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街门楼4
  有人, 即使知道自己耀眼, 也有心知今日要伴落叶, 当陪衬。
  而有人, 即使已是绿叶衬花红的,也能不输于人, 摇身一变成为独树一帜、万众瞩目的琴叶榕。
  虽然知道后者贻弄风情, 但好歹也为她身上这同款旗袍正了名。
  淮真佩服, 但确实羡慕不来。
  “刚才过去了二十四个女孩,很美,有看到么?”
  西泽淡淡道, “没。”
  淮真道, “她们穿的都很好看。那么晚点我带你去选票那里看看佳丽画报?”
  他放下餐匙,“不感兴趣。”
  淮真一回头,见他已经放下餐匙起身准备离开, 于是问道, “不等朋友?”
  “我邀请了。然后她掉头跑开, 刚才就在这里,飞快的,头也不回。”
  淮真愣了一下。
  朋友?
  朋友。
  她强压下想要微笑的嘴角,轻声说道,“抱歉……”
  “一身离奇古怪的衣服, 然后跑回来, 像一阵风一样, 跟我说抱歉。”
  淮真低头想了想, 又发出邀请,“是否去都板街走一走?街上很热闹。”
  过了起码十秒钟,西泽才缓缓问道,“难道你之前不是这样打算的?”
  淮真诚恳说道,“两周前我有征求过你的意见,但一直没得到回复,我就在想,你可能并不感兴趣。以防冒昧,所以再询问一次。”
  “我从未说过不。”
  “或者至少告知我你已经来了唐人街。突然打开门走出来,还是吵得正起劲时,怪吓人的。”
  那一刻,刻薄与咄咄逼人统统从西泽脸上消失了。
  他突然无意识的笑起来,然后低头问,“吓人吗?”
  声音轻到离谱。
  淮真从那阴晴不定的一声笑里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宁静,一种平等的宣誓,一种恬然,像一粒石子掉进水中会发出叮咚轻响那样顺理成章。
  淮真听到自己心里也异样安宁,笑着说,“反正来了,不是吗。”见他因躲避陈贝蒂不及,身上仍穿着客栈备给客人睡觉时穿着的松软衣裤,又说,“我带你去新的房间。旧房间的行李已经带过去,现在已经可以更换。”
  新的房间在二层走廊尽头,从哪里,透过雕花的窗户围栏看出去,可以看见墙边生长的一小排矮竹,是老板最喜爱的房间。在今天,也能最近距离接触佳丽们,条件得天独厚。
  淮真立在门口说,“我去一趟楼下告知领班,以防他以为我偷懒。”又说,“我在时钟下面等你,时间你随意就好。”
  “我没有那种‘随意’的时间。”他又回到那种惯常的冷傲,“十分钟后见。”
  房门关上。淮真笑了笑,飞快走开。
  虽然知道那堵门已经关上,却仍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带着点好奇,一点探究,还有一点对未知世界的捉摸不透。
  虽然不知引起这变化的契机是什么,但总不会是坏事。
  穿过长廊时,一道大门突然打开。一个靓丽女孩扶着门内铜球,微微探身,小声询问,“这位妹妹,能否帮忙一下?”
  她一抬头,辨认出那张在画片上出现的典雅脸蛋,点点头,笑着说,“文心姐,不过我只有十分钟时间。”
  黄文心讶异的“啊”一声,笑道,“季家妹妹,我有听文笙讲过你。”
  想了想,又说,“三楼八号房间,请寻一下约克·科纳。”尔后凑近前来,轻声说,“我的紧身胸衣忘在他哪里了。”
  尔后微微收回身体,淮真看见她脸有些发红。
  她微笑着说,“稍等我。”
  到大堂告知领班带客人去街上参观集会,得到同意后,立刻沿扶梯飞快跑上三楼去。
  尚未寻到八号房间,便看见长廊上一男一女正倚靠在墙上,相对谈天。谈天进行得不错,以使得那女孩发出愉快的咯咯笑。
  “她这几天净忙着出风头,哪里会有时间搭理你?不过唐人街上有很多好玩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
  淮真听出这声音,以为黄文心有事先叫陈贝蒂上楼来取内衣。
  以防万一,她仍上前打断两人谈话。
  那白人男子回头来,脸上仍带着未散去的愉悦笑容:“请问什么事?”
  淮真道,“文心有东西落在你这里了。”
  约克“噢”一声,拍拍脑门,推门进房寻了一阵,转身出来,十分贴心的将一条用黑色男士毛巾包裹的东西递给淮真,叹口气,“还好,她一定急坏了。”
  陈贝蒂歪歪靠着墙,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觉得十分没趣,转身就走。
  淮真谢过约克,转身离开时,听见耳后声响:“嘿,你去哪里?不是要同我多聊一些文心小时候的趣事吗?”
  淮真摇摇头。
  要提醒文心提防着贝蒂?
  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太过于多管闲事。不过在交还胸衣与粗针围巾时,她仍忍不住告知黄文心:“刚才在楼上,我看见约克与你儿时朋友在聊天。”
  黄文心笑了一阵,“他在打听我的丑事吧?这个约克。”
  从围巾中寻出胸衣,又漫不经心笑道,“谢谢你。”
  淮真朝她微笑致意,转身离开。
  别人情侣之间的事,大概是不需要她操心的。
  抬头一看,八分钟过去。
  仰身往长廊一个探头,果不其然,那道门十分守时的打开,然后西泽走出来。
  白色衬衫与红色长裤,外罩绀青粗针线衫——什么都是宽松而飘忽,好像身体从衣服里消失了一样灵活自在。若非淮真亲眼见过他赤|裸脊背,此刻她一定会觉得他瘦到没有形状;事实竟然正好相反。
  跳脱的色彩,在这人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往常穿着森森然的黑白灰色调,总觉得那样才对,才与他完美融合,然后阴冷气质的得以被衣着消减;
  但其实他好像本来是透明的,所以才能随心所欲给自己着色。
  淮真猜测,今天他心情一定很好。
  待他大步走进,淮真询问,“有想要先去的地方吗?”
  “我对唐人街没有丝毫了解。”
  西泽突然想起什么。
  ——我这辈子绝不会踏进唐人街半步。
  立誓至今不到一个月,持续毁约三次,每一次都为着同一个人,不同理由。
  他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就是忍不住想来一看究竟。
  “那么你就只好跟着我走了。”淮真说。
  西泽看她一眼,顺理成章,不带半点犹豫的跟了上去。
  就好像两天前安德烈同他说,“凯瑟琳与黛西这两天想去你那里借宿,方便步行去唐人街。”然后告诉他,“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预订的客栈——最近很热闹,那个女孩在那里做侍应,应该会十分忙碌,所以我请她单独为我这间客房做游客向导。”
  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而且竟然在昨夜……
  失眠了。
  然后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午后太阳正好,从陈设古旧的喧哗客栈一路走进鼎沸人声里头,四周拥挤人群与贩售画片、选票的吆喝声里,那小小绿色身影一路拨开人群,怕拖他后腿似的不时加快步伐。
  看见那头发柔软翘起的旋曲发梢,西泽强忍着想轻轻碰一碰的冲动。
  陡峭的斜坡上,一个白人小男孩大哭起来,指着远处鲜果档嚷嚷:“我想要菠萝。”
  高大威严的白人父亲皱眉告诫:“我和妈妈的建议是——要先吃午餐。”
  那小孩不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赖来。
  父亲一脸嫌恶看着儿子,撒开手将他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弟弟站在哭泣的哥哥身旁试图安慰他。
  妈妈轻轻将弟弟抱起来,说,“哥哥做错了。不能向他学。”尔后也随着丈夫阔步离去。
  周遭华人妇人见状,皱着眉头耳语,“哪有这样做人父母的?”
  妇人瘦小伛偻,以棉布绳捆住一个三岁大小孩,背在背上,以拨浪鼓哄着。
  小孩道,“阿婆,要吃酱鸭脯。”
  妇人立刻答应,“好,阿婆给囝囝买鸭脯喽。”
  那年纪相仿的白人小孩坐在地上,见无人理会他,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寻着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父母亲,快步追了过去。
  淮真有些心情复杂,回头询问,“你小时候也这样被父母亲丢开过手吗?”
  西泽回神,“家里兄弟太多,人人被迫从很小时候起懂得如何争夺。暴力解决无效的情况下,据理力争比胡搅蛮缠有效得多。”
  淮真道,“也会一到二十一岁,便被丢出家门迫使自立?”
  “一般来说在西部才会这样,东部人有太多家业要继承。”西泽脸色沉下去,“我倒是希望二十一岁立刻就被扔出去。”
  不远处,一名洋妇从婴儿车里艰难拆取出一张脏兮兮黄澄澄的尿布,站在太阳底下、人群当中有些举棋不定。婴儿车内仍在哭闹不止,洋妇四下焦急巡视,一见到人群中着绿色衣服的淮真,立刻两步上前,将她截住,以英文询问:“我看见广告招纸说,路上看到绿色旗袍的女孩或者黄色唐装的少年,可以向她求助。”
  淮真驻足点头。
  妇女松口气,“请问在哪里丢弃垃圾?”
  孩童伴随乳臭味的新鲜排泄物气息迎面而来。
  淮真望着华埠街道满地果皮纸屑,与黑乎乎不明固液掺杂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华埠的垃圾收纳桶并不是特别管用。
  稍稍想了想,同她说,“沿着都板街下一个路口,右转,走两百尺,可以看到一家洗衣铺。”
  见那妇人神色游移,又补充道,“我想,当垃圾扔掉,还是有些可惜了。五分钱,可以替您立即清洗干净。”
  那妇人权衡一阵,点点头,推着婴儿车快步走了。
  西泽突然用英文纠正,“我想,不是我下沉。”
  过了两秒,她还没搞懂自己哪里没讲对,“i sink?”
  “……think.”西泽躬身示范。
  淮真学着动作咬舌,“s……think?”
  他想了想,又问,“唔该?”(广东话:谢谢。大意问她:谢谢要怎么说)
  淮真被这突如其来的英文音标课程惊呆了。
  然后开口:“3……3q?”
  西泽看她一眼。
  淮真慌忙改口,“thank you.”
  “garbage, not cabbage, not luggage.”(垃圾,不是卷心菜,不是行李。)
  淮真小声道,“我知道他们的分别。”
  “我听你讲错起码三次。还是说你不打算在美国讲英文?反正你不在乎,在唐人街,沟通只用广东话,偶尔讲讲德语就够了?”
  淮真战战兢兢,“好的。我记住了。”
  西泽垂头看她,“你这该死的英文究竟哪里学的?”
  淮真:“……”
  该死的义务教育,和该死的上辈子是个平翘舌不分的四川人,她有什么办法?
  这凶巴巴的严厉相让淮真仿佛回到初高中噩梦一样的物理课堂。以防他再思索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错处,远远望见赌徒之街门口拉起华埠小姐彩旗,淮真立刻对投注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想要去投注一次吗?”
  “……不感兴趣。”
  淮真从衣袋内摸了半晌,发现旗袍并没有衣袋。
  倒是西泽递过来一枚五十美分。
  她接过来。
  在街对面研究半天告示牌:“华人男孩觉得这三个很美,白人老头觉得这两个很美。”
  “你觉得呢?”
  “这一个angela zang气质很好, 但我觉得喜欢她的男性不一定会很多,而女性很少会来参与投注。”淮真想了想,抬头问,“你觉得呢?”
  一个男人像探听好了什么消息似的,“买朱莉儿!”
  店主懒洋洋道,“朱莉儿一赔十,和伍文芳持平。”
  男人道,“刚才有个白鬼阔人买了五千美金,选朱莉夺得皇后桂冠。”
  突然一群华人男人从隔壁赌场一涌而上。
  淮真哗然,“这是什么资本手段?”
  西泽笑了,“投你喜欢的就好。”
  淮真叹息,有效资源掌握在极少部分人手里,我等屁民也只能凑个热闹图个开心罢了。
  忽而大批男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几间选美皇后投注的赌场门面围个水泄不通。
  淮真摊开手心,西泽顺势顺走那五十美分,轻松拨开人群。
  “哪一个?”老板问。
  “angela zang。”
  众人大声哄笑。
  “五十美分。”西泽面不改色,尔后两只夹着两页薄薄二十五分抽奖单,穿过人群走出来。
  淮真鼓掌。
  再往前走一点,不知不觉已走到过街门楼。
  人群从远处停靠的缆车、宽阔马路上停泊的汽车中走出来,不断的涌入这道路狭小|逼仄的唐人街。
  西泽突然停下脚步。
  一辆杜森堡model j停在街边,一名高大金发男士绕至后侧,将车门打开,请出后座两名女士。
  淮真先看到一双细长紧致的银色高跟鞋与一双长腿。尔后,线条优美,大胸翘臀的两名金发女士依序优雅的步出车外,摘下金棕色太阳镜,四下打量唐人街内景。
  其中一名略微娃娃脸、面容精致的女孩远远望见身高与外形在人群中都颇为惹眼的西泽。
  她招了招手,高声喊道:“小赫伯特!”
  安德烈与凯瑟琳都随之望过来,向他招一招手。
  见状,安德烈先于众人阔步过来,女士们踩着高跟鞋小心跟上。
  待走近一些,那娃娃脸女孩敏锐的发现西泽身旁的绿色衣服、小巧别致的东方女孩子。
  五个人里,只有淮真是生面孔。
  两个白人女孩子都等着安德烈或者西泽发话。
  安德烈回头向两人解释,“this is……”
  尔后顿住,微微眯眼看向西泽,似乎有些难以措辞。
  西泽接过话来,“this is my girl.”(这是我的女孩)
  语气淡淡的,好像在介绍说“这是我新买的电脑”之类的词汇,吐词恰到好处亲昵熟稔,又不过分,让人无法质疑其真实性。
  那女孩便没笑了。
  倒是凯瑟琳大声笑着,像是要缓解尴尬似的向淮真递出手来,握了握,“嗨,真是个好消息。你好,请问他好相处吗?”
  “还好,”淮真一边讲英文,一边小心看西泽一眼,确认他没有对自己的口音十分不爽以后,接着笑着说,“你们看起来好像并不十分相像。”
  凯瑟琳接着大笑,“不像?谢天谢地!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