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话倒是很体人意,合懿心中暖意尚来不及冒出头,却又听封夫人话音一转,“老太太如今见不到世卿,嘴上时刻总念叨,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又总想起世卿从前在府中时身边就全是小厮伺候,但那时候好歹还有我这个亲娘看顾,如今离了府再全放着些粗手粗脚的小厮,总教人不安心,我遂在身边挑了两个还堪用的丫头,让她们留下来料理些事务,先来回禀公主,还请公主切勿多心才是。”
  留两个丫头在封鞅房里,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驸马不得纳妾,所以大门走不通就翻窗,男主人身边多两个伺候的婢女,说破天去也没有丝毫不妥。
  封夫人说罢也不等合懿反应,兀自召了两个面容秀丽的丫鬟上前来,叫她们拜见主母,那身段儿脸盘儿,当丫鬟实在是可惜了。
  合懿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答复,封夫人只当她是答应了,夸赞她两句贤惠明理,遂领着人告退了。
  封夫人一走,露初见合懿吃了哑巴亏望着那大红的锦盒发呆,两步走到桌子边啪嗒一声盖上那锦盒,招来个小婢女,轻声道:“拿去扔了。”
  小婢女还想问些什么,被她瞪了一眼赶忙钳口,抱着锦盒小跑着出去了,但盒子里的东西具体是真扔了还是进了谁的五脏庙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回过身来,合懿的脸色已经白得瞧不见血色了,她去拉她的手,温温安慰:“公主有气别闷在心里,伤身体,您身份尊贵,若是不愿意现在去回绝了就是,您要是拉不下脸,只要您吱一声,奴婢去找十陵想办法,这两天就寻个由头把人赶出去,保证不叫她们碍着您的眼。”
  露初亦觉得夫人这厢做法实在欺人太甚,吃准了合懿性子和善只会哑巴吃黄连,专挑软柿子捏。
  那两个婢女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主模样,哪像是正经的丫鬟,明摆着就是来暗渡陈仓的,也亏得这位公主脾气好,要不然当场就能让封家全都没好果子吃。
  合懿慢慢回过点神来,怏怏地瞥她一眼,“人都送来了还有什么好赶的,况且人不都说了是我生不出孩子所以老太太着急了么,留下就留下吧,你们主子爷要是喜欢收了房,也正好叫我死了这条心吧,我也不想再吊死在他这颗树上了......”
  这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她不想争了,露初想帮忙都使不上劲儿。
  合懿凭什么能冷捱上这许久,皆不过是因为封鞅太过洁身自好,他不喜欢她,可也没喜欢别人,就像茫茫前路上一点光,趋势着合懿继续义无反顾地扑过去,可若是连这一点光也灭了,她或许就会停下来了吧!
  第12章 渐无书
  封鞅自国学监出来时外头天色已大暗了,十陵垂手侍立在车驾旁,见着他忙两步迎上来,呵腰道:“爷,夫人今日来府了,现下正在东阁候着您呢。”
  随行的侍从另有其人,十陵是留在院里管事的,寻常没什么特殊情况不会出来,既然跑一趟,总不会是闲得慌出来遛弯儿的。
  封鞅听他话只说一半,遂有些不悦,“舌头打结了么,有什么话直说。”
  他自提了膝襕登上马车,方坐定,才听见十陵隔着窗难为道:“是这么个,夫人今儿来还带了两个模样出众的丫头,回禀公主安排给您近身伺候,说是怕小厮粗苯料理不好……”
  这话说得还算委婉,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门道也用不着太直白,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突然料理不好了?
  封鞅听得直皱眉,进门的车壁灯上燃了木樨香,许是太过浓烈,熏得人心烦气躁,他把窗户推开些,外头冷风透过缝隙卷进来几个来回,方才觉得清爽许多。
  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隔了会儿才问:“公主怎么说?”
  十陵如实道:“奴才出门时和露初探了口风,说公主当时脸就给气白了,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反应,但她还说……说……”
  舌头这次是真打结了,露初原话太犯上,他不敢按模子倒,兀自在脑子里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才续上,“说公主那头现下只绷着仅剩的一根弦,这次断了应该就是真断了。”
  一根弦......他其实觉得她那人挺一根筋的。
  话送出去就再没有回应,封鞅不开口,十陵也就不说了,垂着脑袋兀自在脚下数方砖。
  他其实觉得照两位主子现下这情况,狠狠来上一刀断了西苑那头的念想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手段是欺负人了些,但依那位公主的性子,横竖也闹不出什么事,要是能一举和离,总也好过一直这么耗下去。
  国学监离公主府很有一段路程,吱吱呀呀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马车停稳好一会儿没见人下来,十陵估摸着是白日公务繁忙太累,这会子给睡着了,伸手支起车窗往里头一瞧,才见他主子背靠着车壁出神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爷,咱们到了。”
  封夫人此行东阁是有备而来,自然也不闲着,由管家相陪,里里外外把东阁一应起居全过目了一遍,别得却不消多问,从成婚那一刻起,时刻都有眼睛替封家看着这府中的一切轮转。
  万事皆如意了,方才迈进书房,招呼人递上一盏新茶,品一口,就着茶香四溢悠悠然看起书来,恍然未觉小厮进来添了一回烛火,直到封鞅归府前来行礼,方才自书中回过神思,抬臂抚了抚酸疼地后脖子,招手示意他在面前落座。
  “母亲该早些派人通传一声,儿子也好尽快回来,徒劳您空等这许久,是儿子不孝。”
  封夫人笑地和煦,“男儿当以社稷为重,你朝中公务繁忙,我岂能为些许微末之事贸然打搅,等上片刻也不碍事。”
  说着,目光慈爱地在他面上细细打量了一圈,尽是掩不住的骄傲,她的儿子,万里挑一的品貌,于私了说是君子玉质人中龙凤,往公了说是国之栋梁将相之才,怎么看都齐整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来,只是唯有一点可惜,人生大事上不太顺遂......
  她忽而轻叹一声,“倒是苦了你了,在外头奔忙一天,回来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尽心照料,早前我就说过,公主这尊佛太大,不是封家的小庙能容下的,偏你爹顾忌皇权不敢直言回绝,到头来还不是平白耽误了你。”
  言语间有些埋怨掩藏不住,封鞅听了也只平静道:“当初尚公主是多番思虑下的结果,和爹是否直言没有关系,儿子现下一切都好,母亲切勿挂心。”
  “怎么会好?”封夫人眉间有些愁苦,“为娘不是非抹黑公主,但她当年拦在国学监外的那一句孟浪之言挡了你此后多少大好姻缘,况且她要是真的为你考虑过又怎会不顾你的意愿求旨强嫁给你,姑娘家一时的春心萌动,连你真正的喜好、性子都一概不知,全凭一腔少年意气咄咄逼人,不然哪里来的今日这地步,还白白连累你陪她耗上三年......”
  “母亲!”
  封鞅微蹙起眉,“三年不过眨眼即过,儿子还耗得起。”
  他面上不豫,还是犹自压了,想起封夫人此行缘由,又平和道:“倒是今日听闻母亲带来两个丫鬟,还请母亲明日将其带回,我身边留小厮伺候惯了,他们一向也尽心,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一时间若换了人,恐怕反倒难以适应。”
  封夫人瞬而微怔,这才是措手不及,原以为最难过的公主那关轻易过了,到头来居然卡到自己儿子这里了。
  “你这是何意?”她有些不解,思虑片刻后又劝解道:“为娘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你既然三年后总要与公主和离,夫妻名存实亡也用不着恪守礼节,那两个姑娘都是良家子,我与你祖母皆是掌过眼的,门楣虽然低了些,但门当户对这一说也就是些老顽固才守得眼珠子似得,咱们家不兴那个。放在你身边也就是让你自己拿主意,没有眼缘就当个使唤丫头也没什么,万一合眼缘,能早早为封家开枝散叶也是喜事一桩,届时找个由头把人送到宁园去,等孩子生下来交由你祖母就好,等与公主真正和离,再给个名分岂不是两全其美?”
  封夫人说得头头是道,一番主意想必是思量良久了,也难为两个姑娘,甘愿半点保证都没有就冒着被公主责罚的风险来做别人口中的狐媚子。
  封鞅眉头皱得更深,他就算要和离,也绝不答应行如此鬼祟之举!
  “母亲所做这一切都是断定合懿绝不会将此事声张,您既然能如此清楚她的脾性,想必府中有人替您看着,那您为何不想想,太后是不是也在看着?”
  简短“太后”两个字却着实让封夫人心头一震,踌躇半刻才道:“太后早已避世不过问俗事,先前你将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发落了宫里也未见有任何表示......”
  “太后不管不是因为不知道,而只是不愿让封家对婚事的怨气日益深重,她是什么手段想必母亲有所耳闻,但母亲以为的三年和离是什么,是需得和才能离,要合懿自己心甘情愿,要皇家颜面无损,这才叫和离,若是依母亲此言暗度陈仓授人以柄,倒还不如当时就抗旨拒婚来得光明磊落,哪怕惹祸上身,起码还能落得个不屈权势的身后名,也不算辱没家门!”
  他这一番话才终于在封夫人心头敲了一记警钟,顿时悚然一惊,只怕是在云端待久了,竟忘了封家的处境,险些因小失大!
  若说封家是舟,那帝王家就是江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船行水上为防倾覆已需处处小心,若再自身出了岔子,那就算沉了也怨不得天由不得人。
  “也罢也罢,这事是娘思虑不周,便就不提了。”封夫人也有些恹恹的,一辈子读了许多的书却到底还是见识短浅,一时竟有些惭愧,片刻后才问:“此来倒还有另外一桩事,你爹要我问问你。”
  封鞅闻言会意,便起身往书架旁去,取下第三层竖向第四格的一本古籍,手伸进架子最里面不知按到了什么机簧,竟打开了一道隐蔽暗格,随即从中取出一封信件来郑重交予她手上。
  翌日清晨,合懿尚还在被窝里梦周公,露初挑了帐幔凑在她耳朵边上问了句:“夫人约莫再有一炷香就要离府了,公主去送行么?”
  “不去!”
  回答得气哼哼,她一向有床气,没睡好谁的面儿都不想给。
  露初也不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却又被人一把拉住胳膊,回身看那人一张脸几乎皱成块抹布,眼睛也睁不开,“算了,让她们进来伺候洗漱吧!”
  合懿是个懒虫,极少起这么早过,外头天都没大亮,急轰轰才出了二门,果然迎面碰上封鞅与封夫人并肩行来。
  她昨日本还对封夫人所为觉得伤心得很,谁知晚上吃了两个蜜豆饼,可能甜上了头,一时间也就什么怨怼都淡了,见了面还是安分喊“婆母安好”。
  “婆母难得来一趟,若家中无要紧事,何不多留几日再回?”
  封夫人见她笑颜浅浅,倒不好再摆脸色,朝她略见了礼,才道:“要紧事倒是谈不上,只是眼下公主身子需静养,我不便多做打扰,待来年春暖花开,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一路扯了几句闲话,把人送出门登上车,合懿瞧着昨日两个丫鬟竟也随着一起离开了,难免朝封鞅侧目。
  后头的车驾正行过来,四下无言,还是她先开口,“夫君慢走。”
  封鞅转过脸瞧了她半会儿,拱手弯下腰去,“外头风寒,公主请回吧。”
  合懿只应了声儿没挪步,呆愣愣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车驾行出去了,才若有所思对露初道:“你们主子爷这辈子大概打算功成名就后便出家得道去......”
  “啊?”露初没听全话,一头雾水,还没开始问,她已经自顾一扭身往府里去了,边走边说,“这会子还能睡个回笼觉!”
  马车行出去几百步,封鞅侧身推开车窗往后头看去,合懿正转身,单薄的背影框在宽阔的门庭中,被两侧高悬的灯笼照成了袅袅一缕轻烟,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上朝的路走过无数遍了,但还是头回,有人在身后注视着他。
  女孩子的脆弱他从前没见过,她都藏的很好,好到让他觉得她就是个被宠坏的、不知事的小孩子,所及一切都是伸手即来时,会因为某件得不到的玩具而失落一阵子,甚至不择手段也要收入囊中,只等真正认清事实,转过身要不了多久总会淡忘。
  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她的喜欢,恍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恃宠而骄欺负人。
  第13章 辞旧岁
  大年三十,除旧迎新。
  到了日子,该张罗的都得张罗上,阖府几步一个大红的灯笼,对联、窗花全一招呼,乍一看,红红火火一片,差不多能赶上合懿大婚那日的热闹了。
  因着前些年城南几个孩子燃爆竹点着了好几处民房,朝廷一时警醒,下令自此后城中各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少了那震天的喧嚣,安全是有保障了,却似乎总少几分年味。
  合懿都快闷得长芽菜了,晌午时分,宫里才来人传信,召长公主与驸马前往温泉宫参加家宴。
  她这才活泛起来,孝顺的姑娘早就亲手给她父皇做了靴子和护膝,给她母后做了狐裘大氅,又教露初用朱漆檀木箱子仔细放好,精心描摹了妆容防止自己看起来病容憔悴让人担心,这才疾步往门口去了。
  封鞅已在门口等她,他穿藏蓝色的衣袍,袍角袖口上一圈亮眼的金色织锦花纹,暗淡的颜色在他身上忽而熠熠生辉起来,遥遥站在那里,身姿挺立若松柏。
  她想起出嫁那日,红妆十里,他也是这般站在她面前,芝兰玉树的一个人,那时他眉宇间的淡漠时至今日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过。
  二人同车而行,一路无言。
  合懿终于体人意了一回,上车后就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若非那一缕似有若无的迦南香,几乎就能忘记他的存在了,只可惜啊,还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
  她约莫是头回把睡觉变成了件极为难熬的事情,装也装的不安稳,眼睫不受控制的抖个不停。
  这档口,马车车轮不知压到了什么,突然猛地颠簸了下,合懿猝不及防,额角结结实实在车壁上磕出“咚”地一声闷响!
  车里静的厉害,愈发显得那声儿有多结实,封鞅微挑了眉梢,侧目去看,正见她捂着额角吸冷气,一时没忍住,话出口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公主没事吧?”
  合懿已十分憋气了,再被他那语气灌进耳朵里一来回,字字句句全成了嘲讽。
  她气哼哼瞪他,眼里融进了这些日子所有的苦闷,“有事难道你会心疼么?”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时冲上了头便不管不顾,说完了才觉得耳根都开始烧起来,咬着牙还是剜他一眼,忙转过身去把脸藏起来,小声嘟囔,“不知道在假惺惺问什么......”
  封鞅实打实被她噎了一嘴,怔住片刻,才道:“公主想多了,稍后即需面见两位尊上,臣不想公主脸上带着伤去。”
  他即刻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语调平静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合懿一张嘴撅得老长,心里都分不清自己与他到底哪个更委屈,要是没有父皇母后在上头压着,他可能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兀自使性子不搭理人,封鞅也不愿意惯着她,稍稍侧过身道:“转过来我看看。”
  合懿向来不坚定,别人一旦稍稍斩钉截铁一些,她就会动摇,别别扭扭地转过去,他倾身过来拨开她的手,在额角轻轻抚了抚,“有些肿了,但好在不至有碍观瞻,别再碰了。路面不甚平稳,公主还是坐端正些为好。”
  他的手是凉的却不冰,敷在痛处着实很舒服,合懿低着头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膝襕上,菱形的暗纹一环扣一环连绵不绝,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直到露初在外回禀了声她才魂魄附体。
  温泉宫位于皇城最南边,实际已经出了外城墙,背靠一座流瑛山,不在高却在灵,山中地下暗藏暖流泉脉,一年四季汩汩冒着热气,滋养得这里的花草树木如在春日,外头见尺的积雪存不下来,一眼望过去满目的葱郁,温泉宫就掩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合懿与封鞅到得晚些,刚至游廊底下就有个年岁稍长的姑姑笑迎上来,行过礼才道:“太后娘娘可巧正/念着您呢,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用了半盏茶了,就等您和太傅一来就着人传膳,快进去吧!”
  说着话往殿里行去,在门口褪了厚重的外套,绕过扇云景屏风,内殿北边正座上坐着的便是合懿的父皇母后了。
  太上皇本出身王侯之家,一身气度自不必说,时年不过四十又一正值春秋鼎盛,只在位时常年忧心国事,鬓边早早染上了银霜,眉间被万里江山压出了抹不去的痕迹,又因年轻时多经波折伤了身体根基,容颜稍显憔悴。一旁的太后虽然年岁稍长太上皇五岁,却丝毫让人瞧不出来,加之她本是习武之人,体质已非常人能比,当年千军阵前一刀挡,傲杀人间万户侯的风采,何等桀骜骄矜,如今坐在太上皇身边,眉眼中却早已不见凛冽只余温情脉脉笑靥浅浅。
  合懿方见了她父皇,鼻子忽然就涌上酸楚来,那头再一招手叫她过去,顿时就红了眼睛,“我走那时爹爹明明还没这么严重的,怎么才过了一个冬天就病得如此厉害了?”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