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住了脚步
  距离高考只剩四十三天。
  教室前正上方挂着一块黑色倒计时电子表,猩红色的方正读数一跳一跳,搞得人心惶惶。
  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学生,所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家都快被高考这座笨重的大山压得未老先衰。
  绝大部分同学把头埋得很深,厚厚的玻璃镜片后是一双双疲倦又满怀梦想的双眼。
  而那些成绩吊车尾的同学,则破罐子破摔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节又一节,一天又一天,不知今昔是何年。
  班上按照惯例在每次周考完后就会换座位,学生们根据成绩的排名先后自愿进行挑选。
  净初这次周考班上第二,且进了全区前一百名,换座位时她却不选那被称为“天子脚下”的前排,而是挑了一个靠窗且较后的位置。
  谷樱成绩落后一些,不过净初后边的位置太偏,也没人选。
  她喜滋滋地坐了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嘿,真巧,又是前后桌!
  净初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摞备考书籍和复习资料,她坐在窗边,上课听课,下课便朝窗外眺望,偶尔被谷樱叫上,陪她出教室去操场上散散步。
  她的心情变得很平和。
  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可一些时候,她又觉得似乎什么都变了。
  南方天气越来越炎热。
  大家纷纷换上夏季的清凉校服,穿上薄款棉袜,踏上透气的运动鞋。
  女生夏季校服是白衬衣和水蓝色及膝短裤,净初有三套,每天晚上换下,春姨便会为她洗干净熨帖好,再拿过来一套新的挂在她房间,还要献宝似地喷上些自己制作的植物清香香水。
  净初试着闻了闻,挺好闻。
  她将长至腰际的乌黑长发用彩绳绑成一根麻利的马尾,抛至脑后。
  她在座位上时总是坐得笔直,专心致志,标准的好学生。
  每每谷樱抬头去瞧前方的净初,见她不是在听课,就是在刷题,或者在低声背书。
  无比地忙碌,十足地勤奋。
  谷樱好几次打开去年的志愿填报手册,再次翻到Z大各专业的录取分数线。
  她撑着脑袋纳闷地想,不应该啊,以净初这个成绩水准,躺着进Z大都有可能,她怎么还那么拼命?
  学神啊学神,我的净初,不愧是学神,有目标,有实力,不敷衍。
  谷樱在心里默默为她送上32个赞。
  ……
  *
  距离高考只剩三十天。
  学校又安排了个高三学子考前大型心理咨询讲座,请了一位留学归来的心理学教授做讲师。
  学生们一听又要去接受口水的洗礼,纷纷唉声叹气怨声载道。
  讲座地点设在礼堂里,班主任下达命令,每个同学都要带着本子和笔过去签到参加。
  谷樱是英语课代表,临时被英语老师喊过去改测试卷,于是只剩净初独自过去。
  她进了礼堂后,随意找了处偏僻的地方坐下。
  讲座开始了,那教授先是一番自我介绍,金光闪闪的履历令人心动,先是讲教出哪些优秀学生,再是有获得过哪些荣誉,懂几国语言云云,接着才正式进入主题,讲高考在即,如何自我调节情绪、不良情绪如何合理宣泄等等。
  这不是初中政治课本里边的内容吗?
  净初手里捏着本子和笔,倚着坐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礼堂中人多,颇为嘈杂,闷热。
  学生按照来的先后顺序挑坐混坐,并不是如以往的按班团坐。
  她听着听着讲座开始昏昏欲睡。
  讲师高谈阔论,她也睡不太踏实,恍恍惚惚中察觉到身体异样,她猛地睁开眼睛。
  小腹一阵紧缩钝痛,有什么东西一股股从两腿间流出来,湿漉漉的。
  净初意识到什么,白皙的脸“咻”地一下就红了!
  她连忙看手表上的日期……
  我天……
  她的大姨妈来访了!
  周围全是人,她双腿靠拢贴在一起,身体紧绷,表情僵硬,不敢乱动。
  她经期头一天血特别多,以往都是穿大号的卫生棉内裤的。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垫……她竟然忘记是今天了……
  她懊恼地低头快速瞅了眼身下的座位,不意外地撞见露出的蓝色绒垫上已经浸着潮湿的红……
  老天!她闭眼无语地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她穿的可是水蓝色的校裤啊……
  哎,一筹莫展,万念俱灰。
  *
  净初不习惯随身携带手机,一是其笨重又占地方,二是她基本用不上。
  过来参会前,她将手机关机塞到了书包里。
  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
  她视线带着求助快速扫了一圈,没有看见一个熟识的脸孔。
  坐在她周边的人中,有一两个可能认识她的男生,在刚刚与她的目光接触时,精神抖擞了一下。
  看神色似乎是挺想开口跟她搭讪,但净初尴尬地背过去,对男孩子,这种事情怎么好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天谢地,讲座终于接近尾声。
  她正襟危坐小半天,血倒是没再大流,但是臀下边湿黏黏沾着坐垫,要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
  她闻到一股腿间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她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神色微白,开始坐立不安。
  幸好,四方的学生逐渐骚动,人流开始散会离场,没人关注她。
  她定定地坐在那儿,头疼地闭了会儿眼睛,真希望自己能够瞬间消失。
  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能干等。
  等到最后,最后再走。
  人群喧哗,熙熙攘攘,她就坐在那个位置上,虚软地将手中的笔记本摊开在两腿上。
  睡不着又好难受,真是煎熬,她只能转移注意力。
  合上双眼。渐渐凝神。世界变得静谧。
  脑海中出现夜晚的山腰,树丛里飞舞的萤火虫,天空上一点点在闪烁的星辰。
  田野中奏响热闹非凡的蛙鸣。
  还有前方,深入前方,是一整片一整片的蒲公英海洋。
  她的世界更静了。
  她再次睁开眼。
  快速动笔,信手涂鸦。
  周边推推搡搡往外走的人流,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在这一刻,她通通遗忘了。
  这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在夜晚星空下的丛林中,坐在画架前,作画。
  “净初,真的是你!”
  画面碎裂,消失。
  她停笔,抬头,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从下边的台阶跨步走上来,他穿着黑色及膝运动短裤和白色短袖T恤,头发很短,笑得阳光。
  她看向他,迎着礼堂中微茫的光,眼神恍惚。
  “我是李绪,隔壁一班的李绪,还记得吗?”男生笑容可掬,难掩喜悦。
  净初点点头,记起那封信,啊,是他!
  “没想到真是你,好久没看见你了呢!”
  李绪是学生会干事,正来礼堂里指挥收场,远远看见座位上静静坐着个女生,便多瞧了几眼。
  身形有些熟悉,但他不太确定,走近一看,没想到真是她。
  “好久不见。”净初把笔放下,迎着李绪的目光,不太好意思地问,“能借你手机用下么?”
  “当然可以,随便用。”李绪一听,二话不说地掏出手机递给她。
  居然连个密码锁屏都没有设置,界面一览无遗,背景图是皑皑白雪里站着两个手牵手的动漫小孩。
  她拨通谷樱的电话。
  响了几声,那边没接,估计在忙。
  她挂断,不好意思地又将手机还给他。
  “谢谢,我朋友可能在忙。”她扫了下礼堂,见零零散散还有几个人,  她脸上微红,复又低头打开笔记本,翻了一页,拘谨地对他说,“你去忙吧。”
  李绪见到她暂时不打算走,神情又透着不同寻常的红晕,她将笔记本放在双腿上,不自然地低垂着脸,手心紧紧攥着,手背有些白。
  他目光挪向座椅,突然反应过来!
  “净初,你等等我!”
  他一拍脑袋,马上将手机往净初手中一塞,边往外边走边回头对她道:“十五分钟,你等我十五分钟。”
  净初抬起眼,视线追过去,却已经看不到李绪人了……
  十五分钟后,李绪提了堆东西回来,气喘吁吁,弯腰双手撑在膝盖处,大汗淋漓。
  李绪将手提袋轻轻塞到净初怀里。
  “……给你的……”他说话气息还很不稳,汗水从额上流下,他不甚在意地抬臂擦去,一双眼睛亮如琥珀。
  净初心里一动,她静静地低头看向纸袋,翻了翻,里边有一件黑色外套,一包女士纸尿裤、一包卫生湿巾以及一条新的女生校裤……
  ……居然还有一杯打包好的红糖姜茶?
  净初不可置信地瞄了眼手表,发现真的才过去十五分钟。
  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男女生宿舍楼离这边距离并不算近,虽然他腿长,但这效率也太高了,他是飞人的后裔吗?
  她目瞪口呆。
  “我表妹高一,她之前也遇到过你这样的情况,所以我……嗯,比较了解……”他干咳一声,也不太自然地背过身去,高大的身形将她整个正前方挡住,“下去后再往右走五十米,可以看到女生洗手间……去吧……”
  净初瞧了眼怀中的手提袋,再看向男生的背影,他背部的白色衣料紧紧贴着身体,濡湿一片,浸得透明。
  心中生出些别样的情绪,一点点的聚拢,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下。
  她轻声说谢谢,掏出男生的宽大黑色外套,小心地将袖子围住腰,在前头系住,打了个结。
  她低头小步往下走。
  几分钟后她从洗手间出来,清清爽爽,换了一条新校裤。
  她往之前那座位处走,隔着几步,竟见李绪提着水桶,蹲在她之前坐过的座位旁,在用毛巾细致地擦洗。
  净初抬着袋子的手放下去,心中澄澈的海水涌上来,悄悄漫过沙滩上的细沙,再退去,露出洁白的贝壳。
  她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