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被吼了一嗓子,李齐慎回过神,倒没掩饰:“去见了个人。”
  “送你荷包的那个?”
  李齐慎心里莫名一惊,面上没显,只点点头:“是。”
  “看来就是你那个小相好,”李容津松了口气,带了点戏谑的味道,“你给了聘礼的小娘子?”
  他这么一说,李齐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在丰州瞎说是一回事,在长安城里就是另一回事,但当时情势所迫,是为了搪塞梁贞莲的事儿,现下若是改口,等回了丰州,李容津真能把梁贞莲塞他帐里。
  他只能在心里给谢忘之道了个歉,顺着糊弄:“对。”
  “那你现在回京,要不要商量婚事?”李容津挺有兴趣,“带那小娘子去丰州?”
  李齐慎真顺着想了想,心说敢带谢忘之去丰州,怕不是要被谢匀之千里击杀,他摇摇头,含含糊糊:“早着呢。”
  “早什么早,你觉得早,保不准人家不觉得,明儿就成别人家的人了。你得问清楚,定亲了没,有没有看上别的人,家里阿耶阿娘又是怎么想的。”李容津也不是非要把梁贞莲嫁给李齐慎,可惜归可惜,若是侄子真喜欢别家小娘子,他也能上心,“另外,我好歹是你叔父,这小娘子我得见见,看看哪儿比妙心好,勾得你魂儿都没了。”
  “别了。”李齐慎随口糊弄,“我怕吓着她。”
  “吓着?”李容津失笑,“能降住你的,怕是只老虎,我还能吓着老虎?”
  李齐慎一愣,看向李容津,忽然笑了一下。灯光暖黄,落在他身上,镀出漆黑的长发,睫毛一动就是满城风光。
  “不,不是老虎。”他轻轻地说,“是个桃花妖精。”
  李容津一阵牙酸,起身,拍拍下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走了走了。”
  “叔父慢走。”李齐慎嘴上说得客气,人却坐那儿,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李容津不在乎,兀自出门,将要关门,忽然又探出半身,带着三分戏谑:“对了,侄子啊,既然你那相好是个桃花妖精,那也别想着人家嘴上抹的是甜是苦,只管上去尝,尝完就知道了!”
  他没等李齐慎答话,说完就走。“砰”一声,门重重一关,屋里又安静下来,听得见烛花爆开。
  军中全是男人,多粗话荤话,李齐慎自己不说,但好歹长到十九岁,不可能听不懂。李容津这话不算太粗,背后藏着的意思却勾得人心痒。
  李齐慎蓦地想到当时在东市,谢忘之唇上点的那抹花香。他抬手,无端地在食指指尖抿了一下,恰巧是先前抹过谢忘之嘴唇的地方。
  第71章 上巳
  别管李容津当时说想见谢忘之一面是真是假, 总归他是见不到的。自从回家, 谢忘之自然而然混进贵女圈里,她不爱凑热闹, 但发来的帖子也不能不接,这回就接了郑涵元的帖, 趁着上巳节, 前去曲江。
  曲江在长安城西南面, 曲江留饮雁塔题名, 说的是科举中第的少年郎,到这些世家权贵出身的郎君娘子, 就是上巳节踏青的好地方。
  荥阳郑氏好气派, 郑涵元又是嫡女, 在曲江边上阴凉处摆桌设宴,光来往的仆役侍女就有百来个,桌上除了各地来的美酒, 翡翠釜里蒸驼峰,水晶盘里放白鱼脍, 觥筹交错,你来我往, 热闹得不得了。郑涵元就在主位上看着来赴宴的人,听着耳边不断的恭维,稍稍抬起下颌, 十足的贵女骄矜。
  这宴会办得不错, 唯一让她不太舒服的, 就是座下的谢忘之。
  谢忘之还是那个样子,来赴宴没失礼之处,但看得出没怎么打扮,也不带人,就孤零零一个坐在桌后。
  “看什么呢!”温七娘刚说完一句,没听见回应,忍不住用手戳了郑涵元一下。
  郑涵元“哎呀”一声,半真半假地瞪了温七娘一眼:“没看什么。”
  “撒谎呢。”温七娘的视线往谢忘之那边一转,又转回来,凑近一点,悄悄地说,“别看啦,人家就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像我们这边热闹。你非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了怎么办?”
  “谁看她啦?”郑涵元听得舒服,面上却不能显,“少说这话,来者都是客,我都得以礼待之。”
  “嘴上倒是这么说,心里的那个‘客’是谁,用得着我点吗?”温七娘往另一侧抛了个眼神,“你尽管放心,我打听过啦,从没人说郡王和她认识,要真认识,现下宴上这么闲,也不至于丢着她不管。你说是不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李齐慎回长安的那天,隔着朱雀大街上漫漫的人,谢忘之脸上骤然淌下的眼泪、李齐慎抬头时刹那的眼神,混在一起,还是让郑涵元胆战心惊。
  但她确实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干脆瞎推测,只觉得谢忘之是上赶着贴人家,李齐慎则是少年风流,无所谓是哪家娘子。
  世家出身又如何,长安谢氏又如何,该不搭理,还不是不搭理。这么一想,她又对谢忘之多了几分带有轻蔑意思的怜悯,换了话题:“行啦,不说这个,聊点别的吧。”
  温七娘会意,立刻转了话题,着眼在郑涵元今日的打扮上,夸夸衣摆上的绣纹,聊聊发上的绢花,一来二去,边上闲着的几个娘子也被引过来,嘻嘻哈哈地聊起来。
  那边聊得开心,谢忘之孤零零一个人,乐得清闲。她端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视线却没按礼微微垂落,反倒越过人群,落到稍远处的郎君身上。
  李齐慎今天穿的是身叠成翻领的圆领袍,革带勒出劲瘦的腰身,他又长得高,身姿挺拔修长,自有一股潇洒落拓的意思。在他面前的郎君和娘子身着轻铠,看样子是军中人,一样的站姿挺拔,看着还挺养眼。
  谢忘之看了一会儿,身边突然冒出个声音:“娘子这是在赏桃花?”
  谢忘之一惊,没来得及答话,孙远道已经坐了下来,且还毫不避讳,大喇喇地坐在她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是同伴。
  “没有。”谢忘之当即有点不太舒服,但不好开口赶人,只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避了避,拉开距离,“随便看看而已。”
  孙远道“哦”了一声,没硬往上凑,耐着性子瞄了一眼桃花林:“不是赏桃花,那可见着雁阳郡王了?雁阳郡王好英才,认识的也是俊杰呢。”
  谢忘之不想答话,但她不傻,感觉后半句话意有所指,半侧着脸,睫毛一动,看了孙远道一眼:“郎君此话何解?”
  “……何解……这得听我说。”孙远道让那一眼看得骨头一酥,恨不得把身边的小娘子搂进怀里揉弄一会儿,哪儿还顾得上卖关子,直截了当,“那两位都是天策府里的英才。”
  “天策府?”
  “对,天策府。这时间曲江多宴,恰巧这支调来护卫,听说是府里传承和宁王有什么关系,这才和郡王聊起来。”孙远道一把打开折扇,晃了晃,“那郎君是校尉,女郎是副尉,都还年轻,天策府里可是论军功往上爬的,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涉及军队,且还是天策府,谢忘之直觉李齐慎这会儿恐怕是在谈什么,但她不会和孙远道聊这个,半真半假地致谢:“多谢孙郎君,我知道了。”
  嘴上说谢,一点表示都没有,孙远道心急如焚,但他总不能大喇喇地说“不如娘子替我倒杯酒”之类的话。这事儿急不得,他心念一动:“这回设宴的是郑娘子,听闻这回有西域来的酒,浸瓜果别有风味,不如差人去取一些,娘子也好赏味?”
  这吃法谢忘之知道,酒浸进瓜果里,吃起来只觉得清甜且香气特别,但若是不留神,吃着吃着就醉倒过去了。她心说这是有病才在信不过的郎君面前这么吃,但她不会直说,只朝着孙远道笑了笑,颇有点含羞的意思。
  “毕竟是郑娘子设宴,我不好多说,也不好胡乱差使侍女,显得没规矩。”她轻轻地说,“不若劳烦郎君一趟?”
  “……行,当然行。”这伎俩拙劣,谢忘之本身也不太会用,奈何孙远道一心想着亲近,被迷得脑子发晕,立刻起身,恨不得一整车直接拉过来。
  他一走,谢忘之迅速起身,趁他还没回头,提着裙摆混进来往的人里,没两步就混到了对面,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刚好在李齐慎和郑涵元连成的线上。
  不过郑涵元没注意她,一来是她在的位置地势高,二来就是李齐慎。
  姿容冷丽的郎君谈完,礼貌地和天策府里的两位告别,却没急着过来,反倒退开几步,仰头看了一会儿,抬手折了一枝桃花。那桃花开得正好,花瓣分明,浅浅的粉色,衬得他肌肤格外白皙,在太阳底下通透得犹如美玉。
  郑涵元被这美貌震了一下,本能地想回避,眼睛却不听使唤,牢牢地定在李齐慎身上。
  温七娘何等人精,一看就知道她什么心思,看看李齐慎走过来的方向,一揪郑涵元的披帛,含笑说:“完了完了,郡王这是带着桃花来见你了,我们郑小娘子,接还是不接呀?”
  “去,瞎说什么!”郑涵元面上一红,心里有几分雀跃,嘴上却要啐温七娘,“谁说这桃花是折给我的,保不准郡王是看这桃花好看,信手一折呢。”
  温七娘也不恼:“信手一折归信手一折,若是折给谁,那肯定是给你!说句实话,在座这么多娘子,哪个比得上我们元儿美貌?”
  她看看李齐慎,再扭头,故意凑近郑涵元,挤眉弄眼,“你自己瞧,郡王可真是往这里走呢!”
  郑涵元在主座附近,从李齐慎先前在的桃花林划一条线,刚好是桌子最多的地方,坐了不少娘子郎君,好几个娘子都面上泛红,一面猜着郡王这枝桃花给谁,一面又暗自期盼是给自己。
  然而李齐慎谁都不看,松松地握着桃花,沉默地往前走,仿佛真是觉得桃花好看,随手一折,又仿佛把终点定在郑涵元身上。
  郑涵元一阵心惊,偏偏边上温七娘还煽风点火:“你看,你看,郡王过来了,可不是朝着你吗?”
  “不许胡说!”郑涵元嘴上半嗔半恼地呵斥,一颗心却越跳越快,视线锁死在李齐慎身上,不住地绞着手里的丝帕。
  看样子这桃花确实是给她没错的,在场这么多娘子,打李齐慎主意的不在少数,这一下可真是给足了面子,那她当然不能辜负李齐慎,得好好地接这枝桃花。
  但又不能太热情,毕竟世家贵女出身,总得矜持些,否则显得像上赶着……
  郑涵元想着等会儿该怎么接桃花,才显得有礼有节又不会伤李齐慎的心,视线一飘,忍不住落到了谢忘之身上。
  谢忘之还是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桌子后边,不和人搭话,也不使唤侍女,好像压根没这个人。她还低着头,一旦掩了美貌,更不容易被发觉。
  眼看着李齐慎的脚步渐渐靠近,快到谢忘之那桌边,郑涵元先是一惊,帕子绞得更紧,看李齐慎没有停下的意思,她手又一松,看谢忘之时既有种酣畅的快意,又有些莫名的怜悯。
  可见雁阳郡王不是那般肤浅的人,光有张美貌的脸没什么用,在楼上垂泪也没什么用,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他知道谁才是长安城里最值得的贵女。
  郑涵元忍不住稍稍抬起下颌,觉得或许不该那么早接,还是得晾一晾李齐慎,免得让他觉得太好得手。
  然而她兀自想着,李齐慎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就在谢忘之的桌前,顺手格开拿着果盘凑过去的孙远道,一撩下摆,直接坐在了谢忘之身边。
  这场面真没想到,温七娘一愣:“这……”
  “要你胡说!”郑涵元狠狠一咬牙,看好友也不爽起来,羞愤至极,一撕帕子,扭头坐回自己桌边,满脸涨红,恨不得一脚踹了桌子。
  她憋了一会儿,一掌拍在了桌上,没拍响,反倒弄得自己掌心通红,一直痛到手腕。
  第72章 流觞
  孙远道现在是懵的。
  他看上谢忘之不假, 但长安谢氏委实底气太足, 谢忘之又长了那么一张脸,听闻琴棋书画无有不通,一手箜篌弹得外教坊的国手都频频点头。孙远道也有自知之明,没指望能把这个谢氏的小娘子娶回家供着, 只想着能明里暗里占占便宜, 解口馋就行。
  故而他不介意谢忘之故意折腾他, 她一说, 他立马跑过去亲自取果盘。这果盘还是冰里湃的,里边瓜果装得满满当当,一路走过来, 冻得他手都不像自己的。
  冻就冻吧,能献个殷勤, 博美人一笑, 也值了。但他刚捧着盘过来,还没和谢忘之搭话,一只手臂直接把他格开一尺远, 格他的人不咸不淡, 压根没把他放眼里:“劳驾, 让一让。”
  孙远道心说这是哪家郎君这么不懂规矩,心头火起, 等看见是谁, 这口火迅速灭了, 只从喉咙口冒出个泡泡。
  李齐慎像是浑然不觉, 又像是故意讥讽他,手里的桃花斜斜地递到谢忘之面前,看的却是孙远道,一笑居然有点光风霁月的意思:“怎么,郎君还有何事?”
  “无事。”孙远道想打他的心都有了,又怕被李齐慎吊死当场,勉强挤出个笑,“谢娘子先前托我取个果盘,如今送到。”
  谢忘之倒是挺上道:“是有这回事,多谢郎君。”
  孙远道心下一喜,把果盘放在桌上,刚想挤进两人之间,找个地方坐下,却迎上谢忘之略带诧异的眼神。
  她像是完全不知道孙远道要干什么,“唔,郎君还有什么事儿吗?”
  顶着她澄澈的眼神,孙远道从指尖凉到心底,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为他人作嫁衣裳。他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憋了半天,转身走了。
  看那个黯然的背影越走越远,李齐慎含笑瞥了谢忘之一眼:“我瞧着这郎君像是喜欢你。”
  “那可不叫喜欢。”谢忘之又不傻,“风流浪荡,喜欢我这张脸罢了。”
  “那我就不一样了,我还喜欢你做的饭。”李齐慎纯粹是随口一答,没别的意思,等出口才感觉不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接话,“说来也是,我难得回长安城,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做一回点心?”
  谢忘之被刚才那一句“喜欢”打得晕头转向,抿了口茶遮掩,想想又觉得不该这样,横竖是朋友,说句喜欢而已,遮遮掩掩的才不像话。她强压下心里冒出来的一点东西,总觉得那感觉又酸又甜,还有几分莫名的羞赧,让她心口震颤,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她想了想,轻咳一声,故意说:“好啊,那你说,想喝银耳莲子羹,还是牛乳杏仁酪?”
  不提还好,这俩甜汤一出来,当年掐着脖子逼自己喝的记忆猛地翻上来,李齐慎喉咙里迅速冒出黏腻的感觉,微微发毛。他怕自己吐出来,信口说:“那我不如吃了这枝桃花。”
  “好啊。”桃花能做的点心也不少,谢忘之却有点上头,胡乱摘了朵桃花,“你吃啊。”
  微凉的桃花抵到唇上,李齐慎微微一怔。
  谢忘之也愣了。
  两人傻愣愣地对视一会儿,谢忘之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浑身一凛,刚想收手,一声道歉还没出口,李齐慎先动了。
  他微微垂眼,密匝匝的睫毛遮住小半眼瞳,神色平静温和,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顶着谢忘之诧异的眼神,李齐慎缓缓张口,一瞬间露出尖利的犬齿,把这朵桃花咬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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