个人的特点。我倒是觉得你这些言词奇怪,我也可以说,这反倒更像是你故意设计此事,在假装自己中箭像是受害者,然后反过来冤枉我。”李道宗继续狡辩道。
  “心虚的人,言词到底是漏洞百出。”李明达坦率直视李道宗的愤怒的双眸,铿锵有力地陈述道,“房世子若真想阻拦这桩案子的调查,完全没必要真的去抓水鬼,把线索一步步追查出来,现给大家看。这刺杀的事他如何设计,能把江夏王的随从设计少一个?早料到今天来往的人杂,所以各方人马在出入设卡口的时候,我特意命人统计过人数。若是堂叔不认自己带了一百零二人,我倒是可以派人去问问在路口守卫的侍卫,到底是不是这个数。”
  “我记不清了,人都是关侍郎安排的,”李道宗怔了下,然后缓缓解释这一句,转即忽然打个激灵,看向关洪波,“真有一百零二人?难道说这是你——”
  关洪波立刻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冲李道宗和李明达行礼解释,真不是他。不过这随行人数多少,都是他贴身小吏安排。
  关洪波随即厉色看向身边的小吏。
  小吏跪地,哆哆嗦嗦看眼李道宗,就讲道:“公主和房世子可能冤枉了郡王,郡王此来只带了一百一人,这人属下真不认识他。”
  “听到没有?”李道宗理直气壮反问,目光跟要把在场所有人都生吞了一样,戾气十足。
  李明达立刻打发人骑快马去路口问,看看那边侍卫计数是多少人。
  不多时,侍卫来报:“回公主,那边计数是一百人。”
  众人没想到会出第三个数,竟唏嘘不知该信哪一个了。
  “数错了吧,毕竟郡王带着人骑马一闪而过,哪能数得那般准确。”关洪波叹道。
  “我倒觉得没错,很对,本来一百人,进来之后,又添了两人。”李明达说罢,立刻命人看守住李道宗所带来的一百零一人,随即打发叫来悦己客栈的十名侍从,让他们分别单独进院来辨认这些人。
  “欺瞒公主是什么罪名,却不用我说。而今就老实交代,便是你不交代,回头有别人交代,你同样算是欺瞒,落不得好。”田邯缮在带领每一个人进院前都警告了这句话。
  十名悦己客栈的仆从依次辨认,指了同一人。此人也是所有随行的小吏之中头低得最深的人。
  李道宗见状,脸上终于现了慌张。
  “他就是住在我们客栈的两名书生之一,”
  十名仆从都十分肯定,随即又都去认尸,也立刻承认这是另一名住在他们客栈的书生。
  李道宗狠皱眉头,缓缓闭上了眼,似乎很后悔自己把那名‘书生’留了活口,还令其混在随行小吏之中,意欲将其带离曲江村。他也确实没想到,李明达等人竟然会统计他随行人的数量,本以为人多混进去一个,没人会注意。二人竟细致至如此地步,明明还都算是个孩子,却如此思维缜密,心细如尘,不得不令人惊叹佩服。
  “其实即便没有这人数上的差额,堂叔也逃不过。”李明达踱步往东走。
  李道宗不解地睁开眼,看向李明达。他就是死也要死得明白,他又是哪里漏了破绽。
  李明达立刻伸手指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吏。
  那小吏被李明达指了下,就吓得浑身哆嗦,腿软地有点站不起身。
  李道宗心惊了一下,却还是沉着脸,故作不解地看李明达:“他怎了?”
  “他的手。”
  众人立刻看向这小吏的手,倒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右手的食指处有些许磨破,伤口并不大。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手之所以会有擦破,是因为刚刚他强行塞了毒药进刺客的嘴里。没人愿意心甘情愿受死,就是双手双脚被按住了,嘴巴也必然本能反抗。你这手上的伤口,就是被刺客的牙齿划伤了。”李明达暗暗吸气,上下打量这名已然心虚跪地的小吏,“负责看守金条的‘书生’有两名,你们既然准备了毒药,应该就不只一颗。”
  程处弼听这话,立刻按倒这名小吏,随即从其身上搜到了一个瓷瓶,把瓷瓶打开,倒出了十几颗绿豆大小的药丸。
  左青梅立刻用帕子接了过来,仔细查看,闻了闻,随即跟李明达道:“是柳叶桃和洋地黄活着蜂蜜搓成的药丸,两样同用,只要这么大小的一颗,足可使七尺大汉立刻身亡。”
  李明达随即发现,那个叫‘阿花’的丫鬟见到这个瓷瓶之后哆嗦了下,把头低得更深,似乎希望没人能注意到她。
  李明达立刻使眼色给左青梅。
  左青梅立即对阿花搜身,随即在其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瓷瓶,不过她这瓷瓶里的却是黄白色的粉末。
  左青梅仔细看了看这些渣末,闻了下,随即立刻捂住鼻子,防备这些粉末被风吹到自己的鼻孔里。
  “毒菇粉。”左青梅对李明达道。
  阿花哆哆嗦嗦地忙磕头,认罪道:“都是娘子吩咐婢子去做的,婢子真不想杀那两名道士。”
  “哪来的?”
  “这毒菇是晋州地界最有名的三彩菇,长得十分好看,但只要用一点,就会令人产生幻觉。那日娘子见两名道士做法耽误事,就打发婢子装成尉迟府的丫鬟,提些酒菜过去。那俩道士听婢子和花花自报是尉迟府上的人,竟丝毫不怀疑。婢子便以河岸那边有凉亭方便用菜为由,引他们过去。目的就是想引他们去远点的地方,不会耽误娘子派人在河岸打捞金条。
  本是打算让这俩道士喝点这混了毒菇的酒,犯迷糊过一夜就是。却没想到这俩道士竟是色鬼,喝酒发作,竟误以为花花是美人,对其动手动脚。花花一气之下,就一脚把这二人揣进水里。婢子和花花瞧那水也不深,就没管他们,随后就走了。万没想到,他二人最后竟然溺死在河里。”阿花随即磕头解释,她真的是无心,而且踢那二人进水里的是她身边的花花。
  唤作花花的丫鬟听她此言,扭头就气愤的唾她一口,“毒是你下的,酒是你灌的,而今反倒全怪我头上,你要不要脸。”
  如此一看,这名身材高大唤做‘花花’丫鬟,应该是个直爽脾气,没什么头脑。
  李明达随即问花花,可还有什么交代。
  花花狠瞪一眼阿花,对公主磕头道:“婢子有话说,就是她和那个叫阿牛的傻子通奸,使唤那傻子装水鬼吓唬人。”
  “什么通奸,我是被强迫的!”阿花臊红了脸,辩解道。
  花花冷笑:“被强迫你叫得那么享受?哎呀哎呀深一点的,还说就稀罕他大。而且做这等腌臜事的时候,你还和那傻子提公主。”
  阿花慌了忙伸手去要打花花,“你胡说,你嫉妒我漂亮就冤枉我!”
  “呸!”花花直接伸手紧抓住了阿花的手腕,挑眉恶狠狠瞪着阿花,“我冤枉你?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浪荡样,配我冤枉你么!”
  田邯缮脸色难堪地对二人吼:“都住嘴!什么话都说,光天化日,你们两个女子竟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左青梅也面色难堪,她看眼公主,然后对这俩嘴欠的丫鬟恶狠狠地咬牙:“该拖出去打死。”
  众人都觉得,在场人之中最不适合听这些腌臜话的人,该就是年纪最少的晋阳公主。
  毕竟她是女子,未出阁……
  所以大家都难以控制自己,朝李明达的方向偷瞄过去,却见公主安静清冷,波澜不惊。她于众人之中,身材并不高大,但雍容正气并存。
  公主根本就不屑计较这些下贱奴婢的混言,就如人不会跟乱吠的狗去计较一般。与公主淡定的仪态相比,存着看戏心态的他们,倒显得十分猥琐了。遂大家都赶紧端正态度,不再存先前那般心思。
  李明达则语调如常地继续问她二人:“既然是去凉亭内饮酒吃菜,为何胖道士还会点着香去。”
  花花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便意欲好生表现自己,给公主磕头连连赔罪之后,就老实回道:“别瞧他们是驱鬼的道士,可比谁都怕鬼,又好色又贪吃,该是什么钓鱼之辈。”
  “沽名钓誉。”狄仁杰忍不住纠正道。
  “对,就是这个词。”花花看眼狄仁杰,立刻附和道。
  狄仁杰恍然有点后悔自己开口,毕竟被这样满口下流之言的人赞同,对他来说并不算褒奖。
  房遗直这时对李明达温和道:“两名道士的死算是清楚了。”
  李明达点点头。
  房遗直见公主还看向那俩丫鬟,知道她还有话要问。便觉得对这俩满口成脏的丫鬟,还是自己开口更好,遂道:“你二人都受谁指使,除了杜氏之外,可还有第二人?”
  阿花和花花二人同时摇了摇头。
  “娘子平常确实与人有书信来往,但每次通信之后,都会把信烧了,也未曾跟婢子们说过,一直只是她吩咐婢子们做事。”
  “那她回长安城这段时间,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去过城阳公主府,见过杜驸马,再就是打发婢子打听王长史的情况,给几个世家大族送信拜访,魏家、长孙家、房家、萧家……很多家都送过。”
  房遗直看向李道宗,正要继续发问,却听李明达先于自己问了。
  “那江夏王府呢?”
  “没……没送过。”花花道。
  “真没送过。”阿花见大家都不信,不得不附和花花的话。
  李道宗面无表情,总之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但眼睛却跟吃人一样瞪着李明达。
  “这杜氏为救夫,想尽办法,各大世家都没有放过,却偏偏避开堂叔府上,有没有趣?”李明达道。
  李道宗眯眼,“晓得叫我一声堂叔,却胆敢在众人面前这样质问我!”
  李道宗平时没什么脾气的时候,算是好说话,笑面虎一个。但真发威起来,却很骇人,也令人立刻意识到他曾是和圣人一同驰骋沙场的悍将,功勋老臣,王爵加身,系出皇族,令在场人都很惧怕其的‘理直气壮’。
  房遗直默默看向李明达,随即略蹙眉,垂下眼眸,他两双背到身后的手禁不住微微握拳。他其实很明白刚刚贵主为何突然抢走他的话,因为她意料到自己会质问李道宗,很可能因此而得罪他,也极有可能因此得罪了平常李道宗交好的几位李氏皇族。所以她才截话,站出来替自己扛。
  公主的善解人意,令他感恩之余,心情也十分复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公主站出来保护的他了。
  “我质问的不是堂叔,”
  众人这时候在心里冷吸口气,心料公主果然是个小女孩,江夏王一拿辈分压她,她就怕了?
  “我此刻质问的是罪人。”李明达目光深炯,娇小的身体散发强大的气势。
  在徐徐秋风之下,她肆意地扬着头,毫不畏惧地与李道宗对视。要知道连魏王李泰,对于发威的李道宗,也未曾有这样的胆子。
  “看来我平时对你真是太客气了,倒叫你如此目无尊长。”
  “交不交代。”李明达问。
  李道宗冷哼着背过身去,懒得再看李明达一眼。
  “算一算你这二十八箱金子,养五万兵马不成问题。”李明达毫不避讳道。
  李道宗身子一僵,随即有些发怒地对李明达道:“你胡说什么,我可没有养兵。不过是当初在户部做官的时候,从税收里贪了些钱,却罪不至谋反的地步。”
  “剩下的钱而今在哪儿?贪污的意图为何?为何和杜氏合谋?”
  “钱此刻应该在运往定州的路上,我在那里有一间宅子。因这些年心生隐退之意,才想把之前贪墨的钱运走。至于杜氏……”李道宗迟疑了下,不知道该如何说,最后温婉地叹出一句,“算是旧相识。”
  旧相识,三个字里有多少含义,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能琢磨到一些。
  李明达没有当众细问李道宗这件事,而是问他王长史是否也知情这件事,对他是不是下手灭口了。
  “此人知情,当初在户部,他是我属下,和我一同犯下此事。但灭口的事不是我干的,是杜氏做得。她说她男人没用,就不能活着拖累她,而且还拿金子的事威胁我,要我分一半给她安顿后半生。她这话出口的时候我听着都心惊,这种男人落魄了翻脸就无情的女人,谁敢和她长久在一起。”李道宗随即斜睨一眼杜氏的尸体,“哼,还敢威胁我,死不足惜。”
  “堂叔早打算让她办完事之后,就把她灭口了。”李明达叹道。
  李道宗没说话,不否认,也就是默认了。
  “既然幕后真凶自投罗网,这案子就算了了,带回去细审,”李明达吩咐程处弼后,又让房遗直负责追查那批被送往定州的金条。
  房遗直点头,三两句就安排了下去。
  李明达、房遗直程处弼等人随即就骑着马,亲自押送李道宗前往大理寺。
  同时也打发田邯缮去太极宫陈明情况,请圣人定夺审理和处置李道宗的办法。
  带李明达一行人到了大理寺后,随即就有圣旨下来,令太子李承乾协同大理寺卿共同审理此案。
  李明达和房遗直对于圣人这道旨意都心存疑惑,没想到圣人会把即将结束的案子突然转交给了太子。
  大概一炷香后,李承乾就快速到了。他立即就接手,览阅证供之后,问问情况,大概了解了整个案情经过后,就对李明达笑道:“放心交给大哥,一定会给你们处置妥当,不枉你们近一月的费心调查。”
  李明达点了点头,和李承乾告辞后,就要走。
  李承乾又叫住李明达,挥挥手示意随从。其身边提着食盒的太监连忙就跑了过来,意欲把食盒里的东西交给李明达。
  李明达早就闻到食盒里的臭味,知道是臭豆腐。摆手示意小太监不必当场打开,而今在大理寺内这种严肃的管家地方,不合适。
  左青梅随后接了食盒。
  “二哥呢?”
  “估计还在平康坊,他有点沉迷你那个九婆臭豆腐,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一整盘。”李承乾说着就流露出一脸嫌弃状,感慨那东西实在是太臭了。
  李明达凝视着李承乾,对其再次礼貌微笑告辞,就同房遗直一起离开了大理寺府。
  “大理寺卿是个圆滑怕事之人,深谙官场中庸之道。这桩案子的最后审问,只怕全都由太子殿下做主了。”
  “我也不明白,但圣人这样做必定有其道理,”李明达往身后看一眼,然后目色深沉地对房遗直轻声道,“很多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房遗直了然点了点头,明白李明达话里暗示的意思是指圣人其实早已经开始怀疑太子,“那我们倒不需要操心了。”
  李明达知道父亲这样安排,必定是怀疑李道宗与李承乾之间的关系,遂问房遗直,“你觉得他二人如何?”
  房遗直对李明达摇了摇头。
  “何意?”李明达问他。
  “你大哥没那么简单。”房遗直道。
  李明达怔了下,然后疑惑看着房遗直。
  房遗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劝公主不要掺和其中,圣人既然已经心中有数,早晚会有定夺,我们只需等着结果就是。”
  “好,我信你。”
  在朝局这块,李明达深知自己不如房遗直懂得多,既然他暗示自己了,这李道宗的案子八成和他大哥无关,那她也没必要凭空追着他大哥不放。
  李明达垂下眼眸,心情有些复杂。
  “想杀人,和真磨刀动手预备杀人,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房遗直目光深邃地看着李明达,“但有个共同点,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他自己的决定,和你无关。”
  李明达猛然抬头,看房遗直。
  房遗直微微拉起嘴角,对李明达报以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这是他从来少有的笑容,如一缕暖阳驱走人心内的晦暗。
  “这些天倒劳烦你天天守着曲江村,回去好生歇息。”
  李明达和房遗直道别后,调转马头走了几步,感觉到身后的房遗直没动,知道他在凝视自己。李明达忽然想起一件事,拉停了马,又调头回来了。
  她随即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递给房遗直,“这个给你。”
  房遗直看了眼那玉佩,用料上乘自不必说,难得是这玉佩的图案,圆形底正反两面镂雕了一头羊,而且这头羊还伸出了舌头。
  羊舌,便该是指羊舌肸了。
  春秋时晋国有一贤者名为羊舌肸,博议多闻,德高正直,能以礼让国,乃是当时晋国的非常有名的贤臣。他父亲对此人很是敬仰,甚至当做典范来学习,因孔子称此人为“遗直”,父亲就给他取了此名,便是对他寄予厚望,期待他将来能如羊舌肸一般贤能。
  所以这‘羊舌’玉佩,就是象征着他的名。
  房遗直目光滞住,修长的手指紧攥着手里的玉佩。他万没料到公主会如此用心,他送了一个金兕过去,公主就以更用心意的礼还给他。
  “本来也想送个金的给你,如你所言,耐摔。不过我们女孩戴金没什么,你们男儿还是流行佩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我就做了十个送你,也耐摔。”李明达说罢,告知房遗直另外九个还在宫里,因今日出行不便,才没带全。
  “劳公主费心,其实一个足够,它不会碎。”房遗直的手攥的更紧了。
  “没事,反正这玉料是从我四哥那里讨来的,你客气了,就便宜他了,他又不在乎这点东西。”李明达此番话就是为了劝房遗直不必客气,好生收着就行。
  “受之有愧,今日公主救了遗直的命,替遗直挡了麻烦,还送遗直这样贵重的礼物,”房遗直拱手对李明达,“恐无以为报。”
  “你是我的跟班,我照顾你应当的,你忘了么?”李明达笑叹,随即又问房遗直,“之前答应我,什么事都会事无巨细的上报,怎不见你报?”
  “正等公主问呢。”房遗直跳下马,随即从马鞍的袋子里抽出两本册子,双手呈交给李明达。
  李明达怔了下,接过来翻一翻,然后看眼房遗直,“你还真每天都在写。”
  “跟班之责,不敢诓公主。”
  房遗直不卑不亢地行一礼,仍旧气派昂然,根本就不像是臣服她的样子。
  但真说到做到了,叫人挑不出毛病。
  “行吧,那你就当我救你这事,是对于你这位忠心耿耿跟班的奖励,不必心中计较过甚。”
  李明达说罢,就笑一声,带着左青梅等人离开。
  房遗直立于原地,一动不动目送她去了,还是久久未曾收回目光。
  “大郎。”落歌牵着马,凑上前来。
  “回府。”房遗直方缓缓道,仍将那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
  李明达回了立政殿,就被李世民叫到跟前来。
  李世民虽然早已经听田邯缮汇报案情,此刻却偏偏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面似一副好奇孩子的模样,让李明达赶紧给他陈述一遍案子经过。
  李明达坐下来喝了茶,休息片刻,才整理语言跟李世民娓娓道来。
  李世民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伸手拿一块‘过门香’塞进嘴里,脆脆地嚼着,跟听戏一样悠闲。
  听到一半的时候,李世民叫停,问李明达:“所以这案子后来就是你和房遗直在破,尉迟宝琪因为怕鬼就躲了?”
  “他是真怕鬼,”李明达见李世民怀疑不信的样子,“其中有苦衷,不好对外人道。”
  “我是外人?”李世民问,“这天下都是我的,你们都是我的‘内人’,何来外之说。倒说说,什么苦衷,大不了阿耶跟你保证,不和其他人说。”
  李明达遂和李世民讲了下尉迟宝琪童年时的‘恐怖’经历。
  “这尉迟恭真就是个粗人,哪有这么教孩子的。行了,他怕鬼不去的事,阿耶念在你求情的份上,不计较。”
  “那阿耶计不计较堂叔贪污一案?”李明达见李世民此刻气定神闲,有些好奇地问。
  方启瑞忙使眼色给李明达。
  李世民脸拉下来,不爽地叹口气,“早怒过了,瞧你阿耶心里才好受些。这些皇亲国戚,仗着功勋地位高,就恣意胆大,肆意弄权贪腐蛀国,实该严惩。不过这李道宗却是个麻烦的,功勋抵过,贬斥流放,都可以,却死不得,他还有个女儿在吐蕃,多少要给他留些面子。当然,若他真的只是贪腐,还有别的就不可恕。”
  “那阿耶为何突然让大哥接手这案子?”
  “你大哥身为太子,有辅国重任,这事交给他做是应该的,”李世民伸手点了下李明达的脑袋,“江夏王什么人,你个小丫头去拿什么身份去和他硬碰硬,阿耶是为了你好。放心,案子虽然是你大哥审,但功劳归你。”
  李明达笑了笑,她刚刚仔细注意了下父亲提及大哥的表情,面色有些沉,别有意味,显然他的这个安排并非是他刚刚给自己的解释那么简单。
  李世民吃了两块过门香,示意李明达继续讲。
  李明达就依言一一交代经过。
  而在李明达讲述的过程中,李世民擦了手,就把两双手自然垂到案后,鼓捣什么。
  李明达边讲边好奇地看李世民。
  李世民听到房遗直遇刺这里,发现李明达一嘴带过,忙叫停,“这么说是你救了他的命。你先细说说,你是如何发现房顶有刺客?”
  “箭头反射的光。”李明达只能如此解释。
  她那时候其实早就听到东边有响动,因为当时府中正有衙差四处搜寻,各个方向都有声音,而且当时急着审问杜氏,有些分神,所以没有特别注那边的响动不对。后来意识到时候,是因她听到了拉弦声,进行搜查的侍卫是不可能拉弓的。
  李世民半信半疑,面上却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可真是巧了。”
  “这世上巧事多了。”李明达狡辩道。
  “就如这金兕一样,刚巧就有人送你。”李世民话音一出,就收到了女儿投来的惊诧目光。
  李世民笑眯眯地把右手从桌案后抬起,展开手心里的金兕给李明达看。
  “还挺好看的,我都没想到。”李世民唏嘘道。
  “阿耶,你偷我东西。”李明达立刻起身,凑到李世民那里,要把金兕夺回来。
  李世民握住了,偏不给,“怎么能算偷,为父刚和你说了,这天下都是阿耶的,你这小小金兕……自然也是阿耶的。”
  “阿耶才不在乎这金兕,阿耶拿它就是为了逗弄兕子。兕子不会上当。刚刚兕子抢,不过是配合阿耶,让阿耶高兴高兴罢了。”李明达不稀罕地收手,由着李世民握着那金兕。
  “是么。”李世民听此话,反倒把金兕放下,搓搓下巴,看着李明达,随即把藏在桌案后的左手也抬了起来,“那这个呢?”
  李明达斜眸一看,他父亲果然一拿就拿全套,九块‘羊舌’玉佩也落在他手里了。
  “难为阿耶袖子里藏了这么多东西。”李明达忍不住感慨道。
  “你还有脸说,”李世民目光顿然凌厉起来,“你与房遗直到底闹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