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覆
  两个月后, 京城迎来了康熙四十七年的第一场雪。
  安安和弘晏都很兴奋,尤其是弘晏, 这可以说是他记忆力的第一场大雪。
  弘晏年纪太小, 只能穿着斗篷被乳母抱在走廊上观赏雪景,一双小手不断挥舞着,在廊下发出喜人的“啊啊哦哦”。
  安安已经到了上幼儿园中班的年纪, 可以获准在外玩两刻钟的时间, 父女两个在外堆雪人、打雪仗,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陪安安玩了一个小时过后, 殷陶回到自己书房, 萧玉紧接着便呈上了一封帖子。
  三爷的帖子里先是作了一首打油诗, 又道雪景难得, 这个天气里赏梅品茶最有意境, 他那里已经一切准备妥当, 一早儿便备下了极好的茶水和梅饼,随时等候十二弟过去一同赏梅。
  殷陶将帖子来回看了两遍,心中暗自叹了一声。
  这文人果然就是要在雪天赏梅有意境。
  这赏梅赏雪也讲究个时间, 三哥虽说他随时等候自己, 但若再过一日, 太阳出来雪停了, 也就没什么趣儿了。
  在去三爷府上的途中, 殷陶遇上了直郡王。
  直郡王情绪并不大好, 脸冷的程度和这冰天雪地有的一拼。
  殷陶对于直郡王的脸色倒也不意外。
  就在大约一个月前, 康熙对太子的态度开始软化起来。
  况且在废太子的当天,康熙明确表示,老大性格愚顽且鲁莽, 不适合继承大统, 就算废了胤礽,也不会让直郡王成为储君。
  殷陶记得历史上的直郡王曾经对康熙进言,请求康熙诛杀太子以定民心。
  定不定民心,殷陶不知道,但安了直郡王的心是肯定的。
  直郡王一向性格冲动,话赶话赶到那儿了,一时上头也在所难免。
  历史上的康熙四十七年原本也是非常疯狂的一年。
  这一年里,废掉了太子、十三、直郡王和八爷四个最得圣宠的皇子,也牵连到了三爷、九爷和十四,数字军团落下去一半。
  殷陶基本也能猜到直郡王在想些什么。
  他和太子两人仇深似海,索额图的死,直郡王和纳兰一系也出力不少。
  太子上位以后,第一个遭殃的便是直郡王。
  况且直郡王甚至会觉得,康熙不想立他,是因为心里还想着太子,有复立太子的想法,才会看不见他。
  而今只有杀了太子,才能以绝后患,真正断了康熙想要复立太子的念头,他也才能有上位的希望。
  殷陶估计直郡王没跟八爷商量请杀太子一事,如果是八爷的话,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但也说不准,听说他两个虽然现在还在搭伙,但已经是貌合神离。
  因为八爷在追随直郡王的同时一直都留着后手,那些被八爷拉拢来效忠直郡王的人,有很多都是表面跟着直郡王,背地里更加忠心八爷。
  直郡王一向不是那宽泛的主儿,想来对八爷也不会太客气,两人的关系应该已经出现了裂痕。
  换个角度说,就算八爷知道了直郡王的想法,估计也不会多说什么。
  一则直郡王一向主意很大,未必会听,甚至还会回怼于八爷。
  二则直郡王去说这事对八爷没什么不好,成功了固然好,反正八爷也不希望太子上位。若是失败了犯了天颜,八爷还能捡漏,何乐而不为?
  殷陶有心相劝,刚开口叫了“大哥”就被直郡王开口打断。
  “今儿不巧,我府上还有事,改日再找十二弟叙话罢。”
  殷陶话梗在喉咙里,最终也没有说出口来。
  没办法,直郡王不待见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时候出口相劝,没准对方还以为自己不怀好意呢。
  只是不知,直郡王会不会就在这几天犯事儿,他两个还会不会有改日坐下叙话的时候。
  三爷似乎心情不错,在等待殷陶过来的时间里,还写了咏梅和咏雪的诗,连带着茶水一起拿来给十二弟品鉴。
  好在殷陶这些年文学水平也上来了,对着三爷的诗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否则的话,这一趟就真的难熬了。
  三爷这里茶煮得不错,据说是梅花上的雪水煮的,殷陶喝起来觉得格外清心静气,不知道是水好还是茶叶好。
  品茶过后,三爷又召来了几个身着红裙白袄的琵琶伎过来,弹了几首梅花曲,也算是很全套的一站式服务了。
  陪着三爷论诗赏梅听曲过后,殷陶拒绝了三爷“一起吃个便饭”的邀请,转而骑马回府。
  经过十三府上时候,殷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从十三出事以来,十三府上一直都是大门紧闭,不见外人。
  十三至今还是没有放出来,京中关于他的传闻也渐渐少了起来,十三福晋也就一直闭门谢客至今。
  废太子的事情完成后,十三便交由了托合齐接管。
  殷陶觉得自己去看十三送东西送药的事情瞒不过康熙,康熙既然又把十三从亲兵手里交给了托合齐,说明对于他这种做法是默认或者说认同的。
  殷陶对着托合齐做了分析,请舅舅照顾十三。
  既能够顺皇上的意又能帮得上十二阿哥,这么划算的事情,托合齐自然一口答应。
  据托合齐近几日的反馈,十三最近腿已经好得差多了,就是不大爱说话,总是喜欢看着院子发呆,但好在整个人也没了之前的紧绷,很放松。
  殷陶听了托合齐这话后心中一叹。
  让十三在里面再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毕竟若是出来之后,要面对太多的事情,养好了心态很是重要。
  殷陶觉得,不管历史上的十三还是他见到的十三,都是内心很强大的人,自己便能开解好自己,不会因此沉寂下去。
  十三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只要身体别熬坏了就行。
  相信舅舅也会照顾好十三的。
  三爷告别殷陶回到书房,便有留在书房的值守太监来报,说是直郡王临走之前还留了一封信,请他们转交给三爷。
  三爷接过信展开来看。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叫三爷觉得触目惊心——
  直郡王已经掌握了三爷有夺嫡倾向的证据,并以此作为威胁要求他支持自己。
  三爷只觉得浑身冰冷。
  在这废太子的当口,若是要是叫皇阿玛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把他和十三一般对待……
  太子被废了,直郡王也被康熙在早朝上书落一通,等于绝了他要继位的可能。
  三爷也已经意识到了,夺嫡之路凶险万分,他玩不过这些高端玩家,更玩不过皇阿玛。
  他其实已经打算退了。
  却没想到直郡王竟然掌握了证据要威胁于他。
  既然这样,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老大拉下马来,叫他再见不到皇阿玛。
  = =
  又过了几日,道路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九爷带着一身寒气过来了殷陶书房,带来了今年的分红和两瓶洋酒。
  殷陶听九爷说了一通这酒的做法工艺,捧着那洋酒看了看,感觉像是后世所称的朗姆酒。
  殷陶也很久没喝过洋酒了,对上九爷期待的眼神,殷陶叫萧玉拿了工具开瓶。
  既然都送来了,那就尝尝吧。
  这酒是以甘蔗为原料制作的蒸馏酒,虽是烈酒,但回味当中却带着丝丝甘醇,叫人很是上瘾。
  两人一人干了半瓶洋酒,结果直到第二天也没有起来,直接睡到了晚上。
  殷陶起床之时头疼欲裂:这那里是洋酒?这是假酒吧?
  不光舒怡和九福晋担忧地立在一边,正在同太医院副院判王太医说话。
  九爷还没醒呢,殷陶坐了起来,王太医上来给他诊脉。
  殷陶越发不解起来。
  不就是醉了个酒么?怎么连太医都惊动了。
  舒怡一向是那种大事化小的性子,即便看自己醉得时间太长,也一般会去相熟的医馆请个大夫看看,不会递牌子去宫中请太医的。
  殷陶努力睁大了眼睛,发现厅内立着的不光有两位福晋,还有五爷坐在那边。
  五爷一见他醒了也赶忙迎了上来:“十二弟,你可是醒了,你这都睡了两天一夜了,再不醒过来,太医都不好去皇阿玛那边交差了。”
  这王院判竟然是康熙派过来的?
  殷陶觉得头更大了。
  不过是醉了个酒罢了,往大了说也就是酒精过敏,怎么竟然闹得连康熙都知道了呢?
  殷陶有一肚子疑问对着五爷开口:“五哥怎么也在?”
  五爷示意萧玉倒了一杯温开水过来,给十二弟补充一下水分,而后对着殷陶开口道:“这事说来话长,不过我长话短说。”
  就在殷陶醉酒的昨天上午,直郡王在康熙前头叫嚣着要杀太子,康熙动了怒,对他一通指责,罚他回去闭门思过。
  接下来的当天下午,三爷又把直郡王给告了,罪名则是行巫蛊之事,镇魇太子。
  殷陶脑子嗡嗡的,不知是醉酒的后遗症还是被这个消息给震的。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三爷很会挑时间。
  康熙刚对直郡王失望至极,这时候下杀手最为致命。
  真不知道三爷和直郡王到底有啥深仇大恨,竟然一上手就要结了直郡王的前途和性命。
  康熙当下查明之后就把直郡王圈了,谁劝都不好使。
  但即便如此,看着齐刷刷来劝他收回成命的几个皇子,康熙点了点,发现少了两只。
  康熙派人问了问,得知老十二和老九两个喝了老九从洋人那里弄来的酒,已经昏迷了两天一夜。
  这事非同小可,康熙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怀疑这是夺嫡余祸,他两个很可能不知道被哪个兄弟给害了,忙叫了太医过去诊治。
  殷陶听完五爷的话后,恨不能把脑袋埋到被子里做一只安静的鸵鸟。
  不过一时贪杯竟然造成了这般后果,好丢人,感觉自己最近都没脸见人了。
  说话之间九爷也醒了,听完这话后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王太医给九爷诊脉完毕后,对着两位皇子道,皇上觉得他两个很可能是被什么人给暗害了,不能这么放任他们继续留在府中,要挪到南苑去催吐观察。
  毕竟这两位皇子一昏迷就是两天一夜,的确不是单单只醉酒解释得通的。
  太医们也都没见过这种酒,说不好里面有没有什么致命的东西,怕治不好两位皇子,便跟康熙汇报得很严重,好像马上就要不久人世一样——治好了是他们本事卓绝,治不好才是正常情况。
  这么一来,导致康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已经倒了一个太子,幽禁了一个十三,圈了一个直郡王,废了一个老三,再没了老九和十二,即便心脏强大如康熙,也有些遭受不住。
  更何况,老十二是最像自己的孩子,就像自己生命的延续一般,传递着自己的深情、热血、善良和孝顺等美好品质,康熙绝对不能叫十二出什么事情。
  殷陶抚额。
  他就是个醉酒,又不是什么传染病,干嘛还要关到南苑去观察?
  九爷也觉得对于皇阿玛的决定有些难以接受,前几天他还暗中笑话老七,生个病被关到南苑隔离起来,没想到没过多久便轮到他了。
  一双难兄难弟只得惨兮兮地冒着大雪天搬去了南苑。
  不得不说,南苑旁的不说,环境却是没得说的,也算得上是个疗养的好去处。
  大雪天里置身沼泽深处,看水面端平,麋鹿奔跃,倒是真有一种身处人间仙境的感觉。
  殷陶和九爷相处时间长了,发现九爷这人虽然嘴巴坏了一些,但人还是不错的,如今两人合伙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彼此之间也算真心相交了,日日在一处待着学习外语倒也乐得清静。
  不过这清静也没有持续太久。
  大概又过了五六天的功夫,宫里又传来了消息。
  八爷废了。
  五爷过来南苑给殷陶和九爷传递消息时还惊魂未定,说起今天早朝时候的事情还有些舌头打结。
  自从太子被废之后,京中最热门的议论话题便是立谁做新太子了。
  原本直郡王也是热门人选之一,但因着之前废太子时候,康熙亲口说了不会立直郡王为下一任储君,紧接着直郡王又被三爷给告倒了,故而几乎所有的人便都把宝压在了八爷身上。
  包括之前直郡王的那些追随者们,也一起入了八爷的股。
  再加上直郡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个江湖术士张明德,说是八爷有大贵之相,又给八爷造了一波势,在民间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面对如此上下一心举荐八爷为太子的朝中重臣,康熙动了大怒,道是自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老八作为太子,并道其“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还说太子能有如今的境遇,都是被老八这等不忠不义之徒害惨了的。
  紧接着,康熙又道,他已叫人查出张明德曾被老大指使刺杀太子,老八和这等不法之徒搅和在一处,便是罪大恶极之人,并革去了八爷的贝勒,降为闲散宗室。
  殷陶虽然知道八爷的确不算什么好人,为了夺嫡不择手段也做了许多不义之事,但依然为他遭遇感到了惋惜。
  依着八爷的聪明才智,若是用在正道上,一定也能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只可惜,生在皇家,被权势迷住了双眼,落得如此境地。
  这事可惜归可惜,但殷陶觉得,这对于九爷来说绝对是好事。
  如今九爷被困在了南苑,没有和十四一同过去给八爷辩解,自然也没有被康熙迁怒,搞得自己惨兮兮的。
  但是九爷明显不这么认为,一听说八爷被老爷子一撸到底了,瞬间如丧考妣,不顾康熙叫他留在南苑疗养的旨意,执意挣扎着爬起来要去看八哥。
  五爷一副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的架势,转头对殷陶道:“对了,皇阿玛听王太医说,十二弟身体调养差不多了,叫你穿暖和一些,这就去乾清宫一趟。”
  殷陶奇道:“皇阿玛可有说传召我有何事?”
  “我也不太清楚。”五爷道,“但我听魏珠那小子嘟囔了一句,说是要请你过去选什么封号。”
  = =
  乾清宫。
  不过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便有了四个儿子倒了下去。
  康熙只觉得糟心无比,需要好好调整一番。
  当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之时,康熙便想起了殷陶。
  这会子请老十二过来,给自己选个封郡王的封号,顺便交流一下父子感情,再手谈两局,用个晚膳,保准心情就会变好。
  每每同老十二相处之时,他都会有种股骨子里的亲近感觉。
  可能这就是所谓血缘吧!
  康熙心中暗自感叹了一下。
  毕竟十二是几个孩子里同他最像的一个,身上那么多的美好的品质,相信搁在谁身上都会喜欢。
  当然,老大和老八两个除外。
  就当皇帝来看,康熙觉得十二都比老八更是适合。
  十二起码能分辨是非曲直,也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对于自己的兄弟们更多的是亲近和爱护而非利用。
  老八只想着自己,从不顾及父兄,也不顾及大局。不过一个辛者库卫氏所生的儿子,便想着鼓动群臣上书逼迫自己就范。
  若是臣子都能胁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情,那他这个皇帝真是白白在这位子上做了四十几年。
  从除鳌拜时候起,他就最讨厌别人逼着他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老八心思虽活泛,格局却小,也真是太小看了他这个皇帝,简直比太子还要不知天高地厚。
  说实话,他在心里从来没有一丁点想叫老八继承大统的念头,没想到老八他自己倒是很当回事儿,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自己却先抖了起来。
  康熙不得不承认,这场闹剧的发生,其实也有他自己的问题。
  而今太子废了,直郡王倒了,别的儿子却都还没有冒头,大家自然都去支持冒头的老八。
  康熙经过这两个月的反复思考和论证,最终还是打算将太子复立。
  毕竟太子是他最心爱的儿子,一想到太子这段时间同他置气作践自己的样子,再想到太子未来的境遇,康熙就觉得心如刀割。
  况且如果不把太子立起来,又要面对着诸子夺嫡的局面,而康熙还没有想好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与其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因着争夺储位落马,倒还不如先把太子复立。
  但是即便再把太子给立起来,再不能让太子一家独大,必须分封诸位皇子,不叫太子继续壮大权势,在复立太子的同时,将几个孩子分封下去。
  正在康熙取了礼部草拟封号准备择选之时,梁九功躬身上前,对着康熙报道:“十二阿哥来了,正在殿外头侯着,万岁可要此时召见?”
  康熙点了点头:“宣。”