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顾韫章伸手,一把捂住苏细的眼睛,然后猛地将人往地上一按,翻身就换了个位置。
  挂在房梁上的蓝随章趁机跃窗而出。
  “娘子别怕,再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顾韫章缓慢松开捂着苏细的手,小娘子那紧张颤动的眼睫刷过他掌心,跟主人一般楚楚可怜,颤抖的厉害。
  小娘子面色惨白,闭着眼,一脸惊惶地拽着顾韫章的衣襟使劲扯,然后瑟瑟发抖的往他怀里躲,“我不敢看。”
  前几日,苏细听说梁氏去世,就是上吊死的。
  今日她猛地瞧见那晃动的黑影,不知为何,立刻便联想到了此事,顿时就被惊得浑身冷汗。
  顾韫章伸手圈住小娘子,轻轻安抚着她,“娘子别怕,你看到的应当只是外头的树影罢了。”
  苏细想骂你个瞎子知道个屁,但她忍住了,毕竟现在她只能依靠这个瞎子了。
  终于勉强镇定下来,苏细注意到自己跟顾韫章的姿势,顿时面颊坨红,正欲推开,书房的门就被撞开了。
  “娘子,怎么了?怎么了?”养娘和素弯冲进来,看到书房内叠在一块的两人,衣衫凌乱,姿势不雅,养娘立刻捂住素弯的眼睛顺便把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苏细:……
  苏细接受了顾韫章那只是一团树影的说法,她战战兢兢地拉着顾韫章的宽袖从地上站起来,小小声道:“那,那个,你能送我到书房门口吗?”
  苏细站的地方距离书房只有五步远。
  看着小娘子如此软和的可怜小模样,顾韫章自然是要怜惜一番的。
  他敲着手中盲杖,往前一步。
  苏细跟着挪两步。
  顾韫章又一步,苏细继续挪两步。
  终于挪到书房门口,苏细又道:“你能送我回屋吗?”
  顾韫章:……若是可以,他倒是想送上榻。
  不过待他将吓得跟只秃了毛儿的小雏鸟似得小娘子送到屋门前时,这只秃毛小雏鸟立时便投入了养娘那只大毛鸟儿的怀里。
  顾韫章最终是没有如愿送上榻,着实可惜。
  苏细窝在养娘怀里,看一眼顾韫章那头被自己拽得跟鸟窝似得头发,想着这样的头发,也只有顾韫章这张脸能撑住了。然后默默踮脚,把刚才被自己拽下来的一缕头发放回了顾韫章脑袋上。
  顾韫章:……原来秃的是他。
  ……
  随着顾服顺被流放边疆,李阳一案似乎已然平息。虽还有很多不平之声,但在圣人威压之下,众人皆知此事已然不能再提,不然就是公然与圣人作对。
  七日后,押解顾服顺的兵人突然上告揭发,言顾服顺竟意欲脱逃责罚,使出“换囚”一计。
  圣人得知,盛怒,连审都未审,直接下了死令。
  顾服顺被押解回京师昭狱,三日后处斩。
  “公子,我们换囚的事被圣人知道了,如今就连贵妃娘娘都救不了老爷了。”
  顾颜卿面色灰败地坐在椅上,他颤抖着手捂住半张脸,声音嘶哑,隐忍怒意,“怎么会知道的?我不是说了要万无一失的吗?”
  “是那卫国公之子邓惜欢,竟正好在那驿站里……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定是早就盯上了。是老奴的疏忽,怕老爷吃苦,想着早些将老爷换下来,没想到……”
  顾颜卿咬牙,狠狠地砸向面前茶桌,“我让你出了江浙再换,你自作主张干什么!”
  周林深深埋首,不敢回话。
  顾颜卿怒不可遏,直觉气血翻涌。毁了,一切都毁了。
  “公,公子……”冯妈妈怯弱弱的声音从书房门口传来。
  “说!”顾颜卿大吼。
  冯妈妈一哆嗦,跪到地上,“老爷在昭狱里写了封信。拿信来的人说圣人特许顾家人入昭狱,见老爷……最后一面。”
  房内久久无声。直等到冯妈妈双膝发麻,没了知觉,顾颜卿才道:“拿过来。”
  冯妈妈想起身,却没站起来,只得跪爬着将信递给了顾颜卿。
  顾颜卿却不接,周林见状,面色惨白地接过信,颤抖着打开。
  顾颜卿声音阴沉道:“说了什么?”
  周林颤抖着声音,“老爷说,想要一幅画。”
  “画?什么画?”顾颜卿眉头紧皱。
  “就是书房里那幅,被公子撕碎的画……”
  顾颜卿的表情突然阴狠,“那幅画?”然后又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却还念着那幅画!”
  “哐当”一声,顾颜卿手边的茶碗尽数被他挥到地上,碎了一地。
  周林立时埋首,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不敢再说话。
  顾颜卿歪头,看向周林,面色怪异又狰狞,“还有什么话?”
  周林声音犹豫不决,“老爷说,想要让大公子亲自送去……”周围很是安静,周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老奴这就去寻大公子。”
  “不,我去。”顾颜卿站起身,面无表情的朝青竹园走去。
  ……
  顾颜卿未到青竹园,便在廊内碰到了顾韫章。他看到顾韫章手里提着的鱼竿,笑了。那笑却未达眼底,极冷,极寒。
  他上前,拦住顾韫章,“父亲想见你一面。”他未提那幅画,只盯着顾韫章,“你去也好,不去也好,随你。”
  顾韫章脚步一顿,唤他,“二郎……”
  “顾韫章。”顾颜卿打断顾韫章的话,平时最重衣着的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几日未换。那双眸子里,多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你应该知道,从你不愿用丹书铁券救我父亲那天起,你就不再是我大哥。”
  顾颜卿扯下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珏,“我和你,就如这玉珏,”“咔嚓”一声,玉珏被他单手硬生生捏断,“玉碎,情断。从今日起,你搬出顾府,日后你我再见,便是陌路。”
  顾颜卿顺手扔掉手中碎玉,转身离开,身姿决绝,毫无回转之地。
  游廊幽长,嫩柳抽条,新燕穿庭而过。簌簌新绿之中,顾颜卿挺拔的背影似一瞬消瘦许多。
  顾韫章慢吞吞地蹲下身体,在地上摸索着寻到那两瓣碎玉,然后紧紧地攥进掌心。有血滴落,溅在玉砖之上,像落梅一般刺目。
  路安站在顾韫章身后,面露不忍,“郎君……”
  顾韫章清冷的声音传来,“路安,替我备车,去昭狱。”
  ……
  锦衣卫昭狱之地,乃大明众所周知之人间炼狱。若入了此地,不脱层皮,是出不来的。
  顾韫章去时,那看守昭狱之狱卒看到他脸上的白绸,下意识一挑眉,“亲生儿子没来,怎么来了一个瞎子?”
  路安上前,给那狱卒塞了银钱。
  狱卒掂了掂银子,“虽圣人有旨意,让你们顾家人过来见最后一面,但咱们昭狱也有昭狱的规矩,只能说半柱香的时辰,而且只能进一人。”
  从云端跌到泥地里的左丞,连小小一昭狱的狱卒都能拿捏。
  那狱卒取了油灯,引顾韫章一人进去。
  昭狱之地,常年阴暗潮湿,牢房窄小腥臭,虫鼠遍地皆是。顾韫章一进去,就闻到了血腥气,还有犯人此起彼伏的痛叫声。
  那狱卒见顾韫章一副瘦弱书生相,便调侃道:“也亏得你是个瞎子,不然看到咱们昭狱里头审问犯人的模样,指不定要怎么怕呢。”说这话时,狱卒洋洋得意至极。
  顾韫章没有说话,只敲着盲杖随在他身后,脚下踩过那黏腻的,长久粘在地上,也不知是碎肉还是血腥的东西。男人的表情没有半丝变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到了。”那狱卒见顾韫章一句未言,也觉无趣,引人到了之后便将油灯往牢房门口一挂,“就站这说吧,能听见。对了,这个人好像疯了……”嗤笑一声,狱卒便转身出去了。
  顾韫章撑着手中盲杖,身上一袭月色白衫,在污秽的昭狱之中犹如一朵挺出淤泥的白莲,刺目至极。
  牢房内,形如枯槁的顾服顺神色浑噩地抬头,看到站在眼前的顾韫章,突然笑着爬过来,“大郎,大郎……”他伸手,努力的想触碰他,却发现自己不管如何挣扎,与顾韫章的衣角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大伯。”顾韫章的声音很冷,他手中盲杖轻轻一拨,就将顾服顺的手给拨开了。
  “大郎,我的画呢?”顾服顺颤抖着手,一把攥住顾韫章的盲杖,一脸急切。
  顾韫章慢条斯理抽出那盲杖,道:“大伯还记得我父亲吗?”
  顾服顺脸上表情一僵。
  顾韫章又问,“大伯还记得我母亲吗?”
  顾服顺双眸突然一亮,“洛娘,洛娘啊……”
  顾韫章伸手,扯开了脸上的白绸,露出那双凌厉凤眸。男人生得像他母亲,可那双眼睛却与他父亲更像。
  顾服顺看到顾韫章的眼睛,突然一顿,“大郎,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不是与父亲很像?”顾韫章一松手,那根白绸便掉到了顾服顺手边。他蹲下来,与顾服顺面对面,“当初梁氏与我兄妹下毒时,大伯若是能拦一拦,如今应当也不至于到如此局面。”
  顾服顺怔怔看着面前的顾韫章,“你,能看到……”
  “我父亲,文韬武略,样样比你出色。可甘愿与你作配,只因你是他兄长。可你是如何对他的!”顾韫章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突掀起惊涛骇浪。
  那漆黑深邃的眼眸,浸出一抹嗜血的红,“你嫉我父才,窥我母貌,强迫与她,致使她吊死梁上!”
  顾服顺面色煞白,他猛地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不,不是的,我只是想与你母亲说说话……弟弟死了,我可以照料她的……”
  “那夜,妹妹正与我玩捉迷藏,她躲进了母亲的衣橱里,我正巧去寻她,便也一道进了衣橱,我看到了,”顾韫章盯着顾服顺,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幕,“你拖我母亲上了榻。”
  “我,我只是喝醉了酒……”
  “你喝醉了,母亲没醉,大娘子也没醉。大娘子看的最清楚,可她做了什么?她将我母亲吊死梁上,还给我与妹妹喂了药。大伯啊……”顾韫章嘶哑声音突然一转,他轻叹一声,“你听到外面的风声了吗?”
  顾服顺神色惨白,颤抖着朝那窄小的窗子看去。
  阳光很大,却照不进这阴暗潮湿之地。
  “风过都有痕,更何况是欺母杀父之仇?”
  “母亲曾问过父亲,为何一定要上阵杀敌。明明以他的文才,在重文轻武的大明朝廷之上,又何止一个区区将军。”
  “大郎啊……”
  “父亲说,战场无常,若他不去,还会有别人去。若他不去,大哥何如?父亲万万没想到,这在后面往他身上捅刀子的人,是他最亲的大哥。”
  顾韫章慢慢站起来,他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那口气,甚至比昭狱之内的空气更为腥臭。
  男人颤了颤眼睫,他眼尾发红,敲着盲杖,缓慢朝外走去。
  “大郎,大郎……”顾服顺张着嘴,却只能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看着那抹身影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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