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子安合十道:“贫僧不曾做过这样无礼之事,请勿妄言。”
  “是嘛?好吧。这位法师,下次你对付天山教的人,可千万不要再讲什么渡人向善……我们天山教,向来都是先杀人,再讲道理的。人忘性大,不知感恩,不会回报,我教教主就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种天性,才用最直接有力的手段,约束这一群没有纪律的动物。”
  即使现在受制于人,命悬一线的子安依然十分平静:“贫僧看法正相反。佛说‘一切众生灵妙光明的自性本觉真心,本来是圆满的。与十方诸佛,无二无别。’若一路修行,追求固本除妄,那每个人都可以立地成佛。”
  对于青龙使的说法,他是不赞同的,但是他也是包容的,他注视着青龙使的眼神,带着一种让人望之便心中安宁的慈悲意。
  仿佛下一刻此时真正有灭顶之灾的,不是他,而是青龙使。
  “我还是没听懂。”青龙使失神地注视了他一会,感慨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皮相好,气质又出众,让人看了你心情就好,便想一直看着你……你说你怎么会想不开,突然出了家呢?”
  子安平淡道:“并非是因为想不开才会受戒剃度,正是因为大彻大悟,才下了决心断尘缘、舍烦恼,有欲望便会有痛苦,当六根清净无尘了,就能获得真正的安定喜乐。”
  “说了读书少,你跟我说的这些干什么?我听懂了,是不是就跟你一样想出家了?”
  一向都只有青龙使给别人洗脑传教的份,没想到今天棋逢对手了。青龙使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想听下去,感到了慌张,连忙肃容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有些事,非一人之力就能做成的。你现在想的事,超出你的能力范围,那本来出自好心的立场,也会被你办成祸事。”
  青龙使举起匕首,“日后我路过佛寺时,若是想起你来,会替你上柱香。”
  子安开口道:“施主,我若是说,我能试出解药呢?”
  青龙使架在他喉咙上的匕首动了一下。
  子安的双眼清澈,他于生死一道并不挂怀,但此时的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想活下来。
  但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生死轮回不休,所谓“生老病死”,不过是生了会老,老了要病,病了会死,死了又要循环往复,重入生道。
  生与死都不是终点,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有各自的通达。但在这一个点上,他只能愚钝地看到一种选择——若是他此刻能活下来,便就能救更多的人。
  青龙使眼神一瞬间变得犀利:“什么毒药、解药的?随便什么和我说都没用,我忠于教主,只听从他的安排,今日便是来取你性命的。”
  子安无悲无喜的看着他,青龙使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伪装似乎都被他全盘看透。
  片刻后,青龙使慢慢开口道:“刚刚我突然就领悟了和尚的魅力……你叫什么名字?喜欢大夫那一款的是吧?别说……拯救苍生配高岭之花还挺带感的。你给了我新灵感,放心吧,正好我旧本要写完了,我保证在你死后,你的形象依然在话本故事中源远流长。我干别的不行,干这行,不小心还是干出了一点名气的。”
  子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平和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点疑惑。
  青龙使移开目光,心中叹了一声,不再去看他,“时至今日,我也是步步荆棘,走到这一步委实不易。或许我可以在你身上寄托希望,但已到了最后关头,我要确保万无一失,比起你来说,我更相信我自己的人,只能麻烦你去死了。”
  青龙使不再磨叽,匕首划出一道光,向前推去。
  匕首在子安的喉咙上割出浅浅一道伤皮肉,鲜血瞬间流下脖颈。只是将刀刃在继续往前送去的千钧一发之际,青龙使又停住了。
  “怎么会?”青龙使面露愕然之色,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和尚,说:“哈?他是……行吧,我知道了。”
  仿佛中邪了般自言自语一通的青龙使仍然难掩震惊,却干脆利落的收了自己的匕首。
  他身上所有的杀意都收敛起来,这一瞬间,他不知突然改变了什么想法,变得再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甚至有些惊奇的上下打量这高个子和尚。
  刚才差点被割喉的子安,现在只是平静地合十道:“施主大善。”
  和尚淡定的模样,仿佛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仿佛一无所觉。
  青龙使侧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单纯的惊奇:“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子安微微一笑:“贫僧如今在禅光寺挂单,暂时还不想加入贵教。”
  青龙使点点头不再追问,拿起放在一边的长枪,遥遥指着另一个方向道,“你从这边下山吧。”
  子安也不多耽搁,他告辞后,就迅速在山上消失了。
  “呼——”砂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好险好险。给我一通忙乎,现在真是好累……哎呀对了池罔,你刚才找我什么事?”
  池罔此时已离开了书局,重新步上南下的路程,“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砂石似乎颇感自豪地回答道:“我刚刚解决了万千民众的粮食问题。嗯,冷圈太太产粮不易,需认真爱护太太和太太的灵感来源,对此我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池罔皱起眉头,下意识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你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砂石笑嘻嘻地回答,“你放心,我是怎样都不会害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之后,看到了新本的池罔,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今天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抓起砂石就是一顿胖揍:“信了你的邪——还说不会害我?你看我又成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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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
  1. “老病死生”一处的言论,化用于:
  星云法师《我对生死的看法》
  原句:”生了要老,老了要病,病了要死,死了又要再生。“
  2. ”佛说:一切众生灵妙光明的自性本觉真心……无二无别。“引用于:
  南怀瑾《楞严大义今释-第 七 章修习佛法定慧中的错误和歧路卷》
  第39章
  池罔只是白天在书铺中简略地翻了几页《容斋随笔》, 没想到这本书就带着过往的回忆, 不期而遇的入了他的梦。
  梦中是旧日时光,他床头堆着那套厚厚的《容斋随笔》,他听到不远处的动静,便知道是庄衍回来了。
  于是他拿着自己记录的笔记, 抱着手中的书, 就去找庄少爷了。
  小池很快就得到了庄衍的注意。
  掌灯时分,庄衍已换上了常服。他看着小池新上身的衣服,正是前几日他吩咐过的浣花锦,顿时眼睛一亮:“松花色的衣裳衬在你身上,非常好看。”
  “我记得我库里还有几匹荼白色的雨丝锦……你去跟老梁说, 让他把那个也裁了给你做衣裳, 你穿那个也一定不错。”
  小池便抱着书道谢,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带着一点羞涩和紧张。
  庄衍今日从军营中回来的比往日早, 却也是天都黑透了的时分, 可见忙碌了一整个白日。
  梁主管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 自从院里来了个模样跟妖精似的小书童, 少爷回府住的日子, 比上个月多了好几天。
  能得到庄衍的青眼相看,这让院里多少人羡慕不已。没过几日,小池就从下人的议论里, 听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 是这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得到过的。
  “少爷……关于这部《容斋随笔》, 我有问题想问你。”
  他站在庄衍面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他早就得了庄衍的允许,如果有不会的文章,都可以直接拿去问少爷,可每当小池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候,他看起来都很不安。
  庄衍回府,从来不能代表他可以休息,他一回来,就要紧锣密鼓地处理兵粮运输、治下领地等繁复的政务问题。能为小池抽出时间指导功课,牺牲的都是庄衍个人的休息时间。
  庄衍从不说自己有多忙,也从没露出过不愿指导的意思。少爷自己愿意被大材小用,院里更是没一个下人敢多嘴,只是对这新来的罗鄂人,比以前还要另眼相看三分。
  此时,小池怯生生地站在庄衍面前,抱着《容斋随笔》中的一册,困惑问道:“我以前听先生说,汉人要学的书,不都是四书五经、军史谋略吗……可是、可是少爷让我读的,为什么会有《飞禽畜菜茄色不同》这样的文章?”
  “这一篇文章,我读了几遍,好像……好像就只是教人如何根据猪、鹅的形状和颜色,来判断猪鹅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可是这样的文章,读来有什么用呢?”
  他一直偷偷观察着庄衍的神色,似乎只要庄衍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他就会立刻原地消失。
  每次看到小池这个样子,庄衍就会比往日还要温柔耐心,在谈话中润物无声地消除他的不安。
  “这一套书内容涉及甚广,你读到的这一册,其实是汉书中比较初始的读物,等你读完《容斋随笔》,以你掌握的字,就可以去读更专精一些的书了。”
  “但还是不要小瞧这一套《容斋随笔》,”庄衍温和地解释道,“这里面的文章遍及农耕作物、天象地理、文物典章、医药佛经等等,涉及各行各业。你以为自己不在这一行做事,便觉得这些文章读来也无用,但其实越是这样的知识,越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用得上。”
  庄衍的温声细语,让小池想试一试他心里对自己有多宽容。
  于是他抬头看着庄衍,模样纯真而不骄纵:“少爷,你不是在哄我吗?就比如说,读了《飞禽畜菜茄色不同》这样的文章,少爷又不去……养猪,那能有什么用?”
  庄衍便笑了:“你这小脑袋里,怎么装着这么多歪理?嗯……看来我得跟你说一件在发生过的事,才能说服你了。”
  “三年前秋收时节,我去元港城西百里,亲自检验那一年的领地军粮收成。有一位当地豪绅请我去赴宴,在席间商谈当年布粮的分成,那晚宴做的十分丰盛,里面有一道白切猪肉,我吃着觉得这味道很好,当时便留意到那猪皮的颜色有些黑。”
  “我便留了心,在酒席上把那豪绅灌醉后,我假装喜欢这道菜,向他讨猪肉。那豪绅便叫了下人,直接送了我一批刚宰杀的新鲜猪肉,我翻看那没煮过的猪皮,果然比江北的猪略黑一些。”
  似乎知道他即将要讲什么,小池睁大了眼。
  庄衍含笑问道:“还记得你读过的《飞禽畜菜茄色不同》里,是怎么说的?”
  庄衍解释道:“我当时就是想起了《容斋随笔》中这一篇文章——‘南至关外,猪黑而羊白’。这新鲜的猪皮颜色更黑上一点,像是从南边送过来的。我就秘密去查这个豪绅,顺着他猪肉的水运渠道,果然查出来他背地里与南边的诸侯勾结,泄露了我军西边领地的许多民生情报。”
  小池眼神中的疑虑散去,露出敬佩的神色:“禽畜、菜茄之色,所在不同,南至关外,猪黑而羊白,至北地西东,二者则反是……这样一个细节,便能看出这样多的东西……少爷好厉害。”
  庄衍有些惊讶:“哟,这一篇都背下来了?你记得很牢啊。”
  小池连忙恭顺地回答:“有几个字不认得,多读了好几遍,这才记了下来的。”
  “和你解释这个,便是想让你静下心来,好好把《容斋随笔》读完。”庄衍拍了拍他的头,“等把字认全了,你就可以读其他的书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布置难一些的书,你可要好好看。”
  小池应了是。
  庄衍似乎随意地问了起来:“你刚才说,你想读四书五经、军史谋略?怎么,你喜欢看这一类书?”
  小池拿着一段松烟墨,在他身边的墨砚中研磨,同时低头回答:“只是听以前的先生这样讲过,有些好奇罢了……毕竟像我这样的人,读了也用不上,那才是白费功夫,还不如多读些杂学奇谈,有趣还好玩。”
  真来正在写字的庄衍,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这面前这身段纤细,容貌却过分昳丽的少年,握住了他正抓着墨块的手。
  双手接触的那一瞬,小池神色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却立刻温顺地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反应。
  “看着我。”庄衍的语气依然温和,另一只手却卡着小池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到自己的方向,让他所有的表情都无处可藏。
  “你看着我的眼睛……”庄衍还是在微笑,那俊朗的脸孔上,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当小池被迫转过来与他对视,心中便是狠狠一跳。
  “……对我再说一次,你不喜欢看军史谋略、书经政令。”
  小池的瞳孔微微收缩,“我……我……”
  下巴上温暖的手,让他避无可避。
  庄衍的神情温柔,他的唇边还带着笑意,但那一刻,对危险那一份天生的直觉,让他当机立断做出了判断。
  “我想看!”小池眼角带了一点红晕,他艰难道,“我当然想看!”
  庄衍手上的力度放松,手指接触的皮肤过分柔嫩,触感舒适而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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