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在府上也住过一阵子了,也不知道你住不住的惯。”他说得很慢,生怕明珠跟不上他的节奏,“原本咱们是说好的,若日后你遇见心仪的郎子,就与你和离。可如今我思来想去,觉得把你托付给谁都放心不下,还是让我一直照顾你吧。”
  他咽了咽口水:“其实原本我也不想的。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宫里头看不过眼我的人大有人在,跟着我日子也许不太能称心如意,你是高门贵女,我说到底也不过是奴才,你若是不乐意,我也不强求……”
  严鹤臣本也不是这般不自信的人,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惴惴,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
  他听不见明珠的态度,心里越发不安了,几乎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积攒的自卑一起涌上心头,若有人说严鹤臣自卑,只怕所有人会当作笑话来听,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自卑呢,可在自己心仪的女郎面前,只觉得自己像是跌入污泥的人,抬眼巴望着天上的云彩一样可笑。他浑然忘了自己原本叱咤风云的模样了。
  “既然,你觉得不行……那就算了。”严鹤臣只觉得自己的腔子里空荡荡的一片,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除了凄怆再没有旁的念头了,他站起身:“你早些休息。”
  “诶,你等等!”这人怎么这么猴急,火急火燎地也不给她一个思量的余地,她的脑子还没吸收这些话,他就急吼吼地等她表态,这人怎么这样呢。明珠低声叹气,而后才抬起眼,严鹤臣背对着她,她轻声说道:“您也该给我点时间,听我说完话呀。”
  灯火莹然,她看着严鹤臣宽厚的背脊,他当真是极瘦,清癯的身子称得袍子空空荡荡的,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似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以这样清瘦的肩膀能撑起半边天来,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有他在就让人觉得安心和踏实。
  “打我入宫的时候起,就有您护着我,这一晃又是三年多了,”明珠说话细声细气的,严鹤臣依然背对着她,明珠继续轻声说,“您说您是奴才我是贵女,这就更不对了,咱们是一样的人,您不嫌弃我就算了,哪里有我指摘您的份儿。当初是我执意要入宫,后来又变了卦,里里外外全靠您周旋,当初您说要娶我,我心里觉得全是欢喜。”说到这她的脸微微烫了起来,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吐露感情,她也觉得不大习惯。
  “您说要照拂我,这话不对。”明珠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背,一字一顿,“您也该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您。”严鹤臣站着没动,明珠绕过杌子,走到严鹤臣面前,她抬起眼看着严鹤臣,在火烛灯影里,只觉得他的眼眶竟有些泛红。她微微抿了抿嘴唇,继续说:“您觉得成么?”
  严鹤臣的眼睛很热,明珠细声细气的几句话,在他心里好像是平地惊雷似的在腔子里炸开,这么多年,竟有人对他说要照顾他,听起来多叫人笑话,就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小女郎,十八岁刚过的年龄,就睁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要照顾他。
  胸口像是有滚烫的水,翻腾得停不下来,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自己像是呼吸不上来一样,宁福这狗奴才果然靠谱了一回。严鹤臣瞧着明珠的眼睛,她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这是什么感觉呢,像是很多年飘飘荡荡的心,猛地落到实处了似的,用一颗铁钉把他这颗漂泊无依的心脏钉在了明珠身上,再也移动不了了。
  缓缓地,他说了一个好字。明珠眉眼弯弯地对他一笑,这笑容光风霁月,像是娇花照水一般,竟让人错不开眼去。严鹤臣走了两步,缓缓伸出手,把明珠揽在了怀里。
  一切像是水到渠成一样,原本他也在很多年前抱过明珠,那次有几分调侃与玩味,和这一次的拥抱极不一样,他抱着明珠,只觉得怀里的女郎竟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温热,烫得他几乎落泪,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有像今日这样想要落泪的冲动。
  明珠被他猝不及防地拥入怀中,这样近距离的感知他身上的温度,心脏蓦地漏掉两拍,严鹤臣身上带着龙涎香和自己特有的味道,把她包裹在其中。这种感觉陌生而奇妙,好像两颗心离得很近,在一起跳动一样,明珠听着他的心跳,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惊人。他手臂的力量极大,好像要把她揉碎在怀中一样。
  过了不知多久,严鹤臣才缓缓松开了手臂,明珠在他怀中双腮绯红,盈盈秋水,我见犹怜。怎么世上有这么好看的女子呢,严鹤臣瞧着她的脸,只觉得百看不厌。
  “晚晚啊,”严鹤臣轻轻叫了她的名字,叫完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不知多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谢谢你。”
  第60章
  至于谢什么, 严鹤臣自己也不知道。明珠被他抱得有几分上不来气,被他松开了又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她瞧着桌子上那几页纸,轻声说:“您这是做什么呢……我当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可不是么, 她随口说的话, 落在严鹤臣的耳朵里都成了真的,宁福果真是没说错,严鹤臣的确是把她放在心里头了,只是这人心思藏得深,藏得紧,寻常人都瞧不太出来。
  灯火昏昏然,严鹤臣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几日宫里不大消停,我只怕要宿在宫里几日了, 还有你父亲的事。”严鹤臣的声音很轻,“你我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你父亲也开始运作了,只怕再用不了许久, 又能官复原职,回到京中了。”
  张季尧在河间府避世了几年,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宫里宫外的动向也是了如指掌的, 如今他的女儿嫁给了严鹤臣, 他的身份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人人都拿眼瞧着张家怕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自己母家受抬举自然是好的,只是严鹤臣眼中似乎有着几分忧虑神色, 明珠小心地问他怎么了,严鹤臣轻轻摇了摇头说:“这宫里的水太深,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张季尧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把女儿嫁给他,无非是因为他是当朝皇子,虽然如今身份没有公之于众,可黑的说不成白的,他对国丈爷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久了。严鹤臣只觉得头大如斗。
  他没想过自己要做皇上,过去没想过,现在也没想过,他从入宫那一日起,只为了查清楚自己生母的死因罢了,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旧事已经被层层掩埋,陷入了僵局,千头万绪梳理不出来,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抽身已经不大容易,可更进一步却也是想也不曾想过的。
  更何况如今自己身后还有个明珠呢。她宛然地坐在原地,眉目如画,他原本是不在意自己这一条命的,这二十多年过来,轻贱的一条命,可如今有明珠和他穿在同一条绳上,他开始惜命起来。更甚至有几分畏首畏尾的。
  “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严鹤臣站起身走到门口,明珠跟着他一起到门口,看着宁福拿着灯笼和他一起走远了,他的背影在即将融入夜色中的时候,严鹤臣顿了顿足,回过头来看了明珠一眼,眼眸深处暗波闪过,严鹤臣对着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万川归海,静水流深,这遥遥的对视像横亘了八荒四海,一瞬间就照进了心底。
  明珠红着脸躺回自己的床上,拿枕头把自己的头捂住,直到捂得自己上不来气为止。
  *
  天色欲明未明,不过寅时刚过的光景,严鹤臣已经穿戴好了曳撒,准备出门,转过雕花的门,院子里还是雾蒙蒙的,飞翘的檐角上面鸟雀呼晴,啁啾曼妙。水汽漫散间,他猛然瞧见影壁旁边立着一个人,明珠亭亭的站在喜鹊登枝的影壁旁边,头发绾了一半,还像是未出阁女子才有的装束,茶白色的曲裾勾勒出婉转的腰身来。
  还是穿浅妃色好看些,严鹤臣在心里默默想着。正当年的好年岁,偏喜欢穿这些个素淡的颜色。严鹤臣打算让宁福再给她置办些新衣服。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回转过头,严鹤臣已经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他招来尔雅:“怎么由得你主子乱跑,晨间风露重,若是伤风了该怎么好。”
  明珠抿着唇一笑:“眼瞧着就要到夏至了,怎么就那么容易病呢。”
  “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瞧着天色还尚早,严鹤臣也并不急着往宫里去,索性在这和明珠多说几句话。
  “我来送送你。”明珠说出来还有几分羞怯似的,这女郎像个小鹿也像只白兔,总是怯生生的,昨天那一席话倒像是难得地鼓足勇气。严鹤臣本想说没什么可送的,可却又看见宁福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宁福眼看着自家主子又要坏事,明珠姑娘多好的心思,竟然亲自来送他上朝,主子这时候要是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出来,日后再怎么和明珠姑娘相处?
  严鹤臣咳了一声,瞧着明珠道:“这早上冷得很,下回不许了。”他瞧着明珠又补充了一句,“你这身衣服很是好看,若是穿妃色就更好了。”
  等着严鹤臣一步一步迈出了门,明珠低下头来瞧自己的衣服,而后问尔雅:“妃色和茶白哪个更好看些?我那柜子里头妃色的衣服多得数不过来,这件衣服还是我早上挑了半天才挑出来的。”
  严鹤臣心里其实很是受用的,从一踏进掖庭开始,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他的婚事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看样子和未来的岳父大人相谈甚欢,众人皆恭喜他好事将近了。
  宇文夔看着他就觉得刺眼得紧了,散朝之后,宇文夔叫住了严鹤臣,严鹤臣身上那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让他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只觉得严鹤臣眉眼轮廓让他觉得眼熟,宇文夔很快把这些念头抛在一边,他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朕这儿还有一宗好事要和你说。明珠原本是贴身伺候过太后的,她父亲是朕的恩师,如今她喜事将近,太后也想额外给她一桩恩典。”
  这一袭话听着让严鹤臣觉得不安起来,宇文夔施施然继续说:“封号已经定了,太后打算认明珠做干女儿,给个郡主的头衔,接进宫里头教养几天,等到大婚的时候,从宫里头嫁出去,这是太后和朕的心意,严大人以为如何呢?”
  这听上去是好事一桩,可在严鹤臣心里,无异于平地惊雷,他把明珠护得像眼珠子一样,除了自己身边儿只觉得去哪都放心不下,只觉得世道多艰、人心不古,个个都对明珠意图不轨。更何况皇上的不轨是摆在明面的,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
  严鹤臣马上就说:“臣替臣妻谢主隆恩,天恩浩荡,可臣妻不喜虚名,不必劳烦太后了。”
  这“臣妻”二字听得就不爽,还没大婚呢,就一口一个臣妻叫起来了。他阴阳怪气道:“劳不劳烦的,也不是你说的算的,方才已经派人去宣旨了,只怕这会子人已经接进宫里来了。算起来离你们婚事也不过还剩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不见,也不碍事的。”
  可不是要命了,三两日见不到就已经惦记上了,若是时日再久,只怕心肝都痛起来了。严鹤臣从乾清门迈出来,就开始找人打听,白日里有没有车入宫,一直问道贞顺门才确定了,确实白日里送了女郎入宫,一直送到了万福宫,只怕这是是真的了。
  严大人一瞬间就泄了气,只觉得连家也不想回了,他整日待在少府监,少府监比不得司礼监整日和后宫的主子们打交道,往后宫跑的时候只怕是更少了。这不是一个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么,可怜见的,严鹤臣刚刚得了宝贝,如珠似玉地捧在掌心里,如今只觉得好像被人横刀夺去了似的。
  一天的好心情败了个精光。严鹤臣冷着脸,把手底下的奴才们吓得不敢吱声。皇上的意思他明白,虽然不至于难为明珠,不过是如今张季尧运作起来了罢了。皇上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对臣子们的心思也算是了解的,如今严鹤臣和张季尧结了亲,若是勾结在一起怕是一大祸患,把明珠拿捏在手里,也算是掌握了他们的一个把柄罢了。
  严鹤臣对于皇上这样的行为心里只觉得十分不齿,让他安安心心地等着明珠从宫里回来,只怕是不成,得想个主意,把她从宫里头拉出来。
  *
  明珠站在太后的床边,只觉得像是恍如隔世似的,太后的病日益沉疴了,她躺在床上,像是一个行将就木、油干灯枯的老妪一样了无生机,明珠看着心酸,熙和给了她一个眼神领着她从屋里走了出来。
  “太后虽然病着,脑子却是不糊涂的,”熙和姑姑静静说,“宣你入宫的主意,是太后和皇上商量之后定的,自然是有太后的用意在的,左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她能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宫里赏了她郡主的头衔,除了千恩万谢还能怎么着?她如今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过来,她分明就是宫里用来拿捏严鹤臣的一条软肋罢了,攥着她,严鹤臣就要乖乖卖命,不能掀出浪花来。
  熙和给她安排在了万福宫附近的别馆,不是正经带偏殿的宫阙,里头睢园绿竹,倒是十分雅致。里头配了四个小太监,两个宫女,明珠在别馆里转了两圈轻声对尔雅说:“我竟又回来了。”
  尔雅是头一次进宫,自然是新鲜的,明珠在宫里待了三年,这里头的一草一木都司空见惯了,她在别馆的院子里坐下,轻声叹气:“口信都留下了么?”
  “已经让宁福去留了,大人估计已经知道了吧。”
  明珠哦了一声,就不做声了,昨天晚上你侬我侬,没料到一别又是一个多月的光景,这高墙大院的,一来一往不知道又多少人瞧着,从明日起,白日里有精奇嬷嬷来教一教规矩,简直是要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明珠叹了口气,却听见外头有人通禀,说是郑贵人来了。
  郑容晋了贵人的位份,又怀着龙子,自然是身份高贵得紧,明珠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郑容已经有几分显怀了,她在椅子上坐好了,笑着对明珠说:“给你道喜了,一步一步能走到今日,也当真是不易了。”
  她原本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入宫这段时日,好像笑模样比以前多了不少,明珠中规中矩地答:“不过是主子们格外抬爱些,给我赏脸罢了。”
  郑容嗯了一声,修长的指头在尾指上面戴了掐丝的护甲,十足十养尊处优的模样:“你父亲不日便要入京了吧,听说你还有个妹妹,等她入宫记得带进宫里玩。”
  怎么人人都要多问一嘴她的父亲,明珠心里警钟敲了起来:“小主说笑了,父亲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入京了呢?”
  郑容凑近她:“我可没有和你说笑。这事是皇上和我在晚饭时提过的,如今翰林院的原判这职位空着,你父亲本就是太傅,这位置给他再合适不过。你且等着听好消息吧。”她虽然有娠,可依然美得不同凡响,笑得姿态万千,“你我原本在太礼监姐妹一场,日后多走动些也是应当,你说是不是?”
  宫里没有白做买卖的道理,郑容今日来的目的怕就是在这了吧,想着借机拉拢她。嫁给严鹤臣之后,明珠也算的上是贵女圈里的一块香饽饽,人人都愿意巴结她几分,原本被严大人护着,递牌子都是石沉大海,如今进了宫,反倒也方便了。
  “这是自然的。”明珠笑着露出一排贝齿,“自然是要和姐姐多多走动了。”
  *
  当日晚上就下了御诏,张季尧被封为翰林院原判,不日起便能回京了。
  明珠听着这个消息,在自己的屋里坐了好一会儿,父亲的野心她心里不是不知道的,那几日严鹤臣和父亲聊了什么她猜不真切,可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夜风徐徐的,吹得人熏然,明珠坐在院子里,尔雅给她搬了一张琴。明珠在闺中练过几年,能弹弹《淇奥》《佩兰》这样的曲子,若是《广陵散》之类的曲子,也能马马虎虎地弹完,比不得技艺高超的琴师,随便弹来自娱还是可以的。
  她拨了拨弦,已经有些手生了,随便地弹了一首《淇奥》,又想起了严鹤臣,这曲子本就是弹给心上人的,如今对着孤零零的月亮,也觉得了无意趣起来。
  有人敲响了别馆的门,尔雅前去开门,是个穿普通衣着的小宦官,帽檐压得低低的,明珠嗯了声,问:“你是哪个宫里的,有事么?”
  那小宦官抬起头,清清冷冷的月色下,露出了那张好看得颠倒众生的脸来。
  第61章
  早知道严鹤臣模样生得好, 可今日在这清冷的月光之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往日里眉目澹泊, 今日竟觉得他眼底里烽火粲然, 美得不似凡人。
  尔雅也吓了一跳,明珠忙给她一个眼色让她把门关上。院子里没有旁人,明珠压低了嗓子:“您怎么来了呢?”一面说,一面引着他往屋里走。
  屋子里没点灯,明珠拿了火石去点油蜡,啪的一声点燃了明晃晃的双雀长颈宫灯,就感受到一股力量环住了她的腰,严鹤臣的下巴轻轻放在了她的肩窝里, 明珠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火石险些脱手, 严鹤臣把火石随手放在桌子上,下巴依然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有一整日没见到你了。”他的声音静静沉沉的, 可明珠好像隐约听出了些许的委屈似的,明明早上才刚见过,在他嘴里好像是三秋不见一样,明珠弯着眼睛笑:“瞧您说的, 这可是后宫, 如今您身份不一般了, 往后宫走动就不能像过去那么多了,如今若是被人瞧见, 岂不是要参你一本。”
  你瞧瞧,严鹤臣心里更郁闷了,明明是见自己的夫人,却偷偷摸摸像是在做贼似的,他这一整日心里像是猫抓了一样,怎么也不舒服,担心她在后宫受委屈,又怕那些精奇嬷嬷太过苛刻,让她这娇柔的身子担不住,担惊受怕地一直到了晚上,感觉凳子上像是有钉子似的根本坐不住。
  看着月亮爬上来,他对后宫各处轮值的时间清楚得很,就在这个档口摸了过来,好端端地看着她立在眼前,只觉得身体一阵轻松。早也不觉得这么牵挂她,可能是在宫里头,让他觉得放心不下吧。
  他偏过头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叠云母熟宣,狼毫上面蘸了墨,墨迹还没干,上头画了一只瘦梅,零零星星的梅花,残红落地。严鹤臣打量着瞧了几眼:“怎么画得这么寥落,如今正是草木丰盈的时节,该画些花红柳绿。”明珠坐在他身边的杌子上看着他,他说话的时候一脸认真,顺手拿着笔在熟宣旁边添了句诗:“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
  这字体看着陌生,只觉得和过去写的不大一样,严鹤臣看出她疑惑,把狼毫笔放回到了笔架上:“小时候,变着笔记给兄长写过作业。”他微微蹙着眉,想起小时候,那时候不过开蒙不久,她母亲还圣眷正浓,他跟着当今圣上一同在太学里开蒙。
  今上是闲不住的性子,平日里喜欢去围场狩猎,骑术箭术都不错,可这些文绉绉的八股文却让他觉得头痛,那时候比他小两岁的老五,就成了他的帮手,但凡有不想写的课业,都丢给他,一来二去的,严鹤臣也学会了很多笔体,没有人知道,哪怕今上如今的笔记,他也能写的以假乱真。
  “怎么能这样呢!”明珠有些愤愤然的,“那你岂不是要睡得很晚了?”
  严鹤臣笑笑,可也正是因为这些八股文,他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有失有得,他也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反倒是这个小女郎在这里替他鸣不平。严鹤臣又想起那段时光,虽然三皇兄待他不算好,可到底手足情深,回想起来也觉得格外美好。
  他收回目光,摸了摸明珠的头发:“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明珠缓缓抬起手,把落在她发顶的那只手握住,缓缓拉了下来,严鹤臣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放在膝头,明珠的目光也往下移,看见了他腰间的那个香囊,脸微微红了一下说:“端午已经过了好些日子,您怎么还戴着这个呢?”
  严鹤臣自己扫了一眼,笑了笑:“小明珠,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这小明珠叫出来,有几分轻佻似的,严鹤臣勾起嘴角:“夫人所赠,喜不自胜,自然要时时刻刻佩戴在身上,睹物思人。”
  有时候觉得这个人不解风情透了,张嘴闭嘴都只让人恨得牙痒,可他若有心坏起来撩拨你,只觉得游刃有余,三言两语间就能让她羞得面红耳赤。这睹物思人四个字拉长了声音,缱绻万千,明珠红着眼嗔他,这一眼眼波流转,看得严鹤臣微微一动。
  他的目光缓缓往下移,落在明珠的薄唇上,这嘴唇上面没有点口脂,也不知晓该是什么滋味,许多事都要循序渐进着来,无论如何也急不得,严鹤臣自认为自己的耐心不错,可如今夜色撩人,明珠看上去也格外的可口些,让他的心里又有几分蠢蠢欲动。
  明珠茫然不知他此刻的念头,她垂着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画上,低垂着眼睫,模样十足十的温柔,这时候若是亲她一下,应该也不算是轻薄吧,严鹤臣心里头这么想着,碰巧明珠抬起头和他目光对了个正着:“您怎么了?”
  严鹤臣还没说话,就听见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换岗的时间快到了,这时候再亲她怕是来不及了,严鹤臣心里懊恼了一下,可也不愿意这么草率的就吻了她,索性抛到一边:“你先在这住一阵子,你放心,凡是都有我呢。”
  说罢起身往外走,都走到门口了又猛地顿住脚,回转过身,大步又走回明珠身边,严鹤臣用力地把明珠揉进怀里,脸埋进她半挽的发间,狠狠吸了一口,这是属于明珠身上特有的清甜味道,只这一下,就让他四肢百骸都通畅了似的,他笑着在明珠耳边说:“晚晚,就这一回,能让我再撑上两天。”
  言罢,他才真的大踏步走了,也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
  郑容喜欢往明珠这里跑,太后听说过之后,某一天精神好,专门把她叫到身边儿说:“听说郑贵人和你私交好,是么?”
  太后神情恹恹的,但是目光依然清醒冷静,明珠给她行了礼在一旁的杌子上坐着:“原本我们一同在太礼监当值,话说得不多。如今她是贵主,我哪能攀附着说自己和她关系好呢?”明珠入宫有三日了,太后心里头对她的性子很是喜欢。
  她圆融却不圆滑,有一说一的,不藏着掖着,但是说话留三分,不至于让人丢了脸面。就拿刚才的话说,这女郎直直白白地告诉你了,郑贵人是宫里的贵主,她来找我我不能不理,把自己摘了出去,说明不是自己想要和人家攀交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