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原来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翌日,太医院差了个人来,说刘世涛没甚大毛病,只是连日磕头有点过劳。我还欲细细盘问,奈何此人口风甚紧,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刘才子的病根透露给我。
  我只好亲自往太医院走一趟。
  因我与那帮太医有些龃龉,故而我一出现,他们皆是又惊又惧地望着我。少顷,才扑扑下跪,个个形同老山参似,恨不能钻入地里去。
  过了半晌,满地的老山参中,有一枚迎上前来:“臣孙贵,恭迎公主大架。”
  这枚山参我认得。早年我在冷宫,有一回病得死去活来,连等了七天七夜,太医院都没个动静。后来我将将要羽化成仙,这枚叫孙贵的山参便掐着时辰来了,施了几根银针,把我的魂魄钉了回去。我无福列位仙班,至今也是个遗憾。
  我略问了问刘世涛的状况。
  孙贵答道:“回公主的话,状元爷身子尚好,只睡着的时候,时不时讲些梦话。”又赞道:“状元爷文采风流,便是说梦话,亦会念些《国子策》,实乃我大随之良才。”
  我深以为然,又问道:“刘才子人呢?”
  孙贵让出一条道:“回公主的话,状元爷在里间歇着。”
  满地山参见这动静,也争先恐后地挪出一条道来。我思及当年的病痛,不禁有些迁怒,绕过山参去推门,并不叫他们平身。
  我的手刚好碰到门,那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
  我看清门内站着的人,不由抽了口气。站着的人看清我,也不由抬起眉梢。
  谦谦公子,眉眼如画。手里还端着个茶盏。
  唯李闲一人是也。
  李闲不言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露出一枚笑来。
  我在心里揣摩李闲的身份,觉得很不一般。且不说京城低价极贵,他来赶个考,便能一人独居一所别苑。单说这认得老丞相,又能出入皇宫的本事,足以证明此人在朝廷很有门路。想必他定是个高官后代,与我一样,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主儿。
  我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不成想李才子竟是个金贵主子。”
  李闲似笑非笑:“论金贵,不比小绿姑娘。”
  我愣了一下。
  李闲气定神闲地往我身后指了指:“难不成这一帮太医跪得是我?”说着,他将茶盏搁在一旁的高几上,朝我略略施了个礼:“昌平公主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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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长相望 04
  当日,李闲向我施的礼并不很地道。我因忙着惊慌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便没往细处追究,以至于后来酿成大错,令我追悔不已。
  仍说我来太医院探望刘世涛一事。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刘才子已然醒了,微张开眼,瞧见我,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为他掖了掖被角,诓他道:“是昌平公主让我来瞧你。”
  刘世涛点点头:“是隐隐听得有人提及公主。”
  见他这般好骗,我默了一默,忍不住回头看了李闲一眼。李闲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站在我身后,看我瞧他,朝我笑了笑。
  依刘世涛的说法,他的病症,乃是源于当今圣上给他指的一门亲事,且这门亲事的对象,正是不才在下。
  刘世涛说,他初初晓得要娶我,原也痛不欲生,但因皇命难为,只能昧着良心领了旨。这事本该就此了结,谁知数日前,老天开了眼,竟让他碰见了那个他只瞧过一回的心上人。
  又说他心上人长得极美极美,品行也极好极好。他是日夜思,夜也想,相思成了灾,只好来九乾城外磕头,渴盼皇上能恢复他的自由身,叫他去追求真爱。
  刘才子愁苦道:“我是切切实实有了心上人,奈何皇上不信,日日命人将我轰走,并不给我答复。”
  他到底是我的准驸马,在我面前夸别家姑娘长得好看,我便有些愤愤。这会儿看他如此抑郁,我心里非但生不出同情,反倒觉得皇兄轰得好,轰得妙。
  窃喜片刻,我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说你那心上人貌美,但你并未瞧过昌平公主,你可知公主的德行虽有待提高,但样貌还是不错的。”
  说罢这话,我回过头,默默地望向李闲。
  李闲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回了一个笑,点头道:“嗯,是还不错。”
  我心境稍霁,遂宽慰刘世涛道:“不如你告诉我,你那心上人究竟是哪家姑娘,我也好从旁帮着比对,看你选哪一个更好。”
  刘世涛听了这话,脸色先是一白,又是一红:“这却不行,倘若我说了她的身份,定会害苦了她。”
  我惯来受不住读书人的迂腐。与他绕了大半个时辰,他却没说出一个重点。我有些耐不住性子,寻了个借口便溜了。走前,我将壮阳方子交到孙贵手中,叮嘱他一日三次为刘才子滋补。孙贵甚精明,连连应了,又说起太医院有几坛珍藏已久的鹿鞭酒云云。
  一连好些日子,刘世涛都没甚动静。差人去打听,只说他吃药吃出了几回鼻血,身子骨倒也大好了。
  逾春入夏,大皇兄在翰林院为刘世涛安排了个闲职,又叫二哥监管着翰林院,钦天监的大小事宜。二哥素来懒怠,平白无故多了份差事,少不得来找我发牢骚。
  一时提及刘世涛,他道:“那状元倒也勤快,每日天不亮就来,擦黑了才走。翰林院的那帮夫子从前还做些面子活,如今多了个苦力,便放开了手脚打瞌睡。”
  大约的确因为太勤快,这期间,刘世涛只让人来天华宫问候了几回小绿姑娘,其余的时日,全都耗在了公差上。
  倒也未曾听说他会过什么心上人。
  隔日,刘才子又差人来问候小绿。我念及与他的交情,便着了宫女装,打算往翰林院走一趟。
  翰林院的几个老学究我不熟。我这厢一身宫女装,他们只抬起眼皮打量我一眼,又继续打起瞌睡。
  刘世涛这个苦力倒是很称职,大热天埋首在一摞书卷子中。可见他近来生活十分枯燥,抬头瞧见我,诚如见了活神仙,一对眼珠子要放出光来。
  我挪过去与他道:“劳刘才子近日牵挂着,昌平公主特特恩准我来瞧你。”
  我这番话,意在表明自己乃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公主。不想刘世涛没能领会我的深意,只愁苦道:“我本欲亲自上天华宫瞧你,奈何碍于公主的关系,只好托人去问候。”
  转而又说起其他,左不过一些闲言碎语,唯独他与李闲的结识,十分值得一表。
  原来,刘世涛与李闲认识,竟源于那座那与本公主颇有渊源的状元府邸——
  彼时刘才子高中状元,打算在京城安家。因京城地价极贵,他便花了些银子,想要走点关系。这时,我朝工部一位叫张有为的郎中找到了他,说手头上有一现成的府邸,只要三百两。
  三百两这个数目,刘世涛拿不出来。是以这事便被他憋在心里,成了个折磨人的苦闷。
  后有一回,刘才子与一批新晋的贡士吃酒,酒力上头,不留神儿将这个苦闷说了出来。李闲亦是这批贡士中的一人。当时的光景,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刘世涛酒后多言,左不过吐个槽,谁想第二日,李闲便找上门来,说自己在工部有人,可以将房子的价钱压到二百两。
  刘世涛如何感动不必赘言,单是我朝才子们守望相助的故事,便足以成就一段佳话。
  我听了这段佳话,却觉得很不对劲。那个唤作张有为的工部郎中,可不正是在外头帮我讹银子的土匪君?且我分明记得状元府是以一千两纹银脱手的,其中八百两更是一个铜板不差地进了我的钱袋子,何以刘世涛只给了二百两?
  本公主自出冷宫后,一直谨守本分,偶尔作案,也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刘世涛这一番言语,不由令我反思起自己的言行。
  大约是瞧出我心里有事,刘才子宽慰我道:“你若遇了什么难处,大可以与我说。我若帮不了你,到底还能拜托李贡士。你如果不想欠他这个人情,日后我替你还了便是。”又说李闲乃是一个十分热心十分细心的人,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有法子摆平。
  我不动声色地将这番话听了。
  回到天华宫,我随手抓了个太监,让他去李闲府上捎个拜帖。
  李才子果然十分热心,当日黄昏便送来回帖,说明日午时请我去他府上吃茶。
  约莫一月前,李闲也曾邀我吃茶。其时正值夏初,天气闷热。我到了他府上,少不得要多饮几盏来消暑。想必他家茶叶很有限,被我吃了许多,这一月来便不愿相邀于我了。
  今日的李府比以往清静些。李闲坐在案头前,手里握了一份卷宗正在细看。见我来了,随手往窗前一指,笑道:“正好八分烫。”
  窗前桌上搁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挪过去坐了。端起茶盏往四周看了看,此处应当是李闲的书房。
  我甚无语。李闲自识破我的身份,一直没拿出为人臣子的自觉。我虽不计较这个,但我好歹是个公主,几次三番来他府上,他却不肯将正厅腾出来为我接驾,委实小气了些。
  茶水吃了一半,李闲这才放下卷宗,又添了句:“本想在上回的亭子招待你,奈何夏日酷热,倒不如书房温凉。”
  我哈哈一笑,敷衍道:“没事,没事。”
  转而又念及此行的目的,我将刘世涛昨日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遭,满怀敬仰地说:“其实我今日造访,乃是听闻了李才子的事迹,慕名而来的。”
  李闲抬了眉,“嗯?”了一声。
  我道:“说是城西的状元府,刘才子原是置不起的,是李才子托了工部的熟人,将价钱压到了二百两。”说着,我又神秘比出一根手指,“那宅子原先的价钱,听说是这个数。”
  李闲敛眉想了想:“嗯,是有这么回事。”又端起手边的茶盏,一笑:“倒不是因为在工部有熟人。”
  我很惊讶:“那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闲笑道:“手里有些闲钱,搁着也是搁着,便帮刘兄垫付了。”
  他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提,我算是放下心来。一时想起土匪君孝敬我的八百两银票原是出自李闲的腰包,不由感叹世事太无常。
  屋内有些安静。管事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瞧窗外一池芙蕖。余光瞄到那管事仿佛遇了什么困难,一脸无措地与李闲耳语几句。李闲微一思量,便把目光扫向我,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默了一默,回头警惕地将他望着。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而笑道:“你来之前,可曾用过午膳了?”
  我摇了摇头,继续警惕地望着他。
  他沉思了一下,说:“我也未曾。”
  然后他将手里的书卷一合,起身笑道:“正好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姑娘经常把于闲止叫做于闲之,把慕央叫做慕沉,嗯,你们果然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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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长相望 05
  李闲说:“近日有一个姑娘在我府上搭伙,听闻公主要来,便慕名想要见上一见。”
  我听出他话里掖着话,了然道:“哦,这搭伙的姑娘,怕不是你惹得桃花吧?”
  李闲斜斜扫我一眼,莫名笑道:“你倒希望她是。”
  搭伙的姑娘是个美佳人。
  她并着我和李才子在一张桌上用膳,先是苦巴巴地瞧着李闲,再是苦巴巴地瞧着我。
  她这副样子,大约果然是李闲惹出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