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是我嫡亲的妹妹,爹娘临终前再三嘱托我照顾好你,我也不舍得勉强你。你既然一定要入宫,这几天就安心准备吧。退亲一事是桓家违背婚约,对不住宋家,不必找什么借口,我做大哥的会替你补偿宋三弟……和宋世伯。”
  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便起身推门而去,衣摆带起肃肃风声,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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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凌去跟他祖父商议如何弥补宋家时,宋家父子也见着了千里迢迢来退亲的桓家人——正是桓先生长兄之子,桓姑娘的堂兄桓文。
  宋时在桓家读书多年,自然认得这位堂兄,见面先行了个礼,问他桓家上下安好。
  桓文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坦然受了他的礼,对宋大人说:“婚姻之事,皆有天定,大人莫怪我家无礼。家祖父如今升了正三品礼部侍郎,凌堂兄又新中进士,和先二叔一样点了御史,我堂妹如今的身份自然在备选之列,并非是桓家故意退亲。”
  他叫人托出宋举人与桓先生订婚的书信,以及一枚宋举人当作聘礼送去的汉玉佩,拱手道:“我家已将聘书、聘礼退还,请大人也将先叔父的书信还予我吧。”
  宋举人气得脸色发青,看了他儿子一眼。宋时却镇定得多,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之色朝他点了点头:“齐大非偶,父亲不必再想,还是好聚好散吧。”
  他一个现代人,对父母之命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只当是责任,不得不担而已。何况他这辈子只见过桓姑娘几面,见面时对方还都是个小学生模样,谁培养得出感情来?
  只养得出大步走向派出所的忧虑而已!
  要不是周围有人,宋时真想高唱一段《刘巧儿》,抒发一下反对包办婚姻的豪情。
  宋举人却是又愤恨又无奈地点了头。
  订婚的书信和八字都在家里收着,宋举人就先写了份退婚文书,又写信给家里,叫樊夫人把当初桓先生写给他的书信退回去。
  桓文眼看着他写完,立刻将书信收了起来,拱手笑道:“文代堂妹多多拜谢贤父子高义。咱们两家亲事虽断,情谊却未断,宋大人只管安心做这武平县令,若有什么事,不妨写信入京,桓家自当援手。”
  他叫人收起书信,转身走到宋时身边,神色古怪地凑上去,低声道:“这段婚事耽误了宋贤弟几年青春,也无怪贤弟爱寻些异样的乐子。我今日是有备而来,不光要补偿令尊一段平坦仕途,更要补偿贤弟一位你心爱的绝色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尽心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
  是王阳明写的,借用一下
  第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几件事没交待清楚,今天补充说明一下:
  1.桓姑娘选的是正妃,她那个“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只是一句俗话,为了表明态度才那么说的
  2.北京到福建是有信息延迟的,一般从京城到福建做官或流放到福建,路上都会给三个月时间
  并不是说宋时在福建怎么样,桓府立刻就能知道的,他到福建是正月二十四,桓家来退亲是四月初八,退亲跟他在福建干什么不太相关
  3.瓦舍、勾栏在这篇文章里用的是原意,不是代指青楼
  这里贴一下百度来的资料:
  在宋朝的一些大城市,有固定的娱乐场所,人们称之为瓦舍。瓦舍──城市商业性游艺区,也叫瓦子、瓦市。瓦舍里设置的演出场所称勾栏,也称钩栏、勾阑勾栏的原意为曲折的栏杆,在宋元时期专指集市瓦舍里设置的演出棚。
  勾栏的形式是中间一座楼,周围是一层层的坐椅,《耍孩儿·庄家不识勾阑》里有描写勾栏式样,我就贴一下译文:
  门扇由木条钉就
  收了我二百钱放进了门,入门就见木制的看台,成个坡形,环状的座位一层又一层。抬头望戏台像个钟楼模样,朝下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
  妓馆建在瓦子里,但本文中并不是把瓦舍勾栏等同于妓馆
  他心爱的……绝代佳人?
  他有什么心爱的佳人,他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宋时总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冷淡地说:“承蒙桓公子惦念。不过宋某只是个凡俗人,受用不起什么绝代佳人,公子还是自己带回京吧。”
  桓文呵呵一笑,倒也没忽然招呼个人进来,而是躬身道别,带着人朝外走去。
  宋大人气得面青唇白,只说了句“不送”,脚下一步都不肯挪动。宋时暗地拍了他爹两下,使眼色叫小厮上去劝慰,自己跟着桓家一行出去,将他们送到了后衙门外。
  宋时拱了拱手道:“舍下还有些事要忙,恕宋某不能远送了。愿桓公子平安还京。”
  他不甚有诚意地告了辞,就要转身回去,桓文却拦住了他,朗声道:“贤弟稍等。你那心爱的李行头我已经叫人接来了,你不见他一面就要回去吗?”
  他朝身后打了个手势,便有小厮上前把一封书信递向宋时。衙旁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从上头走下一个浓妆艳饰的佳人。
  宋时的脸皮瞬间绷紧,挥开那信封,恨不能立刻倒退回衙门里去。
  桓文笑道:“令尊大人性情耿介,见不得这等风月场中人,故此未敢直接将人带进衙门。人和车我都已买下来了,宋贤弟是要带回衙或是另寻金屋藏之皆可。你如今有了可意的佳人,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告辞了。”
  光天化日之下,送了个男的到他们家门口,还颠倒因果,说得跟桓家退婚是因为他在外头包养小男生似的!
  宋时怒气淤在胸口,但看在桓先生旧日恩义和礼部侍郎的权势上,他还是用尽了洪荒之力保持住仪态,冷静地对桓文说:“古之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若此,无心复与阁下交矣。”
  说罢转身就走。
  这两句话出自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文中的吕长悌吕巽就是个诬陷弟弟的小人,嵇康不齿其人品而与其绝交。桓文此行是来陷害他的,他也是个有风度的君子,不能张口骂人,用这话断交简直十分贴切。
  桓文看着他紧绷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脸上的笑意渐敛,回身吩咐道:“走吧,这边的事情做完了,还得去保定拿叔父那份文书呢。”回去告诉元娘知道,这宋时是个包占娈童的轻薄子弟,她自然不会对这桩婚事有所留恋了。
  随他来的管事指着衙外马车门道:“这娈童还在外头呢,宋家那位若不领回去怎么办?”
  桓文冷然道:“把身契给衙门的人。管他之后如何安排那娈童,自有人说话。”
  管事把李少笙的身契文书硬塞给守门差役,一行人径直离开武平县。那差役捧着个热炭火般的身契,又不敢送进去,又不敢不送进去,索性带着李少笙进了后衙,悄悄把文书塞给了宋举人从京里带来的管家。
  宋举人正在发火,管家也不敢领人进去,早叫人清了院子,让他们父子清静说话。
  不过院子清静,屋里却清静不起来。宋举人连摔了几个青花茶杯,愤愤地骂:“他们就是欺你爹我不是个进士,就是欺咱们家没出个进士!我若是个进士,一般也有当阁老的座师,做京堂的同年,谁敢这么欺负我儿……”
  宋时上去搂着父亲安慰了许久,宋举人才放松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愧疚地说:“只怪你爹没考上进士,做了这个举人官……这衙门上下、地方乡宦惯会看人下菜碟,平日看着是送礼结好咱们,还不是为了要我给他们办事,方便他们贪剥百姓,侵占田亩?一旦不如他们的意,眨眼就翻过脸来威逼恐吓……
  “哼哼,我要是个进士,谁敢欺凌我?地方上的事就任我去做,哪个敢阳奉阴违?也不用你成日辛苦结交士绅、安抚乡里,管束衙门上下……你在家安心读书考试,去年就该中举人,今年就能考进士,桓家退了亲不要紧,咱们转头就再寻个尚书府的千金!”
  宋时见他脸色越说越难看,真怕他气出个好歹,忙斟茶叫他喝,拍着他的背安慰:“我年纪又不大,这桩亲事不成,往后还能找着更好的。爹也别为了桓家那小公子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得?他是个小辈,不懂事,爹只看在桓先生的份上原谅他吧。”
  看在桓先生的份上……
  宋举人重重叹了几声,抱着宋时发狠:“我儿将来一定要考上进士,娶个阁老之女,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
  宋时抚着他的背应道:“爹放心,我考。后年就是乡试,我如今捐了监生,正好不用千里迢迢回京考院试,就在这边安心温习两年再去应顺天乡试。”
  他原有多少怒气,叫他爹这一场发作也冲淡了,现在只关心父亲会不会气出个好歹。他安抚住了宋大人,叫他先去后衙歇息,自己则去前头找医官给老父看看脉。
  才出院门,管事便拉住他,神神秘秘地指着院外一角问:“三爷,这个怎么办?”
  哪个?
  宋时顺着那只手瞧去,只见一张刚刚分别没多久的熟悉脸孔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才被人硬栽了个心上人的刺激还存在心里,宋时下意识倒退两步,问道:“他怎么在这儿?谁带进来的?”
  李少笙福了一福,楚楚可怜地说:“奴已被人买下送给三爷,从此生死荣辱便由着三爷了。”
  宋时却丝毫不为他所动,神色比从前更冷淡,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却不再有从前那种仿佛在探索、品味什么的专注眼神了。
  李少笙敏锐地感觉到了,低眉问道:“三爷莫非嫌弃奴是那位公子送来的?”
  不,是因为你不做服务业了,跟我论文的主题不再符合,没必要再观察你的行为了。宋时冷酷地想着,拿过他的身契,朝他招招手,大步往前衙走去。
  李少笙小步跟在他身后,从穿堂过前衙,看着宋时叫了个衙役去寻医官给宋大人看诊,又跟着他进了正院廊下的户房。
  几个书办忙起身相迎,宋时打开李少笙的卖身契看了一眼,见是白契,便递给一个张书办,吩咐道:“查查他是良籍贱籍,若是贱籍先替他消籍,良籍就直接给他立个户。”
  李少笙心跳如擂鼓,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户房几个书办也诧异非常,深觉小舍人是叫这妖物事迷昏了头——一个娈童,搁院子里养着就得了,还给他立什么户?
  不过宋时今天被退了婚,还教女方兄长在衙门外羞辱了一番,众人此时都不敢招他。几个书办飞快地翻出黄册,查看李少笙旧日身契,宋时领着人到了外间耳房,自顾自坐下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是依亲靠友,租田种地,还是借些本钱做个小买卖?”
  李少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宋时拿出工作态度,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今年几岁了?读过书吗?十六岁以下可以先在养济院吃住,帮着照看老人和孩子,以上的话,衙门可以帮扶你干一样生计,你自己想想。”
  那李少笙支支唔唔、粘粘糊糊,表了半天决心说要服侍他一辈子。
  宋时今天的心情不佳,听着听着脸上便带出了些不耐烦的神色,抬手制止他表忠心,说道:“李小哥,你如今已不是行头了,更不是我家奴婢——家父是武平县令,做不出买良为贱之事。你不必战战兢兢地讨好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明天在何处吃住的好。”
  他越是冷淡,李少笙才敢相信他是真的不想拿自己做婢妾,畏畏缩缩地说了句实话:“奴与县南文明坊赵相公相善,若大人许可,奴想先见赵相公一面,问问他……”
  “那就算是有亲友依靠了。”宋时点了点头:“他能借你房舍安身吗?能供你吃穿吗?你们之间的事我不问,我只管你的生计——你往后就是良人了,别光想着乐一天是一天,也想想自己怎么挣衣食养活自己。”
  从李少笙这话里就能听出,赵书生跟他的情谊不一定有多深,不是想投奔就能投奔的。
  他话不说透,点到为止,叫人送了纸笔过来,让李少笙给赵书生写个帖子。他自己起身到外头站了站,看着西边铺了半天的金红色霞光,脑中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也挺好,不去想就没有烦恼。
  宋时倚在廊柱上偷了会儿闲,等着李少笙出来找他。可惊破这一段安静的却不是李少笙,而是门外鸣冤鼓急促深沉的鼓声。
  一声声如敲在人心上,把他从难得的放空状态唤回了人间。他立刻吩咐人出去问事,又叫衙役到后堂服侍太爷更衣,百忙中还想着李少笙,交待他待在户房里不要乱动。
  县衙大门敞开,鸣冤鼓停下,门外一片喧嚷,他在廊下瞥见一点颜色,却都是乌纱裹头、青衿曳地的儒生装束。
  书生闹事可不是玩儿的!苏杭等地就有生员袭击县衙,生生把县令逼出本县,害那县令罢官的例子!
  宋时忙整整新上身的监生袍,大步走到门外,端出当年应付来投诉、退团的旅客的营业性笑容问道:“不知几位朋友有何冤情,竟在此击鸣冤鼓?在下宋时,对本县衙门中事都略知一二。若朋友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声,我叫书吏尽速替你们记录,免得耽搁了案情。”
  他笑容款款,情真意挚,就如春风化雨,丝丝熨帖了众人焦灼的心。当年他坐镇旅行社时,靠这金牌服务态度不知应付了多少来退款的游客、来催款的合作商,如今又在两地乡宦士绅面前锻炼了几年,愈发炉火纯青。
  那领头的书生本是一脸悲愤,看着他温情款款的笑容,却悲愤中不觉添上了几分羞涩,就成了战斗力不那么高的羞愤。
  宋时仔细看了这些人几眼,发现竟有熟人——好几个都是他在宴会上见过的才子,还有本地文社主席,沈世经沈举人。
  这位沈举人跟他父亲攀得上交情的,他连忙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沈公至此,晚生失迎。沈公竟也来县衙,可见是出了大事,不知可否与晚生分说一二?”
  沈世经叹了一声,正欲说话,那位羞愤的书生已自开了口:“赵某今日拼却身名,强拖了沈前辈与诸位君子来此上告,正是为宋舍人你、你、你……你不该使人强夺我心爱之人!”
  ……
  “你姓赵?”宋时电光石火间领悟到了什么,吩咐身边衙差:“去叫李少笙来,告诉大人安心养病,不必急着提堂,其中有误会!”
  第9章
  “有什么误会?”赵书生脸涨得通红,舌头倒终于捋顺了:“分明是舍人使家人强闯我们林泉社的文会,抢走少笙,又向他爹妈强买下他,送到这县衙来的!你、你还抵赖!”
  宋时一瞬间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容,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次才冷静下来,诚恳地说:“的确是误会。李少笙是个男子,宋某却不好南风,只爱女子,我使人抢他做什么?那是有人冒我的名买了人送过来……故意给我难堪罢了。”
  赵书生待信不信,凝眉问他:“那、那人又是什么人?他是故意陷害舍人?可我听人说,舍人跟少笙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一向待他颇为关照……”
  他身后几个跟宋时共过宴的书生却扒开他,围上宋时,恼怒地说:“是谁冒舍人的名做的这事?若不是我等与舍人见过几面,深知舍人人品端方,不是强掳佳人之辈,险些就中了那人挑拨,随赵兄冲撞县衙来了!”
  沈举人也点了点头,从头解释了一下:“……那小人行事狂肆无忌,当着我林泉社诸生的面砸宴抢人,还险些伤了几位同会君子。我与几位友人收拾好场面、送受惊者回家后再去寻他,便晚了一步,追他不着。后来到李家,听卜儿说那人是府上家人,我与尚、辛几位君子都觉得宋大人为官清正严谨,不会放纵家人行凶,便劝赵君不可轻信人言、莽撞行事……总算劝得他写了状纸上告。”
  宋时差点体验了一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惊喜,却感觉不到乐趣,只有深深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