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点。”殷璇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很不相信,“你虽然聪明,可总是心软,一点恐怕不够。孤记得前几日跟你说没有子嗣的郎君要随孤殉葬一事,你竟然说这样更好。究竟什么心思,会让你说出那种话?难不成人生二十年,于你已是苦海无边了吗?”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继续道:“晏郎,一尘不染,可是会很累的。”
  晏迟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像是被亲近的人发现了致命的软肋。他怔怔地看着对方,随后缓了口气,才道:“臣……”
  他没能说出话来。殷璇的目光实在是太具有侵·占性,那种近乎碾压的感觉太可怕了,让他说不出辩解的话语。
  “孤的身边阴暗污秽,你留下来,迟早会后悔……”
  她话语未尽,指尖交叠之处倏忽一紧。抬眼望去,入目是那双温柔明澈的星眸,熠熠生辉,如同寒池沉玉,坠进心海,泛起蔓延的波纹。
  晏迟看着她道:“不会后悔。”
  他低下头,很小心地亲吻了一下对方的指尖,声音低微郑重。
  “……不会后悔的。”
  ————
  殷璇是在晚膳时回太极宫的,政务繁忙,国事为先。她陪晏迟用了晚膳,随后回到太极宫理政。
  从宜华榭望去,可以见到宣政殿长明的灯火,烛光摇摇,人影依旧。而在宣政殿的窗边,也能见到宜华榭每夜点灯,按时熄灭,如同别样相伴。
  徐泽落胎小产之事,罪名已定,只是还未行刑。因后续由周剑星处理,深宫之中很是为此提心吊胆了一番,等到后续,才将心安在了肚子里。
  又过几日,徐泽状况好些时,阖宫探问。有些人明里贺他升迁,敬他为长使,暗里却讥讽嘲笑,说他此生止步于此,无能诞育儿女,有何颜面空占庭院,享受俸禄。
  这种人比比皆是,不足挂齿。徐泽素来是个脾性好的,身子又弱,之前他受宠有孕,且家世一流,才受到敬重。而至如今,徐家已现败象,他也难以指望,才处处都有人明里暗里嘲讽妒忌。
  或许很多人,都想他怎么还能活着,恨不得他死在水中吧?
  徐泽坐在榻边喝药时,受刑才愈的无逍将竹帘卷起,低声提醒道:“郎主,晏侍郎来了。”
  他动作一顿,目光才忽然有了些波澜。随后放下喝到一半的汤药,注视着晏迟进入内室,躬身行礼。
  眼前之人神色平和,穿了一件色泽寡淡的衣袍,进屋时就收起了披风,身量单薄,颇有孤梅细柳之感。
  徐泽看了他片刻,随后道:“宠君向来都可肆无忌惮一些,你何必如此,坐吧。”
  这是晏迟在那日后第一次听他说话,声音低微而沙哑,整个人像一株开败了的莲花,在残雨之中处处支离。
  晏迟坐在软榻下方,抬眸望去,见到他苍白的手指重新拿起药碗,眉宇低垂,辨不清究竟是什么神情。
  “那件事……你查过了吗?”
  他指的是元宵节时,他提醒的那句话。
  若万一是他揣测不对,岂非酿成大祸。所以必得询问清楚,才可安心。
  徐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如你所言。只是东西让我烧了,给孟知玉送行。”
  罪名已定,再无转圜,只是不知何时行刑而已。
  “……送行。”晏迟垂眸想了一会儿,想到他那个人平时说话的语气态度,“他在地下,也未必肯收。”
  “送是我的事,收不收,又有什么关系。”
  徐泽语气淡而低柔,是他这么多年修来的轻言细语,温柔脾性,可是这时交谈之中,却将苦心经营的这些东西全都抛却了,神情变也未变。
  “你这样,”晏迟犹豫了片刻,“令人害怕。”
  徐泽拿着汤匙的手指僵了一下,语调轻微地问:“……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晏郎太软了。好像很好欺负的亚子(思维发散……)
  第23章 相配
  今日天气回春,日头稍暖。窗棂稍开了一点,微风阵阵,吹拂过柔软衣衫。
  徐泽坐在软榻边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雪青的锦衫,腰封上绣着碧海波涛的纹路。此刻低首喝药,眉目垂下,神态仍然柔软。
  柔软得似一只伤重难治的鹿,双角寸断,处处伤痕,无论如何观之,都唯剩触目的凄凉。
  “我又有什么可怕。”徐泽的嗓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波澜。他面不改色地饮下苦药,好似这具久病成医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人世间的一切煎熬。
  “你心明如水,应当懂得我的意思。”晏迟语声温然,“你所做的事情,所追求的东西,我不懂,无可安慰。只是往后的路途还长,不要因此……耗费了自己。”
  徐泽诧异地望他一眼,半晌未语,随后才道:“我似乎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宠爱你了。”
  这件事晏迟自己都不明白,不太认为徐泽会懂得,却只是含笑问道:“容我请教?”
  “越是深陷泥淖之人,越是心向光明。”徐泽放下空下来的药碗,苍白的手腕像是易折的木枝,脆弱得能轻易掰断。“表面上,陛下是天下共主,你们之间的身份差距无可逾越。可实际上,她对你这种人,想必是最没有办法的了。”
  晏迟听得愣住,仔细想了想,随后听到徐泽继续道:“如果换你,是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较为心安,还是伤害一个有罪之人,更能宽慰?”
  这句话已到深处,无法再向下继续了。晏迟忍不住想为殷璇辩驳,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听着,唇边的笑意都收敛起来。
  “你既然知道……”
  他的声音轻了许多,有些难以理解的意思。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徐泽目光晦涩地看了他一眼,“那一日,我半睡半醒之间,昏昏沉沉地听到她的声音,梦到你问她是否还好时,我便突然醒悟。”
  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从未轻易交与他人。这种可怕的防备心,在殷璇的身上一寸寸蔓延,交织成一个坚不可摧、无法染指的盔甲。
  他没有能耐进入其中,只有晏迟可以。
  此刻倏然安静,四下无声,只有窗外有两声乍然而起的啁啾鸟鸣。白日生烟,炉香掩去沉浓的药气,可嗅起来还是发苦,苦意浸透五脏六腑,渗进骨子里。
  晏迟摩·挲着手中的暖炉,静默了片刻,随后轻轻道:“徐郎君打算如何?”
  徐泽实在是觉得他很奇怪,竟然能够毫不怨恨地对他讲话。在这种时候,被他设计过的人应该踩在自己头上嘲讽讥笑,才觉解恨,没有像他这样的……竟然心平气和、甚至语气中略带一丝温柔的怜悯。
  在晏迟长成的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呢?让一个背负花魁盛名的人进入宫闱后,反而像悟透了什么似的,将每一日都过得心平气和,善待一切。
  徐泽没有认真思考,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这样的败将,无法与人争。只是想将恩仇报尽,此后这条命,你要就拿去。”
  晏迟闭目叹气:“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阻拦我的事情,就是要我的命。”徐泽的语气逐渐沉下来,态度稍显认真,“司徒衾罪有应得,孟知玉是这样,我也是。我不像你宽容,但好在记性不错,永不忘怀。”
  晏迟无话可说,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缓缓起身,让阿青留下相赠的补品,低声道:“你双亲在世,他们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此话落下,晏迟并未久留,随后告辞。只剩下重新落下的竹席,将光华遮挡在外,室内复又一片昏暗,虽有小轩窗,却孤寂不堪、无人梳妆。
  在这种如夜的昏暗之中,徐泽沉默许久,脑海中回想着与他交谈的这几句,咳得浑身发痛,半晌才缓过来气。
  他茫然地擦拭了一下湿·润脸颊,触到一片冰冷。
  原是泪。
  ————
  太宁宫,极乐殿。
  殷钺坐在书桌前写字,听着爹亲用清朗微冷的声线给他读启蒙书籍,偶尔问答几句,父子之间更显温情。
  殷钺年纪虽然小,但在深宫里养成,因而情绪十分内敛,也懂得察言观色。他见到檀慈在爹亲身边耳语几句之后,便感到他的情绪似乎骤然改变了一瞬。
  周剑星神情压抑地低声反问:“当真如此?”
  “正是。”檀慈道,“也实在令人惊奇,按理说晏郎君怎么也不该和颜悦色地对他,难不成这件事其中另有隐情?这个郎君……恐怕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周剑星很轻地蹙了下眉:“我不用他像孟知玉那样表面跟随我,我只要他名义上受我的恩就行了。”
  “您跟陛下说的那件事……既然陛下没有特意指出来,那应该也便是可以做的。让新的宠君辅佐宫务,成为协理,不仅可以凸显千岁的气度,等到他真的争气,也可以以此将女儿要来抚养。”檀慈低声道,“于情于理,于宫规,都是顺理成章的。”
  周剑星沉吟半晌,转眸看到殷钺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吧。……还有另一件事。”
  檀慈垂首:“千岁吩咐。”
  “不光我会想到这里,应如许也会。”他翻了翻孩子练字的宣纸,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周剑星自己,就是一棵强韧不可撼动、却又天生冷硬的苍松古槐。
  他一身玄色衣袍,沉淀的乌黑衬出发冷的白皙肤色,长眉如墨,眉峰锐利,每一寸轮廓都宛似刀刃一般。只有那双唇是削薄发红的,带着一点点微末的软意。
  “你让几个侍奴去永泰宫说几句。依应如许的脾气,应该很能闹腾。”周剑星伸手摸了摸殷钺的脸颊,注视着他道,“爹爹不避着你,是想直接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只有凤君能担得起所有皇子皇女一声父君。”
  殷钺伸出手,覆盖在周剑星的手背上,声音尚有些奶声奶气:“钺儿只有爹亲一个父君,没有其他人。”
  周剑星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垂首抵住他的额头,声音钝钝的,夹杂着叹息。
  “……好孩子。”
  烛影摇晃,光晕慢慢地笼罩向地面,也笼罩向四周更偏僻的无光之处。
  周贵君举荐晏迟为协理的消息,将会在天明之际传遍阖宫,更会在应如许的永泰宫中无限蔓延。
  但在这个夜晚里,一切还都停留在徐泽与孟知玉的风波之中,波涛未过,未来的风浪也更难以预测。
  金剪剪直烛心,烛光直成一线,映在一旁的蝴蝶穿花烟纱罩上。晏迟将灯罩重新放置上去,转眸望过去,在烛光下默默地望了她片刻。
  殷璇沐浴过后,发丝稍润。坐在那儿看他近来读的书和话本子。
  说是“看”,其实也不尽然。这些书册,很多她早已看过,而那些没有看过的,也都是用处不大的话本故事,写得常常是才子良人,一个优秀无比的女人,如何一心一意一双人,情痴无比地对待儿郎。
  那儿郎又常是世家贵族,或就是青楼名倌,愿意为了称心女郎私定终身,离开荣华富贵……如此等等,偏偏这类故事却常生恨,苦于世俗为难,不得圆满。
  殷璇这样的出身与见地,从未将这种东西看在眼里,只是如今晏迟看了一些,她才跟着翻翻,看得那双远山黛眉就没有松开过,表情十分微妙。
  她寻思了半天,也没想通其中的逻辑是如何形成的,便将话本放下,忽地问:“青楼楚馆中,真是如此吗?”
  晏迟放下手中的剪子,过去给她更衣,语声一片温然:“一二故事,做不得真。”
  她沐浴之后,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并一件袖摆绣着凤凰霓羽的中衣,系带一解便开。
  晏迟的手指修长细瘦,漂亮得宛似水墨勾勒。指甲圆润粉白,处处精致。手背上隐现出淡青的血管脉络,一直延伸到手腕内侧。
  他轻轻解开衣带,服侍殷璇褪下这件衣物,贴近之时,两人呼吸交融,气息缱绻地围绕在一起,愈发暧昧绵密。
  晏迟仔细着手上的事情,刚想把衣服放好,却猛地被对方搂住腰身,紧紧抱住。
  她抱得太紧了,几乎有些发痛。在下一瞬,晏迟顿觉天旋地转,被殷璇压回了榻上,抵额耳语。
  “古来高士,常常狎弄倌人,游山玩水、以为风流,自诩不入仕途,一片清净。可能够永居终南,隐世而居之人,却少之又少。可见世人,沽名钓誉者众。”
  她缓慢下滑,抵着晏迟的肩膀,声音微哑:“可却又批判帝王,不愿让倌人为凤君,为帝后。原来身在高处,却也桎梏重重。”
  晏迟抬手环上对方,任由殷璇的手指挑开衣襟,他温和低语道:“臣并不在意。”
  他无所相求,能得一日温情,便觉这世间无限温柔。
  “臣与您不相配。”他轻声道,“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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