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所以,陛下现在是要算总账了。”明夷寡淡的说道。
  “不是……”这下轮到嬴政的语气里含着一丝讥诮了,“……你只是笃定朕不会伤害你而已,就好像你当初给朕下药、嘲讽秦二世而亡,大摇大摆地逃离以后,重新在韩国见面,你也未曾有多少畏惧胆怯。你只是笃定朕不会杀你,甚至不会牵连你的亲眷。”
  明夷心跳重重加快一下。
  她说不出话来,找不到反驳的语言。
  是的。
  是的,她心里并不感觉到胆怯,因为相信眼前的秦王不会伤害自己。
  那些在谣言被揭发时肆无忌惮的打闹和拒绝,反锁了嬴政的寝殿不肯出去,那些在韩国再见时没有过于害怕的情绪,那个大雪之夜无视了嬴政冷漠目光肆意离开……
  甚至在更久以前的时光,随便编着借口,拖嬴政一起在咸阳城中驾车而行……
  这不过是潜意识里笃定嬴政不会为此伤害她。
  第96章
  明夷突然用手捂住脸,然后深深呼吸。
  冰冷而洁净的空气顺着口鼻吸入五脏六腑深处,带来战栗的寒意,耳边,赢政的声音依旧传来,慢条斯理而不容反驳。
  “况且,你也心悦朕,你待在朕身边时,难得轻松自在。”嬴政说道。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喜悦或炫耀的自得,只是平稳的陈述一件事情而已。
  “你看看你,姬明夷,你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和有度且善解人意,可他人若再想亲近,你就会又稍加疏远……”嬴政靠近了在她耳边,低笑着说道“……朕一直想说,明夷你每次如此微笑时,既像伶人在殿上演戏,虚情假意至极。”
  明夷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混乱起来了。
  “闭嘴!”
  嬴政当然没有闭嘴。
  “但你在朕身边时,所显露就与他人面前大不相同了,明夷,你本性哪里有半点温柔和善,分明任性至极、喜爱玩闹、还喜爱暗暗嘲讽自己厌恶之人……”说到这里,嬴政低声一笑,“……若非要说有何可取之处,就是博爱天下人如己人了。”
  纵观史书,天下何人不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己,恐怕也只有上古时期的尧舜有这种胸怀了。
  明夷清丽的眉目没有显露丝毫表情,只靠不断的握紧掌心,让指甲深深掐入肌理来平复心情。
  “陛下可说完了?这又能证明什么!”明夷声调微微颤抖的说道。
  “没有说完……”嬴政继续愉悦的说道“……你心悦朕,否则不会费尽心思的制纸刻书,想办法令人出使西域、又为秦国即将到来的大灾出谋划策,更不会告诉前世朕死后的大秦帝国下场,好让朕提早预防。”
  路边石质宫灯里,牛油蜡烛已经点燃。
  马车奔跑过咸阳宫的夹道,暖黄色的火焰光彩在马车上一闪而过,在那瞬息之间,嬴政的容貌被照亮。
  明夷在秦王漆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倒影。
  被上方的少年压制在这马车小小角落,因为不堪的内心被揭破,而呼吸混乱的、唇角紧紧抿起的自己。
  “……陛下自作多情了,那不过是为了嘲讽你而已,瞧瞧你的大秦帝国一世至千秋万世,却在短短三年内崩塌殆尽。”明夷轻轻咬着牙说道。
  “那你每日在黄昏时刻来朕寝宫中,又如何说?”嬴政扬眉说道。
  霎那间的寂静。
  “闭嘴!”明夷又一次怒喝道。
  这样虚张声势的怒火,不过是暴露了她外厉内荏而已。
  明夷突然很厌恶自己。
  这么软弱的,连真心实意的爱憎都不敢表露分毫,只敢靠那所谓温和而有礼的外壳,撑起安全区的自己。
  黑暗的马车里,嬴政依言闭上嘴,不再多说话。
  他一声低笑,带着攻城掠地的胜利。
  看,姬明夷是他的,从躯体到心脏,每一寸都是。
  “朕拒绝那些楚国女子,想要立你为王后,为何不喜悦?”嬴政问道。
  明夷手指微微用力,突然反手从嬴政手掌中挣扎而出,这轻而易举。
  嬴政唇角带着微笑,任由她挣扎,等待姬明夷接下来的动作。
  马蹄踏踏青石板上的声音嗒嗒作响,王驾即将离开夹道,驶向秦王寝宫前。
  明夷闭了闭眼睛,紧接着骤然出手,点上了嬴政肩胛骨侧的几处穴道,一股疼痛混合着酸麻无力感骤然袭来,明夷趁机将他推倒。
  嬴政闷哼一声,身体倒在了马车后的软榻上。
  彼此的姿势忽然翻转,现在俯视的人的是明夷了。
  居高临下的看着少年的俊朗无暇面容,明夷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样,哪怕这只是一点因为身体姿势错觉而产生的虚假安全感。
  “为什么要说这些!”明夷说道。
  她还没有从混乱的情绪中挣脱。
  “那日说完你是千年以后之人,朕就一直在等你来寝宫找朕……”嬴政抬手,准确无误的拉住了明夷的手腕,平静说道“……但朕一直不曾等到。”
  嬴政一直都没等到姬明夷敞开心扉,哪怕是在他毫不犹豫戳破她最大的秘密以后,于是他不再等待,主动出兵去攻城掠地,否则此生此世,那座封闭的孤城也不会打开城门。
  训练有数的骏马在一声长鸣后停下,秦王的寝宫已到,原本微微摇晃的车厢重新归于静止。
  明夷默然凝视着他,紧接着将一个锋利的青铜薄片贴在了嬴政的咽喉上,只需稍稍一动,就足够捅穿血管,让浓郁的鲜血从动脉处喷薄而出。
  让嬴政死亡。
  感受着致命之处微微冰凉的触感,嬴政平静问道“是何物?”
  他记得车厢里没摆放武器。
  “用来往香炉里投放香料的叉子,陛下怕吗?”明夷问道。
  “不怕。”嬴政平静说道,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用大拇指摩擦她手腕内部那一小片肌肤。
  明夷俯下身体,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在嬴政的耳边轻柔无比的说道“但是我怕,惶恐至极日夜不安,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恐害怕的想要远远逃离。”
  没有想过她会说这些话,嬴政惊讶,紧接着微微蹙眉。
  嬴政一直认为,姬明夷不应当与惶恐害怕这些词有交集,不论是披着温和有礼貌的皮囊也好,还是流露出任性妄为的本性也罢,她应该永远生机勃勃、肆无忌惮。
  “那陛下可否要大声呼喊?叫蒙恬等侍卫进来?” 明夷又问道。
  “无需如此。”嬴政平静说道。
  就如同他不会惩罚她一样,姬明夷心悦他,不会动手。
  “陛下可以……”明夷加重了语气说道“……陛下现在就可以大声呼喊,然后咸阳宫中的侍卫将我带出去拖入牢中,然后随陛下心意,无论是枭首坑杀也好,车裂腰斩也罢,都是秦王权利。”
  作为秦王,嬴政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明夷手中的青铜薄片一滑,轻轻割开了一点皮肤的表皮,零星一点血丝从破口流出。
  嬴政沉默良久,忽然说道“朕说过从此以后无论何事,都不会杀你。”
  “卧榻之侧,岂容老虎酣睡?”明夷冷笑着说道。
  人心易变,嬴政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也许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但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又会如何?
  卧榻之侧,岂容老虎酣睡?
  嬴政将她的话在口中咀嚼几遍,随后一声低笑。
  “说得好,但朕与你同行,何曾不是与虎酣睡。你是盖聂之徒、剑术高明的游侠,若是想行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之事,可要比荆轲轻易的多。”嬴政说道。
  马车早已停下,车厢里的秦王却一直未曾走出。
  赵高迷茫不解,等待片刻后,忍不住轻声呼唤道“陛下?寝宫已到。”
  要是车厢中的秦王还不出现,赵高就开始考虑进去一看了。
  车厢里,嬴政听到赵高呼唤,随口应了一声。
  “已经到寝宫了……”见她脸色不佳,嬴政顿了顿又说道“……可要休息片刻,再出去。”
  明夷一边站起来向外走,一边带着微微疲倦的说道“不必了。”
  嬴政微微挑眉,紧接着不顾拒绝伸手拉过她,让她坐在软榻上,休息了片刻再走出马车。
  明夷试着动了两下,见嬴政意志坚决,就没再反抗。
  这样安静的吹着夜风休息片刻,确实让心情平复了不少。
  “你可要杀了赵高?”嬴政问道。
  明夷将手中的青铜薄片贴在门帘上,随手擦了擦上面血迹,然后丢在车厢角落里。
  “我更好奇陛下为何不杀他?”明夷说道。
  “赵高得用,况且只要朕在一日,他绝不敢包藏半点祸心。”赢政说道。
  至于过几年找到更合适的代替品以后,赵高是什么下场,就不必多说了。
  “赵高死不死是陛下之事,我不参与。”明夷说道。
  秦王走下马车后,赵高立刻殷切的上前搀扶,然后陪伴在侧,丝毫不知晓就在刚才,自己已经遭遇了一场生死大劫,更不知晓自己已经是必死无疑的人了。
  已经到就寝的时刻了。
  站在寝宫门口前,嬴政戏谑地问道“既然话已至此,可要一起入睡?”
  明夷“……”
  话已至此?话至哪里了?不过是说穿了彼此喜欢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明夷将手臂抱在胸前,默然盯着对面秦王那张颇为厚实的脸皮。
  月光下的少年面色淡然,平静站在原地等待。
  “放心,朕不会强迫一女子。”嬴政又“好心”加了一句。
  良久,少女忽而嫣然一笑。
  “既然如此,多谢陛下恩典。”明夷说道。
  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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