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霍璋只“嗯”了一声,倒是并不十分在意这个——虽说上药这事该认真些,可还真不至于上一次药便要净一次手。
  霍璋自觉自己眼下还没讲究到这份上。
  宋晚玉其实也并不很在意霍璋此时的回应,她嘴里说着话,脸上仍旧是热着的,待指尖碰着霍璋脸上的伤疤时,脸上不觉更烫了。
  上次霍璋闭着眼睛,她上药时虽也觉得心下忐忑却远没有如今这般被霍璋注视时的脸热心跳。
  明明是给人上药,可她沾着药膏的指尖反倒隐隐发麻,手指绷得紧紧的,几乎便要僵住了。
  第13章 柿子樱桃
  这一次,霍璋没有闭眼,所以他看得非常清楚。
  宋晚玉只挽了个松松的髻儿,乌发如鸦羽,有几缕垂落在脸颊边,映得脸颊越发雪白,光下看去近乎透明。
  此时,她抿着唇,眼睛很亮,正专注的看着霍璋脸上的伤疤,指尖沾着墨黑色的膏药一点点的涂抹着。而她雪白的脸颊就像是初秋枝头挂着的小柿子——在秋日的暖阳里,一点点的红透了。
  是晶莹且温暖的柿子红。
  在霍璋的前半生里,看过太多太多的小姑娘在他面前脸红。
  那个时候的霍璋几乎是天下最富裕的人——他有家人,有朋友,有健康的身体,有远大的理想与目标,还有很多、很多的爱........他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却从来不觉特别,偶尔碰到脸红耳赤的爱慕者也能用最委婉的方式与她们保持距离,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他从不觉得那些前仆后继的小姑娘的喜爱有多么认真,觉得她们多半是养在深闺,没见过多少人,一时被他的外貌或是家世背景迷住了,更多的不过是人云亦云的喜爱,当不得真。
  而现在的霍璋一无所有,面容有损,浑身是伤,更不值得旁人喜欢,尤其是这样一个年纪正轻,明艳照人的小姑娘。
  更何况,这几年里,他没再见过面红耳赤的爱慕者,也早便习惯了旁人的恶意与冷漠,面对这般坦荡恳切的关心照顾,反倒有些不习惯。
  如同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亮光,眼睛反倒会觉得刺痛,下意识的想要抗拒。
  霍璋到底有些不自在,沉默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道:“算了,我自己来吧。”
  宋晚玉正手脚僵硬的给人抹药,指尖都要僵住了,听到这里却立刻回过神来,连忙道:“不行!”她这两个字说得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甚至还抽空瞪了霍璋一眼,气鼓鼓的提醒他,“你昨日也这么说!结果呢?”
  说起这个,宋晚玉就很气——她就是信了霍璋的话,这才把药留下。结果,霍璋根本连药盒子都没碰,更别说是自己给自己上药了!
  前科尚在,历历在目,霍璋自己都有些尴尬,反应极快的补救道:“你要还不放心,你在边上看着,我自己上药就好了。”
  宋晚玉还是不吭声。
  霍璋便主动伸手,去接她手里攥着的那个药盒子,面容与声调一般的沉静:“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好起来,所以你更不该把我当做没手没脚的废人对待,也该叫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宋晚玉闻言一顿,下意识的松开了抓着药盒子的手。
  霍璋微微抬眉,伸手接过药盒子,然后沾了沾药膏,开始给自己上药。
  毕竟是自小长在军中,霍璋的上药手法十分熟练,只是比起宋晚玉的小心翼翼,他反倒是简单粗暴了许多。
  粗粗的上过脸上的伤后,他看了眼宋晚玉,见她没有回避之意,索性便褪去外衣,开始往身上上药。
  宋晚玉毕竟还是个姑娘,她不在意,霍璋却替她在意,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被子,然后微微偏过身体,稍做遮掩。
  有被褥遮着,宋晚玉只能看见他背部的一小块皮肤。
  但依旧可以清晰的看见上面的伤疤。
  此前,宋晚玉听说过霍璋身上有许多新伤旧伤,也的确是为之难受许久,却也是直到此时方才第一次真正看见那些伤。
  仅仅是他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上面便已是伤痕累累,既有狰狞的刀伤,也有层次分明的鞭痕,甚至还有火灼般深浅不平的烧伤...........
  在看到伤疤的一瞬,宋晚玉的脑中一片空白——她呆呆的看着这些伤痕,就像是看着难以理解的难题,眼也不眨的看着,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她胸膛里的那颗心也像是被刀戳了,被鞭子抽打,被火灼烧一般,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痛,给人一种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
  她那么喜欢、努力追逐、拼命仰望的人,在她为他的死讯而闭门痛苦时,他却正经历着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宋晚玉简直要被自己的愚蠢和轻信气哭了——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却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她当初并未轻信所谓的死讯,早些查清楚事情,或许也能早些将霍璋救回来,霍璋也不会受那么多的罪!
  天底下最折磨人的就是“如果”,宋晚玉自己气自己,气得眼睛红,只好偏过头去擦眼泪。
  不过,等霍璋上完了药,重又披好衣服,转过身的时候,宋晚玉已经收拾好心情,她并不愿意在霍璋面前掉泪,令他想起那些难堪的过去。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然后便转开话题:“艾草包热敷的时间差不多也有两刻钟了,我替你抹药,按一按吧?”
  霍璋神色如常,微微颔首,并未再拒绝。
  于是,宋晚玉便替他卷起袖子,很认真的替他抹药,然后按摩手腕脚腕处的经络。
  这一回,她倒是不觉得脸上发烫了,只是觉得霍璋的手腕脚腕握在掌中实在是太细了,细伶伶的,甚至都能感觉到嶙峋的瘦骨,略微有些硌手。
  宋晚玉一边按摩,一边想:晚膳一定要叫人多多加肉,得把瘦掉的肉都养回来!
  要不,晚膳再加一只羊?!
  本朝是禁杀牛马的,哪怕主人家杀自己的牛马,按律也是要“徒一年”。所以,时人一般是不吃牛肉、马肉的,多爱吃羊,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收到朝廷给发的羊肉或是猪肉。如宋晚玉这般身份的,名下还有马牧、羊牧的田园,自然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会儿,宋晚玉就在想着是吃烤全羊,蒸羊肉?或者简单点就吃个羊肉煮饼?
  霍璋见她蹙眉想着事,脸色变了又变,心下难免,开口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宋晚玉一时不妨,脱口应道:“羊肉。”
  霍璋:“.......”
  话才出口,宋晚玉也觉羞赧,不敢去看霍璋此刻神色,只能状若无事的替他按好了手腕,慢慢的将他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宋晚玉才故作镇定的解释道:“我就是觉得时候不早了,也快到吃晚膳的时候了......”
  霍璋也不知信了没有,只“嗯”了一声。
  宋晚玉觉得自己简直是越描越黑,索性也不多说了,老老实实的替霍璋按摩完了脚腕,这便要起身叫人准备晚膳。
  只是,她才起身,忽而便想起四轮车的事情,脚步一顿,笑问道:“今儿太医署送了一辆四轮车来,若公子觉得屋里闷,便叫人把晚膳摆在院里,我扶公子坐车上,在院子里用晚膳?”
  霍璋一顿,竟还真有些心动——自他从突厥回来后便一直因着身体的缘故昏昏沉沉,这几日才好些便又被送来公主府,一直躺在榻上养伤,还真没好好看过现下的长安夜景。
  只是,霍璋虽是心动却也记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实是不欲多事,更不想给人添麻烦,便摇了摇头:“不必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也没什么胃口,晚膳也不必太折腾,随便准备一下便好了。”
  其实,霍璋这话主要是说给宋晚玉听的——在他想来:厨房估计也不愿为他多折腾,眼前这个小姑娘被人排挤着到西院服侍自己已算是十分可怜,实是不好再叫她为自己的事情与厨房的人起争执。
  宋晚玉原本都想好了两人一起到院里用晚膳,听他这般说难免有些恹恹的,嘴里应了一声,走到门边还是不死心,转头与他道:“要不还是去院里吃吧?今晚上月色正好,还能赏月呢!”
  她站在门边,凤眸里像是落了星辰,乌黑晶亮,看人时认真的叫人心软。
  霍璋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拒绝了
  宋晚玉哼了一声,大步出门去了。
  她走后,室中只余下霍璋一人。
  他靠坐在榻上,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左右,觉得内室徒然安静了下来,就连光线也在这样的静谧中显得昏黄起来。
  他原本就习以为常的静谧忽然便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霍璋下意识的偏过头,往窗外看了看。
  外头的天色已彻底昏沉下去,正如宋晚玉适才说的,今夜的月色竟是难得的不错。明月高悬,深黑色的夜空似也被照得微微泛蓝,而洒落在空中的星辰则如海潮翻滚时挤出的雪白泡沫,只有淡淡的一点珍珠白,微不可察。
  霍璋静静的看了片刻,忽然又阖上眼,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眼睑处落下淡淡的灰影。
  他仿佛想起了许多的往事,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便听到门外传来有些熟悉的脚步声。
  以及车轮子滚动的声音。
  是宋晚玉推着四轮车进屋来了。
  因着四轮车的声响实是掩不住,宋晚玉也没想遮着掩着,大大方方的推着车进来,理直气壮的耍赖道:“晚膳都摆院里了,要不,我们还是去院里吃吧?”
  霍璋闻言微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晚玉见他没有摇头也没有出声反对,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厚着脸皮上前几步,又补充道:“今晚月色真的很好!”
  霍璋唇角不觉一弯,随即又抿平了,淡淡道:“那好吧。”
  宋晚玉得了这话,欢喜之情难以言表,生怕他又反悔,将四轮车推到榻边,伸手扶他下榻。
  霍璋的脚筋手筋都已接好了,虽然左腿曾经骨折过但也只算是旧伤,也就是阴雨天会痛上一阵......所以,他这会儿或许还走不了路,手脚却已能略使一点力气。
  宋晚玉的力气又比寻常姑娘家更大些,两人合力,竟还真就扶着霍璋下了榻,坐到了那辆已铺了垫子的四轮车上。
  因着怕霍璋着凉,宋晚玉急忙忙的给他披了御寒的外衣,还拿了一条厚厚的绒毯盖在他身上,嘴里絮絮念叨着:“夜里风寒,虽然月色好,可也不能真就着凉了.......”
  霍璋坐在四轮车上,心情难得的好了一些,听着她的念叨,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她。
  她说话时,唇角微微上扬,唇珠饱满,两片红唇像极了红艳艳的樱桃。
  春来时,春风拂面,樱桃在翠枝上摇曳,红的晃眼。
  第14章 羊肉鱼汤
  霍璋坐着四轮车,由宋晚玉在后面推着从屋里出来。
  明月高悬,皎如玉盘,正温柔的笼罩着整个长安城,在这空旷的庭院中洒落一地月华,如水银般静静流转着。
  廊下的灯笼都已点上了,在这样寂静的月夜里蜿蜒出一段温暖而模糊的光影。
  灯笼里的火光是明亮的,映照在脸上时,似还能感觉到些微的温度。
  霍璋的侧脸被照的微亮,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指尖攥着膝上的毯子,不自觉的深吸了一口气。
  秋日里的空气干燥冰冷,不觉间便在腹腔中带来一阵略有些辛辣且刺激的凉意。
  然而,霍璋那因为伤病而昏沉了许多日子的脑子却因着这辛辣刺激的凉意,突然间清醒许多,仿佛又想起了“活着”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冷不丁的想起自己在突厥的日子,想起了草原里总也不停的马蹄声,以及嘹亮粗犷的歌声——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在突厥,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很蓝很蓝的天空,像澄亮的蓝宝石;牧草丰茂,无边无际,便如翠绿的汪洋。
  但是,对霍璋来说:那却是深不见底,望不见光的深渊。
  那些突厥人都如此憎恨厌恶他,甚至不想就这样简单的杀了他,而是千方百计的折辱他,想要像驯服草原上的烈马一般,用饥饿、用马鞭、用酷刑来驯服他。
  他们曾经克扣过他的饮食,用鞭子抽他,打断他的腿,然后又接上,也曾经将他的双手捆住,绑在马匹后面,拖着他在草原上飞驰着,几乎要将他拖死在马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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