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还有这里,我刚才就看见了。”
  她这样说,皇帝才自己低头一看,却见手掌的上印着四个指甲印。白日里他还不曾察觉,如今被她这样泛翻出来,才想起自己当真是捏整整一日的拳头。
  登基以前,这是他的习惯。
  那时与先帝相处博弈,隐忍是必修之道。无论有多大的气,都只能发于袖中。手往后一背,捏握成拳,马蹄袖再那么一遮,哪怕手掌被紧握的力道掐出血印子来呢,只要,能逼自己负重忍辱就好。
  登基以后,他到再也不用如此伤己以压性。
  “皇帝”是个虚妄而又实实在在临于殿堂的身份。有了这个名号之后,不管他从前是个如何真实的人,都必须自愿或不自愿地,把自己的血肉之躯赋予尊贵的意义。一旦有所损伤,就会有人因此获罪。
  所以他看着王疏月紧张地看他手掌上的几条淡痕的模样,心里也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他喜欢王疏月关照自己的身体,但他不大愿意她的心疼中夹杂恐惧。
  “主子。”
  “嗯?”
  “以前我在南书房当差的时候,从没见过您忍过谁的气。”
  “呵,王疏月,与其拐着弯试探朕,不如直接问朕,今日见十一,朕说了什么。”
  “奴才不敢。”
  说完,她沉默下来,灯将她的发丝照得透明,连带着把她整个人的轮廓都衬得有些发虚。
  “欸,你抬头。”
  “是。”
  “看着朕。”
  “奴才……”
  “看朕。”
  “是。”
  四目相对,她目中泛着若有似无的水光,尽管皇帝下面的话并没有多好听,声调硬是被她那段目光给逼平了。
  “十一还是老样子,说得话……”
  他哂了一声,“呵,穿肠烂肚。”
  说完,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水顺着喉咙落入脾胃。
  所谓穿肠烂肚,形象至极。
  “那您这一回,为什么没有拔刀。”
  她坦然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而后又垂头望向他手掌中那几个捏握的指印。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觉得,自己这一日似乎就在等着她这一句,不光如此,这牙龈里包肿的恶水,也好像是在等着这句话化成刀来开阻除闭。
  他脑子什么想法都没有过,脱口而出道:“因为,有件后悔的事。”
  面前的人肩膀一颤。
  “什么事。”
  “皇父驾崩那年,乾清宫前朕倒是没有忍他,结……”
  结果,烫伤了她王疏月,又逼着她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皇帝一直记得,周明隐隐约约说起过一些,王疏月原本就有体寒之症,又在大冷天受了大寒,如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子息缘如此之薄。
  但这些话,周明不明就里说了就算了,知道其中缘故的人是万万不能说的。
  皇帝又是个口不对心的人,哪怕如今话到嘴边了也不可能坦白。因此,就连王疏月也不知道,皇帝硬的跟块铁一样的心里,还藏着这么一件事。
  “结果什么……”
  “没什么。”
  他声音中兴子,像退潮一般落下去了。
  王疏月明白,他不肯说的话,再怎么问也得不出答案。
  既然打住了,她也就跟着闭了口。
  气氛一时尴尬,王疏月只好把目光和话头都集中到他手掌的伤处上。
  “您是使了多大劲儿。”
  “别看了。”
  皇帝别过脸去,想着又小声添了一句:“又不痛。”
  说着就要抽手,谁知用了力却也没抽出来。
  “欸你……”
  “别动啊。”
  这一声之后,皇帝将才还能从她眼底看到的那丝恐惧,一下子全部消隐了。她一味地怕还要抽开手,索性拿自己的手臂压住他的手腕。也不管他痛不痛,只管摁住不让他动。
  “这地方都破皮了。我给您上点药吧。”
  “这点伤上什么药,要上也是太医院来,你又忘了,朕的身子,你……”
  “他的药和我的怎么能一样,您等会儿,我取去。”
  她压根就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伶伶俐俐地起身,走到暖阁里去了。
  皇帝憋着后半句话愣是没说出来。
  看着她的背影,喉咙里莫名地发痒,他索性弯下腰放任自己咳了好几声,吓得张得通忙过来给他顺气儿,“万岁爷,喝水吗?”
  皇帝摆了摆手。
  “这么一咳,朕的气顺多了。”
  张得通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陪笑道:“万岁爷,和主儿有的时候,虽然放肆了点,但对万岁爷,也是一片真情啊。”
  这话很假,也是张得通市场挂在嘴边的话,这么多年来,前面的称谓换来换去,什么皇后,淑嫔,顺嫔……皇帝早已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套话来听,唯独今日听起来,竟口舌发甜。
  第84章 满庭芳(四)
  夜里风雨如晦,似乎要将余春的冷全都呕干净。
  皇帝睡前口中包了周明调的黑药膏,那半张脸肿得比之前还要高些。他在镜子前面纠结了照了好一会儿,才肯放人进来伺候盥洗。
  外面,何庆和梁安都以为皇帝要做泻火的事,早早得就把敬事房的人传来在翊坤宫候着,谁知,敬事房的太监眼巴巴地在廊下守到下半夜,才见张得通亲自举着小灯出来,冲他摆了摆手。
  “怎么,万岁爷牙齿肿成那样,竟……”
  “想被割舌头吗?”
  “不敢不敢。”
  说着,忙低了头,连声道:“奴才告退……”
  又是灰溜溜地被撵走,敬事房的人搞不明白,帝妃房事这种在紫禁城里,无法完全隐蔽在人前人后的事,他们在各宫的主儿那里都放得开手脚地去办差,唯一在翊坤宫却很不自在,屡屡吃瘪,诸多顾虑。
  毕竟是太监。
  大多不大明白情欲虽是本性里带出来,不堪忍耐东西,但一旦遇上珍而重之的人,就变得有所忍,有所敬,方有所乐。皇帝喜欢她在房事之中的那层模糊的意识,不轻浮,也不献媚。撑着她的温暖的肢体一半真诚,一半荒唐地肆意向他表达。
  但这层意识和她王疏月这个人是一样脆弱的。
  好在,几年过去后,皇帝虽不自知,却逐渐摸出了保护好这层意识的门道。至于他是怎么摸索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摸索出来,就是件很迷的事儿了。
  王疏月听了一夜的雨声。
  时不时地听到皇帝因牙疼而抽气的声音。
  他应该被贺临气得不轻,原本王疏月在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何才能从他的雷霆之怒下,暂时保全贺临,如今看来,像是没有思量的必要了。
  门外小灯微弱的灯光下,皇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王疏月身旁,他今日手脚规矩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一点点情欲都不肯在她身上沾带。
  王疏月知道,皇帝牙疼不可能睡着。但整整一个晚上皇帝都没有动,保持着正面仰躺的姿势,硬生生地同她一起到挨了天明。
  四更天,雨停了。
  伶仃的雨从树上滴落下来,落入廊下的水宕子里,叶中黄鹂鸟润了一个晚上的喉咙终于得以放开,嘹亮的鸣叫声勉强逼走了二人的乏意。
  皇帝穿戴完毕,到乾清门听政去了。
  那日御门听政,工部奏报了永定河治河工程竣工之事,其上游石景山上的惠济庙也相继动土。皇帝听后大为开怀,一扫之前贺临堵在他胸口的气,连带把牙疼都压下来了。
  永定河本就是京城最大的一条河流。世人认为,自然界万物皆有灵,先代的帝王皆有“封禅”的习俗,对名山、大河、树木等自然界的物体进行敕封,有的封官,有的封神。皇帝做亲王的时候,曾多次替先帝巡查永定河工,甚至为了确认工程在大寒天里踩着的碎冰渣滓淌河。
  这是皇帝少年时代,扎实的经历。
  也代表着满清朝廷在某一个时间段上对他的认可。因此,皇帝登基以后,永定河的治理依旧颇牵其情。
  但这条河却是连年都不太平,纵使世代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把他称为母亲河,仍也压不住他的另外一个糊涂名——浑河。
  先帝还在位时,有一年七月,因连日大雨,永定河冲开卢沟桥附近大堤,顺护城河直入正阳、崇文、宣武、齐化(现在的朝阳门)诸门。宣武门一带水深五尺,洪水漫过了城壕,吞没桥梁,声如雷鸣,势如峡泻。宣武、朝阳等城门一带。许多城外溺毙的尸体随水漂流入城。由于街道积水,官员都不能骑马,有的就划着大木盆去上朝,至于卢沟桥以下的长辛店、良乡,也都被洪水淹没。二十多天后水才退去。
  王疏月听皇帝讲起过,那一年先帝亲登午门视察灾情,开国库以安灾民。
  而皇帝自己则几乎在泥水烂浆里滚了一个多月。
  那年他十六岁,好些心性都没有展开,就这么擎着本真的人性和悲悯,直面水患惨状,促使他下定决心要根除永定河的水患。
  接下来的十多年,皇帝与工部的大臣和这条河斗了几次法,至石景山以南至卢沟桥段的堤岸可谓屡修屡决,屡决屡修。为了这两岸的大堤,直隶巡抚都砍了两任,终于在这一年的初夏,竣工了“永定大堤”。
  工部上奏此事,皇帝开怀,拟亲自巡视大堤工程。
  王授文和程英都巴不得皇帝出宫。
  十一在宁寿宫跪灵,王疏月自己禁了自己的足。宫中开始为不好听的流言处宫置人,但也只是捧出了表面上平静。皇帝这一走,前朝怎么样先不说,后宫那些人总该没了意思,渐渐把心淡下来吧。如此,自己的女儿的日子到也不至于太难过。
  但他仍然忧虑得很。
  自己女儿念情,乾清宫雪地之事还历历在目。连他都不确定,王疏月究竟还会不会不顾惜自己如今恩宠地位,淌入那糊涂王爷的浑水里面去。
  淌进去到也算了,要命的是,王授文也绝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会容得下自己女儿那颗“良心。”更不会相信,十一那颗糊涂苍白的心,能理解女儿那份难得的善意。
  终究是要被辜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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