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王命不可违。
  礼官问于丞相陆琳。陆琳自己也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从王后那里,也打听不出什么内情,想劝慕宣卿,他却不见自己,只好压下心中忐忑,叫照着王命行事。
  到了十五这日,大早,陆琳再次求见慕宣卿,苦劝他无论出于何故,谢长庚既声称来此拜祭先王,那就不必这般得罪于人。
  但慕宣卿依然不听他言,拂袖而去。
  陆琳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打开城门迎人,自己带了属官,来到先王神庙,在那里等候着谢长庚。
  谢长庚是在午后时分抵达岳城的。
  他一身青衫,足踏皂靴,服饰极其寻常,马后也只跟了寥寥数名随从,皆为布衣,以至于纵马来到城门口时,城卒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隽拔的青年男子,就是长沙国的王女夫婿,当朝大名鼎鼎的那位最年轻的节度使。见他同行之人,身上似乎带了兵器,便将人拦下,盘问来历。
  谢长庚的这几名随从,都是早年就跟着他在长江水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似普通,放到人堆里就看不见了,实则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入长沙国后,本就诧异于对方的待客之道,眼见到了王城,城门口,竟也没有最起码的迎接之人,还被城卒这般拦下无礼盘问,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刀相向,却被谢长庚给阻拦了。
  他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前方那重厚重门洞之后,向着自己迎面扑来的长沙国国都街景,神色平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城卒听得他竟就是谢长庚,吃了一惊,慌忙退到一旁,让出了道。
  三年前来求亲时,他只到过王府,未曾去过王庙。又向城卒问了方向。
  他眺望了眼被指的方向,略略眯了眯眼,随即驱马,入了城池。
  陆琳带着属官,在通往王庙的神道台阶之下等待之时,袁汉鼎也来了。
  袁汉鼎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双目望着前方,犹如凝固的一根岩柱。
  陆琳辈份比袁汉鼎高,论年纪,更是他的长辈,却今天,没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稳如泰山。
  他实在是想不通,慕宣卿为何要对远道而来的妹夫摆出这样的高傲姿态。
  他更是担心,万一因此而得罪了谢长庚,往后于长沙国,绝不是什么好事。
  正心浮气躁,左右张望之时,忽然看见远处神道尽头,行来了一点青色身影。
  那青影渐渐行得近了,越来越大。
  陆琳一眼认出,正是三年前曾见过一面的谢长庚。
  三年不见,这青年男子的模样,和印象里相比,竟无多少改变。
  或许,官道上新添的那些杀戮,不过也就是他从前为巨寇时的延续罢了,并不足以在他目瞳之中再添多少血色的影。
  只见他衣袍当风,步伐不疾不徐,独自正向这个方向行来。
  陆琳急忙带人快步迎上见礼,笑呵呵地说,暌阔数年,只能遥闻节度使之威赫功名,今日终得再度面晤,故人风采,更胜往昔,极是荣幸。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
  谢长庚停步,还礼,微微一笑:“丞相言重。丞相劳国劳民,一馈十起。因我来迟,叫丞相以及诸位在此久等,愧何如之。”
  慕宣卿今日是将人得罪狠了。没想到一见面,谢长庚竟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言辞斯文,回复周到。
  陆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既不提长沙国的失仪,他自己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去说这个,忙向谢长庚引荐袁汉鼎。
  “袁将军乃敝国已故袁相之义子,今日得知节度使到来,特意来此相迎。”
  袁汉鼎只是长沙国里一将军,与谢长庚的官职,落差极大。
  袁汉鼎神色肃穆,不卑不亢,向谢长庚行了一礼,说:“末将恭迎节度使。”
  谢长庚的两道视线,落在袁汉鼎的脸上,注视了他片刻,微微颔首,从他身旁经过,迈步继续朝前。
  陆琳忙跟上,替他引路,行至王庙之前。
  庙门已经开启。
  谢长庚净手拈香,神色肃穆,入王庙,向着列于庙中的慕氏诸多先祖一一行过跪拜之礼,最后又向三年前去世的老长沙王的牌位复行礼仪,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行礼完毕,他从地上起身,将香火插入香炉,后退着,行了十数步,方转身要出庙,脚步停顿了下来。
  长沙王慕宣卿,他的妻兄,不知何时入了祖庙,就立于殿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槛外那些原本跪在两旁的侍人,皆已不见。
  慕宣卿头戴白玉冕冠,身着锦绣王袍,腰束金斓玉带,面颜如雪,神色如冰,冷冷地看着他。
  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仿佛有亡灵的眼漂于庙顶,静静注视着地上正相对而立的二人。
  第7章
  “谢长庚,你还来做什么?”
  “倘若不是看在先父的份上,今日,孤断不会容你再踏入我长沙国一步!”
  慕宣卿的说话余音,好似回荡在了神庙高大而穹阔的殿顶之上。
  谢长庚神色自若,以外臣参王之礼向他参拜,礼毕,说道:“王只言其然,却不言其所以然。可否告知何故?”
  慕宣卿的两道目光,犹如含了愤怒的利箭,刺向了对面的谢长庚。
  “你本一巨寇,当日父王不计身份,对你青眼有加,将孤之王妹许配于你。我长沙国履约,年初之时,将王妹远嫁。不说她跋山涉水远嫁你夔州瘴地,新婚之夜你便留她一人离家。她到你谢家后,侍奉长辈,主持中馈,怜恤下人,可曾有过半分失仪,有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孤之王妹,到底做错了何事?入你谢家之门不过半年,竟遭如此折辱?你谢家又到底是何等门庭,敢如此轻慢我长沙国翁主?”
  慕宣卿捏紧双拳,手背之上,青筋纵横交错,一道道地凸起。
  “谢长庚!”
  他用厌恶至极的语调,咬牙切齿地叫出了对面那人的名字。
  “何为衣冠禽兽,枭心鹤貌?正是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你处心积虑,穷极龌龊之能事!三年前来我长沙国求亲,一心攀附。倘若不是我父王被你欺瞒,助力于你,你何以步入仕途,飞黄腾达?”
  “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宵小之辈!如此慢待孤之王妹,莫非欺我长沙国国中无人?”
  “谢节度使,你如今固然权高位重,不可一世,我长沙国亦不过一弹丸小国,但慕氏先祖何等英烈,子孙如孤,再是无能,也断不会坐视王妹遭你如此羞辱!”
  “你来拜祭先王,孤不为难你。既已拜完,你请自便!我长沙国庙小,容不了你这尊大佛!”
  他顿了一下,将一文书投掷于地。
  “你听好了,今日起,我慕氏与你谢家,再无半分瓜葛!孤之王妹,与你亦再无干系!男婚女嫁,各自为便!”
  他说完,转身拂袖便去。
  “且慢!”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长庚忽然开口。
  慕宣卿停步,但未转身。
  谢长庚并未看地上的东西,从旁,走了过去。
  “殿下的意思,谢某明白了。殿下所斥,字字句句,骂得极是,谢某无意辩解,亦无可辩解。只是中间,确实有些误会,倘若不加以说明,就这样伤了和气,恐怕有负岳父当初赐婚之时对谢某的一番教诲。”
  慕宣卿慢慢地转过脸,冷冷望着他。
  “实不相瞒,我一回来,立刻动身到此,除为拜祭长沙国慕氏列祖与先王,亦是为了接回翁主……”
  “还接回去做什么?”慕宣卿大怒。
  “莫非那般折辱,你还嫌不够?”
  谢长庚神色从容。
  “倘若谢某所想无误,殿下如此震怒,起因应是我母亲曾在翁主面前言及纳妾一事。但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其中有些误会,谢某才需解释。”
  慕宣卿冷笑不语。
  “谢某上月回家,知翁主已回长沙国。听家中下人之言,这半年多,翁主屈尊纡贵,代我早晚侍奉家母,更兼贤淑庄静,大家闺范,左邻右舍,无不交口称赞。归宁之举,虽有些突然,但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事情起因,在于家母。早年谢某不孝,累家母备受颠沛,艰难之时,曾受人大恩,如今对方父母双亡,境况艰难,家母一心顾念旧情,一时考虑不周,这才贸然在翁主面前提及将那女子接来。据家母之言,翁主当时一口应允。”
  谢长庚顿了一下。
  “家母目不识丁,困于门户后堂,并无多少见识,更兼性情耿直。当时见翁主应允了,便只顾欢喜,一心感念翁主的大度成全,岂会思量此举是否周全?”
  “谢某归家之日,便从家母口中得知了此事。并非谢某替自己辩白,当时便觉不妥。只是不忍令家母扫兴,且听闻翁主也已经大度应许,便想着先将翁主接回,日后再做商议。”
  “此事惹殿下震怒,错在谢某。能得妻如此,本就是我谢长庚之福,何况还有岳父当年知遇之恩,谢某至今尚未报以万分之一?”
  “殿下放心,往后该当如何,谢某心里有数。等接回了翁主,谢某自会替我母亲向她赔罪。”
  他注视着慕宣卿,神色坦然。
  慕宣卿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你非王妹良配!王妹既自己回来了,任你今日巧舌如簧,你也休想孤放王妹再随你入谢家之门!”
  “殿下此话,谢某便不解了。婚姻乃两姓之好,并非儿戏。”
  他环顾了一圈慕氏家庙,目光落到老长沙王的牌位之上。
  “不管殿下如何看待谢某,当日我与令妹的婚事,乃岳父亲自所定,三媒六证,无一缺失,说断便断,未免儿戏。家母固然有错,开罪翁主,但也只是言辞不妥,并未做出任何出格实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她不过一乡间老妇。殿下这般咄咄逼人,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他的面上依旧含笑,但语气,亦加重了几分,隐含威势。
  慕宣卿的脸色变得无比僵硬,目光盯着对面那个一袭青衣,萧肃而立的男子,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谢长庚!你为了腾达,厚颜附媚也就罢了,竟还与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攀附……”
  “我王殿下!”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打断了慕宣卿的话。
  谢长庚抬眼。
  庙外步阶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妇人。面容秀丽,雍容大方,正是长沙国的王后陆氏。
  陆氏及时阻了丈夫的盛怒之言,迈步而来,向丈夫暗投了个眼色,随即跨入庙槛,来到谢长庚的面前,含笑道:“谢节度使远道而来,我长沙国礼数不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谢长庚微微一笑,向陆氏见礼。
  “能得见长沙国王后的尊颜,便已是谢某莫大之荣幸了。何来失礼之说?”
  陆氏还以半礼。
  “谢节度使如此大度,令我感佩。一路风尘,想必乏累,这就请至驿舍暂时歇脚。我王将于府中备设夜宴,到时为节度使接风洗尘。”
  “至于王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